嬴稷大惊,忙说要拿城池交换。蔺相如却不再信他,说赵王得到此玉时,曾斋戒五日,王上若真有诚意,也斋戒五日,我看到了王上之诚意后,方才可将其交出。嬴稷无奈,只得依了他。却不想蔺相如趁秦国不备,着下人拿着和氏璧偷偷地送回了赵国去。
这便是完璧归赵的故事,因此事件妇嬬皆知,这里只作简单描述。只说嬴稷被蔺相如诓了之后,十分恼怒,遂命白起为将,起兵伐赵。赵何则派廉颇为将,举兵迎之,两位当时无双之名将,会战于石城(今河南朴县西南一带)。
此两强相遇,恰如两位当世无匹的武林高手对决,必然是一场苦战,直至一年之后,才分了高下,以白起攻克石城告终。
白起何许人也,棋逢对手,愈战愈勇,趁势继续深入赵国境内,要再与廉颇决战。偏在这时,出了一件事,让白起不得不从赵国撤军,却也成就了他不世之功名。
却说正当白起在赵国与廉颇大战之时,嬴稷却得到了一个消息,楚国有异动。
嬴稷听到此消息时,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当年曾打得楚国魂飞魄散,最后连楚怀王都死在秦国,却还敢有异动,岂非找死?
实际上楚与秦的关系,好比是燕与齐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楚王熊横这些年几乎没参与任何纷争,其实是在蓄力,誓要报了那辱国杀父之仇。
有一日,熊横带着一队侍卫去郊外狩猎,正玩得高兴,突看见狩猎场之外,有一位农夫模样的人,举着张细弓射大雁,熊横见状,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仔细打量起来。一般狩猎用的都是强弓,而那人的弓粗不过小指,弓弦便是更细了,如此细小的弓,其射程定然是有限的。然那人拉弓射箭,却将一只飞在空中的大雁射将下来。这令熊横惊异不已,差人去把那农夫叫了过来相询,问道:“如此细小的弓,你是如何将大雁射下来的?”
那人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小人所用的细弓,只用来射些小鸟,雕虫小技,不足与王上道也。”
熊横笑道:“壮士过谦了,不管是大弓小弓,能射下来猎物便是真本事,我是真心求教。”
“既然王上诚意想听我言,小人便直说了。”那人说道:“我楚国土地广袤,幅员辽阔,好比是一张大弓,以王上之能力,岂能满足于射这些小鸟乎?”
熊横眉头一皱,情知此人非一般农夫,问他究竟是何人,那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当今之天下,秦是那只天空中独一无二的大雕,其在方圆三千里之地,展翅翱翔,雄视天下,王上当弯弓射雕,振兴祖业也!”
此人实是屈原所指派,只因此时屈原被流放在沅河流域,不能直接干涉国政,便以此方式激励熊横,发奋图强,振兴楚国。
果然,这一番话激起了熊横复仇之心,想要联合韩魏等国,合纵攻秦。只是可惜,列国所谓的合纵,须有强国领导,不然谁敢轻触虎须?再者韩魏两国本身已被白起打怕了,婉言拒绝了楚国之邀。
然而楚国此番虽道是合纵未成,却惹来了灭国之灾,掀起了一场鄢郢之战,此战的根由却是起自秦宣太后芈氏。
是时,芈氏摔倒之伤已愈,只不过因其上了年纪,却是从此落下了腿疾,走路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甚是不便。若是遇上坑坑洼洼的地面,极是容易再次摔倒,亏的是魏丑夫时时陪在她身边,行走之时,总在旁边搀扶着,不然的话,芈氏已不知摔过多少回了。
由于腿脚不便,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近日来芈氏愈来愈心灰意冷,只觉自己的末日快到了,活不长了。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也逃不脱那一劫数,这些芈氏心里自是十分清楚。可人一旦上了岁数,便是容易念旧,在腿伤未愈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她就时常想起过去的那些峥嵘岁月,并经常唏嘘不已,独自垂泪。及至伤好了,那忧郁之性情却好似在她心里落了根,一日之中倒有大半的时间默默地坐着,黯然神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魏丑夫心中不忍,便常过去与她说话,她却也不搭话。
这一日,魏丑夫陪芈氏去花园里晒太阳,又趁机与她说话:“太后,你看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小人去摘些花来送予太后,可好?”
