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一个楚王,去了秦国之后,他们还能把我吃了不成?秦虽强,何以让你等惧怕如斯?
公元前299年,楚怀王领了一万人马,亲自去了武关。按照楚怀王的思路,秦国是有意续盟的,此行必然无忧,领这一万人马不过是壮楚国声势罢了。可是他断然想不到,此一番离楚,再没机会踏上故土。
叶阳虽深处后宫,但秦楚两国的战事却时时牵动着她的心,这一日,她在宫里听到消息说,嬴稷要在武关与楚国重新修订盟约,以续前好,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跑去找嬴稷,问他是否真的要与楚国结盟,不再起战事了?
嬴稷笑道:“自然是真的,国家大事岂有戏言!”
叶阳开心得像个孩子,咯咯笑道:“如此太好了!届时你去武关与我祖父会晤,可否带着我一道去,我可是有多年不曾见他了?”
嬴稷闻言,面现为难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叶阳忙道:“你是担心我予你添乱吗?我向你保证,绝不予你添麻烦,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他一眼也是好的。”
“若是你真想见他的话,在咸阳便可。”隔了许久,嬴稷说道:“他会来咸阳的。”
叶阳似乎从嬴稷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读出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他能来咸阳自然是好的,可两国于武关会盟,他来咸阳作什么?”
“有些事你不懂。”嬴稷不愿与她说透,“到时候我安排你俩见面便是。”
从嬴稷那里出来后,不知为何,叶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心里怦怦乱跳。她虽不懂国家大事,可她会看人脸色,如果她的祖父楚怀王果真是受到秦国的邀请,来秦国观摩,嬴稷为何会在她面前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显然,有些话他没说出来,有些事不方便对她言及。
到底是什么事呢?楚国的王上到秦国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叶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
芈氏拉着嬴悝的手并肩走于后宫的庭院之中。嬴悝小嬴稷两岁,然此时也是个二十有四的青年了,由于他一直生长于宫里,没吃过什么苦,所以看上去比嬴稷白晳许多,也显得要瘦弱一些。芈氏说道:“此番代你哥哥去武关,也是锻炼你的一个机会,到了那边后,切记三点,一是注意安全,多留意周围的事情,注意事态的发展,有时候些微的变化,都足以令人致命,必须要时刻留意;二是代表国家去做事时,切不可加入个人情感,莫因楚王是你嫂嫂的祖父便心慈手软,公是公,私是私,要以秦国的利益为先;三是在楚怀王未入关前,不可与其正面相对,否则将前功尽弃,坏了好事,可记住了?”
嬴悝微微一躬身,“孩儿牢记母亲教诲。”
嬴悝拜别芈氏出来,正行走间,恰遇到了叶阳,嬴悝连忙行礼道:“嬴悝见过嫂嫂!”
事实上嬴悝的年纪要比叶阳大,但是身为高陵君的嬴悝却是守之以礼,对叶阳十分尊重,叶阳也对其大有好感,当下也还了一礼,问道:“高陵君何时入的宫,我却不知?”
“上午便来了,与母亲商议些事情。”
叶阳笑道:“既是来了,不妨去我处小坐片刻,也好顺便与你哥哥叙叙。”
嬴悝说道:“多谢嫂嫂,这厢有事,耽搁不得了,须出宫去。”
叶阳闻言,心里一动,便问道:“我有一事问你,不知可否?”
嬴悝忙道:“嫂嫂何须客气,但问无妨。”
叶阳问道:“秦国要与楚国重修盟约,你可知晓?”
嬴悝暗自一怔,笑道:“听说了。”
叶阳留意着他的神色变化,又问:“我听你哥哥讲,楚王还要亲自到咸阳来,可有此事?”
嬴悝听她语气,明显不知此事的内情,想来是嬴稷刻意隐瞒了,他也知道此事不能对她实说,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应付,支吾了一下,说道:“嫂嫂以后自会知道,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施了一礼后,慌忙告辞出来。
叶阳看着嬴悝急匆匆离开的身影,愣怔了良久。如今她已基本确信,此番所谓的会盟绝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而且如果是好事的话,他们没必要遮遮掩掩,瞒着自己。难不成武关会盟是阴谋,他们要谋杀楚王?
