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言重了。”张仪把手一拱,不疾不徐地道:“新王初立,邦交不稳,若此时大动干戈,逼得列国合纵伐秦,天下动荡,局面就不堪收拾了。”
甘茂笑道:“许是相国你老了,少了雄心壮志。邦交固然重要,可何为邦交?不过是强国拍板说事罢了。当年五国相王之时,相国不也是边打魏国的脸,边抚慰于他的吗?如今秦国新王初立,更是要给他们个下马威了。”
张仪冷笑道:“按你的说法,便是要边打边交了?”
“正是。”甘茂一脸的兴奋,那一张清瘦的脸上大有气吞山河之豪情,“东交越国,使其制楚,北交齐国,以绝韩、魏伐秦之心,如此宜阳可伐也。”
“此事就这么定了吧。”嬴荡似乎没耐心听他们讨论,“待派出使者前往各国时,便即出兵!”
在此种情况之下,张仪自然是无话可说,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已然说不上话,多说只会徒遭攻击罢了,只得乖乖闭了嘴。
由于在嬴荡上台后,张仪得不到重用,而且臣工之中,对他昔日作为多有非议,张仪自知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于公元前310年辞去相国职位,离开秦国。好在嬴荡虽然不喜欢他的主张和观念,但终归是感激他为秦国所作的贡献,临行之时,赐了众多财物,以让他安度余生。
咸阳城外,魏冉、芈戎、向寿等三人早已等在那里,见张仪的马车过来了,忙迎将上去,在马车前一站定,三人不约而同地跪将下去。张仪吃了一惊,下了车将他们扶起来,“三位这是做什么,张仪担当不起!”
魏冉是性情中人,见张仪独自一人,赶着辆马车,不由得心中凄楚,鼻子一酸,眼眶顿时就红了。想当年这位秦国的相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威风,何等豪情,这时却孑然一身,两厢对比之下,可见世情冷暖。思忖间,上去与张仪相拥一抱,“相国,你乃我等之恩人,我等永世不忘,待有时机,定去魏国看望你。”
张仪见他如此,也是唏嘘不已,“当今天下,要想闯出一番天地来,唯有在秦国,你们三个好生经营,在秦国做出番事业,一旦时机成熟,就把你们的姐姐接回来。”
三人称是,均言不能让芈氏一辈子待在那苦寒之地。正叙谈间,陡听一阵辚辚车声传来,众人凝目一看,却见是嬴疾。
嬴疾这些年来也有些见老了,额头的皱纹若沟壑一般纵横交错,岁月在这位有勇士气势、书生内涵的儒将身上刻下了浓浓的印记。嬴疾一下车,便打了个哈哈,“相国不辞而别,可有些对不住老朋友了!”
张仪拱手道:“张仪原只想悄然离开,免得触景伤情,将军见谅!”
嬴疾把手一挥,喊声“拿酒来!”便有两人拿了酒和碗上来,放于地上,一一斟满了。几个人席地而坐,嬴疾拿起碗酒,对魏冉等人道:“容我先向相国敬几碗可好?”见魏冉等人点头,嬴疾将碗高高举起,“第一碗酒,我代先王敬你,先王在临终前,想到终不能见相国最后一面,潸然泪下,足见相国在先王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
张仪却不说话,默默地站起来,朝着咸阳宫方向跪将下去,然后把一碗酒洒于地下,“先王,张仪此生遇上你,无憾也!”说罢,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及至回到嬴疾对面,将酒斟满了,与嬴疾的酒碗一碰,一口饮干。
嬴疾又斟上酒,举碗道:“这一碗酒我代秦国敬你,相国一生披肝沥胆,为我大秦立下了汗马功劳,你的功绩除商君外无人可及,嬴疾代秦国上下谢相国了!”说话间,酒碗一碰,又是一口饮干了。
至三碗酒时,嬴疾道:“这第三碗酒才是我敬你的,相国入秦十八年,嬴疾深为佩服相国为人,来,干了!”