芈氏愣怔了半晌,“好好的花摘它作甚,你去叫王上过来吧。”
魏丑夫见她今日好不容易说话了,很是高兴,说道:“太后稍候,小人这便去请王上来!”言落间,急忙去请嬴稷过来。
嬴稷也知芈氏自摔倒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好似被人夺了魂魄去一般,整个人都变了,不再笑,也不爱说话,故心里也是十分担心,怕她腿伤好了,再闷出什么病来。
嬴稷一直看不惯带有脂粉气的魏丑夫,但此时见了他,却多了几分期许,他知道魏丑夫来此,定是为太后之事,便问道:“太后近几日情况如何?”
魏丑夫激动地道:“今日太后到了花园,终于开口说话了,想让王上过去一趟。”
嬴稷道:“可说了何事?”
“却是不曾说。”魏丑夫道:“她只说了让你过去,小人也不敢多问,这便来请王上了。”
嬴稷起了身,叫魏丑夫在前引路,到了花园门口时,芈氏坐在花丛之中,微低着头,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朵花。看到这个情景之时,嬴稷心头一颤,停下了脚步。从这个角度看将过去,芈氏左侧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让她的脸显得很是苍白,然在那苍白的脸上却长了许多灰色的斑点,这些斑点落在微微起皱的皮肤之上,仿如鲜花干枯后落了尘,沾满了败落的凄凉。她的头发也是灰白的,黑的白的混杂在一起,仿如春尽夏去的草,被岁月剥掉了乌亮的光泽,呈现的是秋至冬来的荒凉。然令嬴稷心头悸动的并不在于此,而是芈氏苍老的暮气与周遭鲜花绿叶形成的鲜明对比,此时此刻,他陡然发现,原来母亲竟已是这般苍老,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竟然是如此的明显。这样的对比,勾起了嬴稷内心的愧疚和不安,让他想到这许多年来,母亲无怨无悔地扶持着他,为他付出了一切,然他却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甚至连贴心的话都少有提及,还与她争吵,怀疑她要争夺王权!
嬴稷怔怔地站着,心里传来阵阵刺痛,仿佛冷不丁让人在心口射了一箭般,很是难受。
嬴稷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岁月的无形之剑,割开了他的心,叫他看到了在功勋卓著的背后,是对亲情的冷漠和忽视。这一刻,嬴稷似乎也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会一直郁郁不乐,在这万花丛里,在这纷忧的世界中,她是孤独的,那些花的繁茂,世事的纷乱,仿佛都与她无关了,她只能看着听着,甚至是羡慕着,心痛着……这是一个步入年老之人无法排遣的寂寞和伤痛,而这一切嬴稷却是从未注意到。
嬴稷慢慢地走上前去,到了芈氏的身后时,轻轻地唤了一声:“母亲!”
芈氏像是被人从梦里唤醒了一般,神情微怔了一怔,这才回头过来,伸出手拉了嬴稷的手,将他拉到近前。嬴稷蹲了下来,问道:“母亲今日叫我来,有何吩咐?”
“稷儿,母亲老了,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后即便是想帮你的忙,也帮不到什么了。”芈氏显得有些激动,握着嬴稷的手微微颤抖着,“令我欣慰的是,你如今长大了,成熟了,文治武功毫不输于你父王,我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嬴稷听她这语气颇有点交代后事的感觉,这让他突然想起去燕国为质之前,惠文王与他说话时的情形,不由得心头大震,“母亲万寿无疆,今后不可再说这等丧气的话了!”