一股怒火在叶阳心里升起,她可以容忍所有的委屈,却容不下欺骗,当下咬着牙含着泪又反身去找嬴稷。
嬴稷正于书房里看书,听有人进来,抬头一看,只见叶阳满含着泪,气愤地疾步走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起身要相询,却不想叶阳抬起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嬴稷捂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他虽然极是喜欢叶阳,但成年以来,从未有人扇过他耳光,特别是继位之后,人人唯他是从,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不由得怒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叶阳红着眼喊道:“你却是要做什么?看在这么些年夫妻的份上,我求你告诉我,武关会盟,你到底要对我祖父做什么?”
嬴稷气道:“两国会盟而已,我能对他做什么?”
“难道我们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了吗?”叶阳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你可还敢对我说句真话?”
“我对你所说,句句属实,绝没用假话哄骗于你。”嬴稷认真地道:“只是国家之事,你不方便知道而已。”
“果然是如此吗?”叶阳抽泣着道:“如果只是单纯的会盟,你为何对我遮遮掩掩;如果是光明正大,为何不能予我言说?你可是要害我祖父?”
嬴稷闻言,终于明白了她心中所担忧之事,当下缓和语气说道:“我与你说过,断然不会害你亲人,可还记得?这一次的会盟,只是出于策略,但决计不会伤你祖父性命。”
“你敢起誓吗?”
看着叶阳哭花的脸,嬴稷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起誓,如若我此番害了你祖父性命,叫我也不得好死!”
叶阳听他果然发了毒誓,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可叶阳放心了,嬴稷却是极不舒心,身为秦国的王,被人打了耳光却也罢了,还在一个女人面前发毒誓,莫非秦王行事还要经过王妃首肯?
嬴稷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们之间的距离也由此拉开了。
这是公元前299年的春天,煦风送暖,春暖花开,武关内外满眼翠绿,一派盎然景象。
楚怀王一路欣赏着风景,于这一日到了武关,当下差人前去关前通报。须臾,便见关门缓缓打开,传话的人回来说秦王便在关内相候,请楚王入内。
楚怀王虽然贪婪,但却并不愚蠢,按照礼仪,两国君王会晤,秦王理应迎出来才是,如今却只见回话,未见秦王踪影,不由生了疑心,再差人去说,入关之前,须见秦王。
又过了会儿,城楼之上走出来一人,皂衣王冠,站于城头哈哈一笑,大声道:“楚王好大的架子啊,非要我亲自来迎方才入关!”
楚怀王此时已是年过六旬,又距城头有些距离,那人的面貌看不太真切,但在秦国敢戴王冠的除了秦王,还能有谁?当下不再疑虑,率人浩浩荡荡地入城而去。及至城门时,守将说道:“我王有吩咐,楚王只可带随从入内,其余士卒一律在关外候命。”
楚怀王笑道:“秦乃强国也,虎视天下,莫非还怕我这区区一万人吗?”
话音一落,只听里面有人也笑道:“楚王既如此说,都叫他们入关吧!”
楚怀王叫了声好,“秦王果然有气魄!”当下率那一万士卒入了关。
待楚军如数入了关内,关门缓缓关上。楚怀王一路走上前去,及至走到那皂衣王冠之人面前时,楚怀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是什么嬴稷,分明是有人刻意假冒,不由大惊失色地道:“你是何人,敢冒充秦王?”
那人微微一笑,“我乃王上同胞兄弟,嬴悝是也。”
此时,后面传来砰的一声响,楚怀王回头看一眼,原来是城门被关上了,心里升起股不祥的预兆,问道:“既是秦王之兄弟,何以要穿王服冒充他?”