张仪喝完酒,笑道:“痛快!多谢将军以酒相送,张仪在秦国的生涯算是圆满了!诸位保重!”
张仪这一走,在他的纵横生涯之中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时也给他辉煌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张仪于公元前310年在魏国寿终,这位叱咤风云的纵横家最终在魏国的一个偏僻之地,默默离世。我们无法知晓他离世之时的心情,但生得轰轰烈烈,死得清清静静,也许便是人生最大的圆满。
第三章 季君之乱,嬴稷继位
一、周都举鼎,武王绝膑
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驾崩之时,芈氏领着嬴稷在燕国已过了一个春秋。
这一年的生活对芈氏母子来说,可谓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而这一切全是拜一位神奇的君主所赐,他的名字叫姬哙,史称燕王哙。
姬哙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一心想做一个贤明之君,不喜声色之乐,不听钟石之音,三餐之食不按君主规格,果腹即可,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下地,与百姓一起耕种。燕国百姓见君王如此勤俭爱民,无不欢喜。然而在这个时候,姬哙做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要效仿尧舜,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君主,于是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禅让,要将王位禅让予宰相子之。
子之接管了燕国的军政大权,此人善权术,但并不善管理,上台之后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政,无一例外的失败了,由此国内大乱,百姓恫恐,太子姬平本来就不满意把大好江山让予外人,见时机成熟,联合将军市被,举兵造反。从此开始,燕国彻底乱了,举国上下陷入混战之中,芈氏母子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燕国的。
是时,太子姬平和将军市被的造反军被子之打败,子之为了彻底根除这个祸患,派兵在全国范围内追杀。芈氏母子所居住的地方,经常有乱军闯进来,后来实在不堪其扰,便搬到了郊外。可谁承想,这时候齐宣王田辟疆又发扬了趁火打劫的精神,在燕国内乱之际,以平乱为名,举兵伐燕,齐军到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不出几日,燕国便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芈氏母子为了免遭兵祸,再次搬家,来到燕国边境的深山之中。
或许是上天有意安排,山中生活虽说清苦,但也锻炼了嬴稷,为了不让母亲饿肚子,他每天去山中打猎。起先一整天下来,也打不到猎物,后来遇上了几个山里的猎人,在他们的传授之下,每日所得猎物,足以母子果腹。一年下来,嬴稷身上的书生气少了,变得精干健壮,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豪情。
孟子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样的日子苦虽苦矣,却也锻炼了母子二人的心志,使之苦而不怨,富而不骄,为日后王霸天下打下了坚实的心理基础。
如此在山里生活了半年光景,与世无争,芈氏本是在乡野之中成长,容易与百姓相处,不消多久,就与山中猎户打成一片,再者猎户们也不知他们是王室贵族,因此生活过得十分自在快活。
然而山中无日月,生活平静,山下的世界却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子姬平被子之所杀,后来齐军破燕后,燕王哙死于乱军之中,子之被擒后处以醢刑。由于齐军攻入燕都后,大肆杀伐,激起了燕人的爱国情怀,燕人奋起反抗,燕国再度引发混战。此时,其他诸侯也坐不住了,特别是赵国,一旦燕国被齐所吞,对赵国的威胁是巨大的,赵武灵王便把当时在韩国当人质的燕公子姬职接了来,送入燕国,立他为王,如此一来,赵国不但可以与燕结盟,而且还少去了来自齐国的威胁。公元前311年,姬职登基,史称燕昭王。
也就是在燕昭王登基期间,芈氏接到了来自秦国的消息,嬴驷驾崩了。
芈氏听到此消息时,一下子就蒙了,往事若决堤了的洪水一般,一幕一幕朝她袭来。在她的内心里面,自从入秦以来,嬴驷一直用爱在包容着她,像一个兄长,笑看她的霸蛮,包容她的无理。尽管中间也曾有过怀疑,有过误会,甚至有过伤害,但他从未曾当着她的面质问,即便是在蓝田决战的时候,他也没有让义渠的使者来与她对质。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她对他的爱胜过了恨,哪怕是来了这苦寒之地,她依然对他心存感激,如果此时她还在秦国,那么她还能在那吃人的政治斗争中幸存下来吗?