“什么万寿无疆,这些都是骗人的话,岂能当真?”芈氏苦笑道:“近些日来母亲时常想起往事,我这一生啊,也算是叱咤风云,陪着你看着秦国慢慢强大,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了,心里也无甚可遗憾了,然只有一件事,却是如鲠在喉,鲠得我心里难受。”
嬴稷忙问道:“什么事令母亲如此难受,只管说来,哪怕是千难万难孩儿也定当为母亲办到。”
“你有此心自然是好的。”芈氏微笑着摸了摸嬴稷的手,微微叹息道:“只是此事要想做成,当真是千难万难。”
嬴稷两眉一扬,大声道:“母亲这一生都在为孩儿操劳,如今孩儿有些能力了,自当尽孝。”
芈氏两眼微微一眯,望向远处,“人啊都想叶落归根,特别是上了年纪后,此种想法便也越发得强烈。我在秦国虽说生活了大半辈子,却是十分想念楚国郢都云梦泽,那是我成长的地方,那里有漫山遍野的茶树,它们有些会开花,粉的红的开遍了山头,连空气中都是花香。有些虽不会开花,但在开春的时候可摘了它们的叶子,制成茶叶,用山泉煮之,清香无比。”
芈氏淡淡地说着,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眼睛望着远方,似乎已然看到了云梦泽,那个她成长的地方。嬴稷握紧了芈氏的手,胸口起伏的频率越来越快,他想,身为秦国的王,若是连这些愿望都无法为母亲实现的话,何以为王!
却在这时,只听魏丑夫说道:“原来太后这几日是在为此事忧心,这个简单得紧呐,叫王上带了您去楚国便是。”
“休得胡说!”嬴稷陡然喝道。
魏丑夫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在魏丑夫的心里,秦是当今天下无可争议的强国,带着宣太后去趟楚国有何难处,说不定楚王还会出城来迎接。但是这话嬴稷听在耳里,却认为是大不敬的,当年楚怀王客死秦国,楚顷襄王连做梦都想报仇,只是没有能力罢了。倘若送太后去楚国,无疑是拱手给了楚国一个报复的机会,这岂非是要置太后于死地?
芈氏笑着对嬴稷道:“莫要怪他,他不懂那些天下大事,无心之过罢了。”
被芈氏这么一说,魏丑夫就更加奇怪了,翻来覆去把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暗念了几遍,也没感觉出到底是哪里错了。
嬴稷看着芈氏的眼睛,望着她苍老的脸,郑重地道:“孩儿一定让母亲去云梦泽!”
芈氏收了笑意,问道:“如何去?”
“打过去。”嬴稷站起身,大声道:“打到楚国的郢都去,让母亲平平安安地去云梦泽!”
魏丑夫一听,着实吓坏了,那郢都可是楚国的国都啊,为了太后一游,竟要把人家楚王赶出国都!
此事魏丑夫无法理解,但如此做法芈氏也无法接受,说道:“稷儿啊,你是秦王,母亲以前时常告诫你,公私要分明,私情再大,也大不过国家,秦如今的主要目标是攻赵,万不可因了母亲的一己之愿,坏了大事。”
“母亲这一辈子都在做大事,难不成就不能做件小事为己吗?”嬴稷固执地道:“在孩儿的眼里,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母亲,此事孩儿做定了,这便让白起从赵国撤军,与赵国修盟停战。”
“你当真决定如此做了?”芈氏看着嬴稷道:“不后悔?”
嬴稷问道:“母亲这一生,把儿养大成人后悔吗?”
芈氏扑哧一笑,盈盈地笑意中,却见她眼里溢出泪花来,“好稷儿,不枉母亲养你一场!”
公元前279年,嬴稷令白起从赵国撤军回来,并修书赵何,约赵何在绳池相会,以订盟修好。
白起撤军回到咸阳,对嬴稷的做法颇是不满,便去了王宫理论,说道:“赵军虽勇,臣却有信心与其死战,假以时日,可一举拿下赵国半壁江山,王上何以突然令我撤军?”
嬴稷说道:“令你撤军,战略上确实不该,但情理上却是合情合理。”
白起很是奇怪,问道:“愿闻其详。”
嬴稷说道:“太后近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直想回楚国郢都云梦泽,她已年老,来日无多,我想尽孝,遂了她此愿。”
白起闻言,拱手道:“百善孝为先,王上行孝之举,令白起敬佩,愿为先锋,为太后引路!”