嬴悝仰首大笑,笑声之中只听得左右两边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楚怀王猛地往左右望了一眼,可不望还罢了,一望之下着实吃惊非小,大批的秦军迅速围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楚怀王一见这阵势,脸色大变,“你好大的胆子,莫非敢扣押本王吗?”
“扣你又能如何?”嬴悝脸色一寒,冷冷地道:“莫非我大秦还怕你来打吗?”
二、武关扣楚君,章台胁怀王
秦国的行为大出楚怀王的意料之外,楚怀王手指着嬴悝痛骂道:“秦国小儿,欺我太甚!”
“为了今日擒你,我母亲准备了许多年啊。”嬴悝笑道:“可是下了苦功。”
楚怀王怔了一怔,这才慢慢回想起来,宣太后上台后,先是盟楚破坏齐、楚、韩、魏四国合纵,再是伐韩魏而救楚,联韩魏而孤立楚国,最后是伐楚,迫使楚国来武关求和……事情一桩一桩在楚怀王的心里掠过,这才明白,原来宣太后是在下这么一盘棋,一盘灭楚的大棋!思及此处,楚怀王忍不住痛叹,那芈氏城府之深,谋略之精,非己所能比,无怪乎落得个今日之下场!楚怀王的神情如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神色萎靡,“你挟持于我想要如何?”
嬴悝说道:“请楚王到咸阳一行。”
楚怀王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一万士卒,问道:“我所带之人,你怎生处置?”
“杀!”嬴悝神色一寒,从嘴里崩出一个字。
嬴悝带着楚怀王经蓝田入咸阳。
楚怀王坐于马车上,虽说这一路而来,无心再欣赏沿途的风景,但入了咸阳城后却不免对这里的一切关注了起来,他想看看,在宣太后的执政之下,秦国国内究竟是何模样。然这一路看将过来,楚怀王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得连连叹息。
坐在旁边马车上的嬴悝见他唉声叹气,便问道:“楚王何故入了咸阳连连叹息?”
“数年之前,我曾听荀子言,秦自宣太后始,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楉,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其朝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故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今日得见,果然如此!”楚怀王叹息道:“想当年,张仪入楚,机缘巧合之下,将芈氏接入秦国,其当时不过一小女子,率真而质朴,哪里想到她能执秦之牛耳,开创秦之盛世,果然叫本王侧目也!想当今天下,没有哪国可与秦比肩了。”
嬴悝听他赞其母亲,把手一拱,说道:“我替母亲谢楚王夸赞,楚王可是后悔当年让张仪带了母亲入秦?”
“非也。”楚怀王道:“人之际遇,因缘而已,芈氏若留在楚国,无非是在乡野终老一生,唯到了秦国,方可大展宏图。我只后悔当初见她,没有将其留于身边。”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到了一条大街之内,嬴悝说道:“前面便是咸阳闹市,王兄在那里筑有一台,名曰章台,他便是在章台接迎楚王。”
果然行不多久,只见芈氏、嬴稷、魏冉站在那章台之上,朝着楚怀王走来的方向,一字排开,似乎是专门来迎接楚怀王的。
在秦国,不论是身份还是权力,无人能超越此三者,楚怀王一见这迎接的规格,有些不知所措,先是武关示威,杀他一万士卒,再是咸阳接迎,这一来一往,形同天壤之别,直把楚怀王看蒙了,心想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楚怀王下了马车,走上章台。这里亭台楼阁,风景独好,叫楚怀王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与三人行了礼。那三人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其情形宛如长辈见了晚辈,国君见了藩王一般,很是倨傲,勾起了楚怀王一腔怒火。但是他带来的人都被人家杀了,又被人家劫持来了咸阳,如之奈何?只能暗暗地把怒气压将下去。
芈氏的笑容依然十分亲切,说道:“故人相见,分外亲切,王上近来可好?”
楚怀王心想,我都被你们逼到这份上了,还能好到哪里去?讪笑道:“尚好尚好!”
魏冉站前一步,朝楚怀王拱了拱手,笑道:“说将起来,我姐弟俩能有今日,须感念王上当年的宽宏大量,那年魏冉打死了昭阳内侄,若非王上恕罪,岂有今日!”
