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王客死秦国,天下诸侯在纷纷表示同情之时,也对秦国之行为表示愤慨。本来这样的事情,放在任何一国,都不会将楚怀王送回,但是世事便是如此,所谓枪打出头鸟,索性就趁此机会,合而攻之。
原本按照齐闵王田地的性格,齐国远途奔袭秦国,不宜打旷日持久之战,但正是由于秦国引起了公愤,想借此机会,一举攻下函谷关,将其之气焰打压下去。因了这个缘故,齐、韩、魏三国联军围困函谷关一年有余,田地兀自未曾撤军。
回头再说叶阳被魏兵劫持到军营后,魏将公孙喜大为高兴,盛赞那两名魏兵。然匡章得知此消息后,却是勃然大怒,赶到魏营后,指着公孙喜大声道:“堂堂三军统帅,劫持一个羸弱女子用予威胁,不怕辱没了你的名声吗?”匡章为人沉稳耿直,颇有名将之风,对此类事件深恶痛绝,不由得越说越气愤,啪的一拍桌子,喝道:“赶紧把她送出去吧,若是以此胜了秦军,胜之不武!”
公孙喜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心中有气,冷哼道:“匡将军不屑做此等苟且之事,末将敢问将军,你可有良策破关?若将军果然有破关之策,我立马就把她放了回去,搁在营里整日哭哭啼啼我还嫌烦呢!”
匡章被如此一激,气得满脸通红,“如此说来,你定是要用此女子去威胁秦军了?”
“不如此做,还能如何?”公孙喜理直气壮地道:“你我六十万大军,围在函谷关外一年有余,再不做个了断,此番合纵又是徒劳无功。要是这一次依然对秦国束手无策,待其坐大之后,你我便连性命都要丢了,还怕丢面子吗?匡将军要是实在放不下脸面,明日我率兵前去便是了!”
次日,天刚破晓,公孙喜就率了本部十万人马,前去扣关。
整整一年的对峙,魏冉的防备之心多少有些松懈,也没了先前那般紧张,如今他彻底相信,函谷乃天险雄关,无人可破。这一日,当士卒来报说公孙喜来扣关时,魏冉正同芈戎、向寿一起喝酒,听了那公孙喜又来发难,魏冉把酒樽一扔,“那猴子果然烦人得紧,且与我出去看看!”
原来公孙喜人形消瘦,长得尖嘴猴腮,这一年多来,屡次来关前骚扰,魏冉便以猴子戏称。乃至城楼之上,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净是魏卒,魏冉不由诧异地道:“今日单见魏军来犯,可是有些奇怪!”
芈戎为人机灵,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说道:“三国联军独见魏卒,怕是有些古怪,须小心了。”言语间,突然瞥见一辆战车之上,战战兢兢地站了一位女子,见了那人的模样时,芈戎的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
魏冉朝芈戎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芈戎把手一指,魏冉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之下,把魏冉也吓了一跳,动容道:“叶阳!”
向寿阴恻恻地道:“秦王妃居然到了魏营,这真是咄咄怪事。”
“如何是好?”魏冉回头问芈戎道。
芈戎虽道为人机灵,诡计百出,但面对这种情况,也是皱着眉头束手无策,“此事你我做不得主,速派人去咸阳知会王上才是。此间能拖便拖,待王上到了再作计较。”
魏冉情知事非寻常,招了人来,叫去咸阳通禀王上。
此时,只听城下的公孙喜跨着马徐徐走上前来,哈哈尖笑道:“魏熊,今日可还敢战?”
魏冉却沉声道:“公孙猴,素来战场之上,都是男人的天下,你绑了个女人上来,却不怕脸红吗?”这一年多下来,彼此虽说是处于敌对状态,但日夜相处,已然甚是熟稔,故而相互间都给对方起了外号,魏冉叫公孙喜做公孙猴,公孙喜叫魏冉做魏熊,因叫得习惯了,都习以为常。
公孙喜仰首一笑,“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只问胜败,不问手段,这女人一上来,只要叫你畏惧了,我便是胜了。”
因叶阳在其手上,魏冉心中虽气,却不能拿其奈何,只得问道:“你待如何?”