芈氏怔忡了半晌,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你护了我一生,我却连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守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老天对你我是何其苛刻!芈氏越想越心痛,一时悲痛交加,竟欲昏厥过去。
是时,恰好嬴稷打猎回来,见母亲如此样子,跑将过来,扶着母亲的两肩,急道:“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你父王他……他驾崩了。”
嬴稷把猎物往地上一掷,哇的哭将出声,边哭边道:“离开秦国之时,我就在父王面前说过,若是稷儿走了,谁人照看于他,他偏是不听,把我赶了来这偏僻之地!”
“他是为你好,你须明白!”芈氏抱着嬴稷哭道:“唯有在此,你我才能好好地活下来,唯有在这样的混乱之地,才不会有人惦记我们。”
“我要回秦!”嬴稷大声道:“我不想在这里煎熬了!”
“我与你说过多次了,此时回去,唯死而已。”
“那我们究竟何时能回到秦国?”
“会的。”芈氏替嬴稷拭去眼泪,语气坚定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可我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嬴稷痛苦地道:“虽已无法见父王最后一面,但只要踏上了秦土,在父王的墓前拜上一拜也是好的。”
芈氏看着儿子的眼,收了抽泣,正色道:“稷儿,何为三军不可夺志?三军者,男儿也;志者,男儿之志向也,但要你志向不灭,何愁不能再回秦土?”
嬴稷一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历史的发展,与人生一样是有轨迹可寻的。就在嬴稷日思夜想急切地想要回秦时,秦武王嬴荡做了一件十分荒唐之事,加速了他的死亡。
公元前308年,嬴荡带了左右丞相嬴疾、甘茂去了蓝田军营。嬴荡把两手朝着天上一拱,“先王矢志东出,然那时后方不稳,他便搁置了东出策略,伐义渠平巴蜀,攻赵得安邑,伐楚得汉中,待大秦东出指日可待时,怎奈天命不佑,竟是壮志未酬先一步走了。嬴荡之才虽难及先王之万一,但身为大秦男儿,若不能睥睨天下,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宜阳乃韩国之喉舌,周室之门户,此城一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称霸中原,指日可待,天下早晚是我大秦之天下。我等今日在此誓师,不克宜阳,誓不还秦!”
五万王师就这样出了蓝田,由甘茂为将,向寿为副将,扑向韩国之宜阳。
大军途中因甘茂事多,及至公元前307年开春之时,才到了宜阳城外,甘茂令三军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向寿摩拳擦掌,准备开战,于是笑嘻嘻地去问甘茂,何时攻城?
甘茂善用小心计,用兵也是如此,见向寿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斜睨了他一眼,“着什么急?你差人每日去城前,射几个守兵下来,到时他们气愤之下,自会出城而来。”
向寿一听傻了,雄赳赳气昂昂而来,便是如此打法?但他终归是副将,不得违令,只得遵守军令,每日派几个善射之人,埋伏在离城不远的隐秘处,伺机放暗箭,如此几日下来,射杀了十余韩军。
韩军守城大将叫公叔婴,此人是韩国老将,天生一部紫髯,连眉毛也是紫里带红,行事沉稳,打起仗来骁勇异常,人称紫髯神将。他知道秦国这是激将,要他们出去会战。但是秦军远涉而来,深入韩境,最怕的就是打持久战,时间久了,粮草不继不说,士气也会逐渐低沉,这是甘茂所惧的,却是公叔婴想看到的,所以他对守城军士道:“大家不可急躁,现在损了的这几人,他日便从秦军处双倍讨要回来!”便是认了死理,坚守不出。
过了十日有余,甘茂见城内毫无动静,不由得急了。这几日来,军中怨声载道,众将士纷纷喊着要打,要是再无行动,怕是不好控制了,便叫来了向寿商议攻城之策。
向寿早就在等他这句话,拉了甘茂走到临时所制的沙盘之前,“宜阳城高,周围无甚事物,别无他策,只有强攻。”
可谁也没有想到,宜阳之战这一打便是五十余日,如同一块难啃的骨头,甘茂恁是没啃下来。
战场之后形势紧张,秦国朝中局面也越来越难以控制,随着朝中臣工非议之声的增多,嬴荡也开始扛不住了,为了这么一座城池,秦国不知消耗了多少人力物力,而且还要这么持续消耗下去,最为关键的是将近两月,依然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再不撤军,难道非要让秦军全数死在外面不成?