“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嬴稷说道:“攻入楚国国都,你有几成把握?”
“太后对我恩重如山,若是不能遂了她的心愿,还有什么脸面驰骋沙场。”白起的脸色漫起一股杀气,冷笑一声,“再难也要攻进去,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嬴稷走到白起跟前,把手放在他的两肩,感激地道:“大良造有此决心,我代母亲谢了!”
白起剑眉一扬,“王上此话却是折煞白起了!”
嬴稷笑道:“我给你十万兵马,另派司马错做你的副将,以便侧应。你的大军在前,我与母亲在后,三日之后,我们军臣一同入楚!”
二、水淹鄢城沉尸十万,太后入楚屈原投江
公元前279年夏末,白起领了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出蓝田,过武关,后面跟随着秦宣太后和秦昭襄王,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这一路,芈氏的心情颇有些激动,甚至是有些复杂。楚国毕竟是她的母国,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如今可以再到楚国,去看一看那里熟悉的风景,闻一闻那块土地难忘的味道,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么多年来从没踏上过故土,心情激动是难免的。可再一想,此一去秦国要直击楚国国都,无疑是黑虎掏心,大有一举灭楚之势,念及母国要毁于自己手里,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嬴稷骑着马随在芈氏的马车左右,见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已猜到了几分,笑道:“母亲,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大好河山,它们都是秦国的,将来我们还要一统天下,让整个天下的河山都纳入秦国的版图。你想连天下都是我们的,何来秦国楚国之分?”
芈氏抬起头望向左右的青山,以及不远处的汉水,此时正值夏末秋初,天气虽说已微有些秋意,但草木却依然茂盛,再者这一带的山林在汉水的滋养之下,郁郁葱葱,山峦叠翠,景色如画。芈氏微微吸了口气,空气之中似乎也带着水汽,清澈心肺,心中浊气尽去,不由笑道:“稷儿所言极是,母亲是老了,难免想得多些。”
前面大军至汉水时,白起命人来报,说大军过汉水后,叫太后和王上姑且留在汉水岸边,好生将息,待他攻下楚都后,再回头来接驾。芈氏不解地问道:“这却是为何,莫非大良造心中没把握攻克楚都,因而怕连累我等吗?”来禀报的士卒道不知,大良造并没说因由。
对白起如此安排,嬴稷也觉奇怪,遂差人去问。不多时,却见白起亲自骑马而来,下了马后,在太后和嬴稷面前行了个礼,然后说道:“王上容禀,臣非是没有把握攻下郢都,臣是要誓死拿下郢都,故在大军过了汉水之后,想断了桥烧了船,绝了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留下两条船于岸边,以供臣攻下郢都后,供太后和王上过河。”
芈氏一听,脸色一变,说道:“欲绝敌路,先断己路,背水一战,有利有弊,可如此做法,仅是为满足我私心,却是有些不值。”
白起拱手道:“恕臣直言,臣如此做法,并非纯粹是为了太后的思乡之情。楚国富饶,乃因其居于长江以南的大好河山,若是秦国的国土能延伸到长江以南,以及洞庭湖周围的富庶之地,秦之国力势必大增,届时天下诸国便没有哪国是秦国的敌手了。”
芈氏微哂道:“大良造深谋远虑,却是比我想得还深远些。”
嬴稷知道白起的行事风格,他行军打仗基本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一个是绝,一个是狠,既然他已决定自断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也没说什么,只道:“此战你是主帅,我不干涉作战,免得扰乱了你的方略。”
白起谢过太后和嬴稷,又驰马到汉水边上,令大军渡水。半日后,十万大军过了汉水,后面的将士取出大刀,把架于汉水两岸的木桥砍断,只见桥墩一断,整座桥哗啦啦一声裂响,轰然坠入水里,被浪头一卷,很快便没了影子。随即又有士卒往船只上扔火把,那些渡船都被连成了一片,很快就烧了起来,浓烟阵阵,火势冲天,把水面都映红了。
秦军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