公孙喜说道:“叫你旁边的芈鼠下来,让他来陪我砍头玩玩!”
芈戎一听,怒上心来,“公孙猴,有本事你把那女人放了,我自当奉陪!”
“原来芈鼠也有怕的时候!”公孙喜得意的一笑,“怎么,不敢吗?”
芈戎是逞强好斗之人,被公孙喜一激,果然按捺不住要下去,却被向寿一把拉住,“想去送死吗?再者万一王妃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如何担待得起?”
魏冉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说道:“公孙猴不过是想激我们出关去,切记事关王妃性命,鲁莽不得。”
公孙喜见芈戎被强行拉住,又笑道:“我听说向大嘴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罢了,你们不敢下来,本将军便要动手了!”
向寿咧嘴一笑,他这一笑,果然半张脸被嘴巴占了去,十分的怪异,“你今日若是敢动王妃一根头发,决计不能活着回去。”
公孙喜认真地点了点头,“多谢向大嘴巴提醒,我不杀她便是。不过我想了个更好的主意,叫她带头攻城如何?”话音一落,把手挥了一挥,便有士卒把叶阳的那辆马车赶了上来,停在三军之前,然后有一位士卒跳上车去,把叶阳绑在了车上。在马车的背后,便是载着撞木的战车。
魏冉一看这情形,脸色大变,公孙喜的意图很明显,要以叶阳为盾牌,引着撞木撞击城门,如此一来,秦军便是投鼠忌器,只能任由他们撞门,直至破门而入。
叶阳毕竟心地纯良,心中只有善与恶,是与非之分,见秦军任由魏军撞门,丝毫不敢阻止,心头大是愧疚,要是城门真的被撞破了,魏军如狼似虎地杀将进去,城内百姓岂非都要遭殃?想起这些,她好似突然理解了嬴稷之前的所作所为,任何一个决策,都事关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在天下生灵面前,个人之私情算得了什么?
城楼之上,向寿下令弓箭手对着魏军射杀,一时间,惨叫声、怒箭在空中的呼啸声以及城门的轰然撞击声,在函谷关前夹杂着响起,震彻山谷。然而,此时此刻,叶阳好似浑然没听到这些声音,她无声地落着泪,在泪眼蒙眬中,好似看到了嬴稷的脸,他蹙着剑眉,那神色之中好像依然在责怪她不懂事。叶阳张着嘴巴,却没有喊出声来,只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王上,是我错了,我不懂事,也许只有到了战场,才能感受到什么是国家,什么是荣誉,也只有上了战场,才能体会到天下苍生这四个字的分量,如果那时我能顾念苍生,与你商量着处理秦楚之关系,何至于有今日!今日之难,是我带给你的,我岂能顾念一己之生死,而置苍生于不顾?
叶阳猛地一声娇喝,向着城楼嘶声大喊:“杀了我,求你们杀了我!”
听到叶阳这一声娇喝,看到她那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时,饶是魏冉、向寿等铮铮铁骨的大汉,也不由得眼眶一热,热血沸腾,喊道:“王妃只管宽心,我等定将你救出来!”
是时,在秦军弓箭手的不断射击下,魏军不得不远远退将开去,也叫弓箭手上来与之对射。魏冉大喝道:“芈戎,开城门,杀出去!”
芈戎早已按捺不住了,大喝一声,把城门打开了,率众杀将出去。在前边撞城门的魏兵见状,忙不迭劫持了叶阳往后退,在魏军弓箭手的掩护下,撤了回去。芈戎本要趁机杀向前去,哪曾想韩将暴鸢前来接迎,为防对方反攻,只得退入关内去了。
不过此一战后,公孙喜吃了亏,倒是消停了几日,没敢再来犯。
却说函谷关的情报传到秦廷后,芈氏和嬴稷都是吃惊非小。特别是嬴稷,虽说也恨叶阳,感情在一次一次地争吵之中渐渐淡了,但毕竟是夫妻,听她被敌军抓了去,命悬一线,心头不由得一阵隐痛,眼前浮现出她那单纯的楚楚可怜的脸。
芈氏看着儿子,并没有开口,然眉头却是紧紧地皱着。在这场吃人的战争之中,叶阳是最无辜的那只羔羊,她的善良她的纯真,最终使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芈氏两眼一眯,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善良错了吗,纯真错了吗?可叹这纷纷扰扰的世道,把人逼得若凶残的野兽一般,竟是容不下最纯真的善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她变得狠心了,变得认不清自己了,怕是早已化作一堆枯骨,死于非命了。如此看来,叶阳反倒是在这世上唯一敢以真性情面世的女人,她哭她笑,她爱她恨,无一不是由心而发,率性而为,如此种种在当今之世,却是何其难得!