嬴疾本不同意伐韩,此时趁机劝道:“宜阳之战,劳民伤财,若是再如此损耗国力,列国也会伺机而动,臣请王上即速撤军。”嬴荡无奈,只得下令撤军。
撤军的命令传到甘茂手中时,甘茂没有言语,提笔回了封书信,交由斥候送去。嬴荡打开书信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息壤。
嬴荡一愣,随即想到了息壤之约,打消了撤军念头,喝声:“传乌获来见!”
嬴荡重武好战,以斗力为乐,上位之时,便招募力大之人,凡勇猛之辈,皆提拔为将,那乌获便是嬴荡继位后因力斗数十人而不倒,被提拔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任鄙、孟贲等勇士,个个力大无穷,有气拔山河之势,均被嬴荡收入帐下。
那乌获一脸的横肉,浑若屠夫,听说是叫他率五万大军去协助甘茂攻城,哈哈大笑道:“王上只管放心,若是旬日之间拿不下宜阳,末将提头来见!”
乌获出得宫后,点了五万人马,即日开拔,扑向宜阳。
乌获大军到后也不休息,与向寿一道率了七八万人咻咻然冲上去攻城。这乌获天生便是勇将,甫上战场便是杀红了眼,一马当先,不断率军冲击,果然不到两日,在秦军的猛攻之下,城门被击碎,秦军蜂拥而入,宜阳城终于拿了下来,斩杀韩军六万,韩国被迫求和。
从此之后,秦国东入中原的途径彻底打通了,山东六国从这一年开始,从主动出击转入战略防御,秦大统之势已无可抵挡,故而从这个层面而言,宜阳之战在嬴荡的一生之中,有着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
然而在打下了宜阳之后,嬴荡又做出了个惊人的举动,说:“我出生于西戎,不曾到过周都洛阳,今宜阳既归秦所有,便是打通了去往周室之路,不如趁此时机去周王室游览一番,看看九鼎重器,也好让我长些见识。当下也不叫甘茂撤军,叫上了任鄙、孟贲等人,去了宜阳。”
嬴荡到了宜阳后,甘茂出城迎接,嬴荡安抚了众将士们后,说道:“都说洛阳乃王畿所在,天下之中心,定是十分的繁华,我便带你们去洛阳赏玩赏玩,看看天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众将士闻言,比当初要打宜阳时更加兴奋,是时周室虽弱,但洛阳毕竟还是天子行宫所在,能亲自去领略番王者气象,当是人生快事,谁人不兴奋?当下全军开拔,浩浩荡荡地去了洛阳。
周室主政的乃是周赧王姬延,亦是周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列国称雄之下,他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帝王,手里既无兵,又无财力,朝中也尽是些年迈之臣,听得秦国领大军而来,吓得面无人色,急使众臣出城去迎接。
嬴荡一到了周都,只见都城内外,破败不堪,恍若是没落贵族一般,虽有王者之象,却没有帝王之家的威严。嬴荡不由得大为失望,向跟随在左右的乌获、任鄙等人道:“这便是王室所在吗,实在是扫我游览之兴!”
言语间,只闻得一阵钟器之音遥遥传来,嬴荡定睛一看,却见是周室群臣出城来迎接了。任鄙笑道:“周室善礼乐,果然如此!”
到了周室大殿之外,也是一派破旧之象,嬴荡早已没了游兴,下了马对甘茂道:“去叫天子出来见我!”
甘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