楚怀王微微一笑,“魏将军如今位尊身贵,不想还不忘当年些许之情,十分难得。”
如此一番叙旧下来,使得气氛一下子融洽了许多。嬴稷请楚怀王在客位坐下后道:“王上入关之时,可能舍弟有诸多不敬之处,切莫往心里去,我此番邀王上前来,是诚心结盟,并无他意。”
楚怀王一听这话,又被弄懵了,既是结盟,哪有先兵后礼之说?不由冷笑道:“秦王结盟之方法,实在古怪。”
芈氏咯咯笑道:“古怪吗?我觉得古怪的是楚王你啊,两国联盟,何等高兴之事,楚王却领了兵来,是要向秦国示威吗?若果然如此的话,楚王却是错了,我大秦并非传说中的虎狼之国,只是好强罢了,他人若是给脸色看,必还以脸色,他人若是示威,必杀其威风。你看如今多好,双方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商议续盟之事。”
楚怀王听着这话,只觉如坐针毡,明明是他秦国杀了人,却好似楚国先挑的头一般。楚怀王想辩,但想想如今的处境,已无这个必要,嘿嘿怪笑一声,问道:“秦国有意续盟,却不知是何条件?”
芈氏看了嬴稷一眼,嬴稷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楚国愿意割地予我,便续前盟。”
嬴稷的要求原在楚怀王的意料之中,倒也不惊讶,再问道:“要我割何处予秦国?”
嬴稷淡淡地道:“巫、黔中两郡之地。”
楚怀王闻言,着实吃了一惊。巫郡辖巫山一带、四川北部和湖北清江中上游地区,黔中郡辖湖南西部和贵州东部的大部分地区,此两郡合起来足上千里江山,若是割让出去,实际上就是将楚国的西南一带如数给了秦国。
听到这个条件,楚怀王坐不住了,霍地站起来,沉声道:“秦王好大的胃口啊,你这岂是要联楚,分明是要亡我楚国啊!”
魏冉浓眉一皱,两只眼一瞪,大声道:“莫非楚王不肯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三番两次辱我,我若再将巫、黔中郡割予你,熊槐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楚怀王挺直了脊梁,脸上露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果敢,大声道:“熊槐无能,致使楚国败落至斯,但我至少还有些骨气,只要尚有一口气在,绝不答应割让巫、黔中两郡!”
楚怀王向来优柔寡断,他这一生中从未表现得如此决绝,视死如归,这倒反让芈氏吃了一惊,她讶然地看着楚怀王道:“你果真想死吗?”
楚怀王哈哈一笑,“今日落入你等之手,乃我自己种下之苦果,虽死无怨,但想要从我手里得到巫黔之地,却是休想!”
“楚王宁死不屈之气节,叫我好生佩服!”芈氏起身走到楚怀王面前,说道:“但事到如今,割不割地,你怕是做不了主了。”
“哦?”楚怀王眯着眼睛,与芈氏对视着,眼里掠过一抹不屑之意,“我乃楚国之王,我若做不得主,莫非楚国割不割地还得你来做主不成?嘿嘿,芈氏啊芈氏,你虽可在秦国呼风唤雨,可你别忘了,你曾经不过是个楚国的乡野丫头,楚国再弱,怕也轮不到你来做主!”
“楚王好记性,我曾经确实是郢都云梦泽的一个乡野丫头,楚王在我心目中,曾是高高在上,便如天上的神仙一般,遥不可及。”芈氏笑吟吟地道:“可你别忘了,风水轮流转,在这个群雄并起的时代,你等高高在上之人不可能永远左右天下,在二十五年前,怕是神仙也预测不了,高高在上的楚王会落到我这个乡野丫头之手。你且细想一下,楚王落于我之手,楚国的臣工们是否着急?他们是否会为保全楚国而代你割地予我?”
楚怀王望着满脸笑意的芈氏,脸色惨白,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害怕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虽笑着,却同样可以吃人,这比露着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