芈氏暗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心情竟然无由地激动起来,只觉体内有股热流蹿将起来,一如年轻时冲动的感觉,她霍地朝嬴稷道:“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嬴稷反倒是比较冷静,他诧异地看着芈氏激动的神色,问道:“如何救?她身在六十万大军之中,如何救她?”
“芈戎肯定有办法。”芈氏想了想道:“他鬼点子多,定是有办法。”
“要是能救,魏冉他们早救了,何至于等到今日!”嬴稷来回踱着步,沉着眉头道:“我先去函谷关,到时候再作计较吧。”
芈氏忙道:“我与你一道去。”
自从继位以来,嬴稷很少见母亲如此紧张过,便问道:“母亲,你是怎么了?”
芈氏幽幽一叹:“这孩子可怜,自从秦楚交战以来,便没好生过过日子,我想过去看看,若是能救则救她一命。”
嬴稷喟叹,边叫人去准备,边拉了芈氏的手出得宫来。
旬日之后,芈氏、嬴稷等人到了函谷关内。
听闻了详情之后,嬴稷没有说话,这位少年秦王显然已经成熟,并未显得慌张,一脸的沉着。沉默了会儿,走到沙盘之前,凝神看着,而后回头招了魏冉过来,指着沙盘道:“今晚秘密派遣两万人去关外,埋伏在这个山道之上,函谷关的关道狭窄,敌军只能依次而入,届时以滚石击之,将敌军切作两截,给他们一个痛击。”
魏冉回头看了芈氏一眼,转头问嬴稷道:“一旦打将起来,怕是要误伤王妃,将敌军切断后,我们该怎么打?”
嬴稷沉声道:“齐、韩、魏困我一年有余,秦国的兵力便压在这里一年有余,要是另有诸侯国对我有所图谋,攻伐秦国其他关隘,如何是好?你们拖在这里的时日太久了!”
魏冉暗吃一惊,低头称是。芈氏偷偷地看了眼嬴稷,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犹豫,显然他已具备一代君王的气质和胸怀。然而,她却嗅出了一股不祥的预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蓝田大战之时,惠文王将她赶出蓝田送去予义渠王时的情景,娇躯不由得微微一震。
一切准备停当,次日午时,三国联军听到秦王来到函谷关的消息后,果然押着叶阳来了,领兵的依然是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则作为接应,候在关道之外。关道内外,二十几万大军摆开了阵势。
叶阳看到嬴稷安然无恙地站在城楼之上,喜极而泣,能在这里再见到他一面,她觉得无憾了。
从城楼上望将下去,叶阳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一辆战车之上,那拇指样粗的绳索绑在她的身上,把她娇弱的身体勒得缩作了一团。嬴稷的心里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一痛,眼里闪过一道光,略带一丝疼惜。然后他又看到了公孙喜那张桀骜不驯的脸,那张带着得意的脸与叶阳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经对比,使得嬴稷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怒火。那是他的女人,秦王的女人,岂容他人蹂躏!
芈氏能看得出那张娇弱的脸上所散发出来的恐慌,但同时也能从她的神色中读出一股坚强,好像是看透了生死,这雄关内外数十万大军似乎并未放在她的眼里,她的头微微地昂起,略带着苍白的脸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果敢。是什么让她漠视了死亡?芈氏的心里一颤,是楚国的败落,还是楚怀王的处境?
芈氏暗自叹息一声,诸多的苦难,终使得这个纯真的女人强大了起来,她的心该是受尽了多少的折磨和挣扎!
想到此处,芈氏望着叶阳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嬴稷咬着牙根,朝公孙喜喝道:“你是魏国的将领吗?”
公孙喜傲然道:“魏将公孙喜便是!”
嬴稷剑眉一扬,星目中寒光乱射,“你如此做法,不怕本王日后打到魏国去,加倍报复吗?”
公孙喜仰首大笑道:“到了今天,你还摆什么威风?秦国能否过了这一关,还是未知之数!”
嬴稷铁青着脸,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今日你要么放人,否则的话,秦军定打到魏国去,打得你们闻风丧胆!”
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公孙喜确实要胆怯三分,但如今他有恃无恐,浑然不惧,“你也给我听好了,今日你要么献城投降,否则的话,你的王妃唯死而已!”
公孙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也许没有想到,他已然为魏国埋下了祸根。
嬴稷涨红着脸,怒瞪着公孙喜,似要将其一口吞噬了一般。蓦然怒极反笑,“在秦人眼里,没有降,唯有死!”
自从来到战场之后,叶阳的心态完全变了,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听嬴稷说完,收了泪水,喊:“王上,叶阳不怕死,请你把我射杀了吧。我已经明白,在天下苍生面前,我的生死微不足道,若我的死,能救得秦国百姓和秦国勇士的性命,何其幸哉!”
芈氏听着这句大义凛然之言,出自娇弱的叶阳之口,终于没忍住掉下泪来。那曾是一个娇小的可人,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娇滴滴的人儿,在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后,居然敢坦然面对即便是七尺男儿都不敢面对的死亡!芈氏看着叶阳,眼里迸射出一种母性独有的柔和的爱怜的光,自从秦楚伐战以来,她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以至于把那娇嫩的躯体锻炼得若钢铁般坚强!
嬴稷即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一直向他哭着闹着的叶阳居然会说出这样慨然之言,看着她苍白的发着毅然之光的脸,他似乎有些不识得她了,而心里却油然升起一股怜惜之情,越发的心疼。她终于成长了,蜕变了,甚至把生死都看开了,可在这中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当她终于把一切都看开了时,却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
芈氏深为理解嬴稷此时的感受,她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抽泣着道:“孩儿,母亲常教你,在国家安危面前,私人情感不足为道,可这次不一样,秦国负了她。她是楚国的公主,秦国的王妃,她纵然任性,纵然做错了事,也不该死在战场上。让母亲去与那魏将谈谈。”
芈氏抹了把眼泪,再次回头时,却惊奇地看到了叶阳的笑容。这个平日里胆小怯弱的姑娘在三军之前非但不怕,还露出了笑意,脸上荡漾着幸福。芈氏愣了,但泪水却又落了下来。她单纯得叫人心疼,往日所受的种种委屈、痛苦在嬴稷的这怜惜的目光中,尽数烟消云散。
“以前我向你哭,向你闹,那只是为了我的亲人,王上不怪,妾心甚慰。”叶阳由衷地笑着,苍白的脸似乎又焕发出了那种往日里柔和的光辉。
芈氏用手扶着城头,强行抑制住痛苦的心情,嘶哑着声音朝那公孙喜道:“你想如何交换,说吧!”
看着城楼之上嬴稷母子痛苦的样子,公孙喜很是高兴,“我等此番而来,为的便是函谷关,你若投城纳降,便可饶她一命!”
芈氏蛾眉一皱,说道:“行事不可太绝,若是想要几座城池,秦国给你,你拿了城池撤军回去复命,大家皆大欢喜!”
公孙喜哈哈大笑道:“太后,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献出函谷关,要么死战。”
芈氏愤怒地看着公孙喜,“此事没有商量了吗?”
“没得商量!”
嬴稷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城头,抓得指关节发白,突地回头道:“拿弓箭来!”
边上的一位弓箭手愣了一愣,把弓箭递了上去。嬴稷拿了弓箭在手,慢慢地把箭搭在弓上,然后弯弓拉箭,弓弦在轻微的嗡嗡声响中,逐渐绷紧、拉满。城下的公孙喜见状,顿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