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的一番盖棺定论,给了顾淮极大的评价,在乾国立国的这十七年里,也从有任何朝臣得到过如此之高的评语,一时间文武群臣大部分拿不住陛下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住嘴不言,能猜透陛下心思的寥寥数人,却也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没有一个当出头鸟的,所以赵衡这一番话竟然无人应和,朝堂之上出现了罕见的尴尬静谧。
顾仙佛躬了躬身,平静道:“陛下谬赞药师诚惶诚恐,在此药师替先父谢过陛下恩典,我大乾能有今日之国力,仰仗的还是陛下知人善用天命所归,先父的几分功劳不足挂齿。”
赵衡笑了笑,摆摆手道:“西凉王莫要自谦更莫要替右相抹杀功劳,既然方才西凉王提到了朕知人善用,那朕自然就要赏罚分明,右相为我大乾劳心劳力一生,追封谥号文正,礼加九锡,墓制等同王侯,这都是右相应得的,只是右相去了之后,朕一直被一个问题缠扰得夜不能寐,每每想起之时,还是心有余悸啊。”
祁钺心底暗叹一声,知道这时要自己出头了,只好上前两步躬身高声问道:“老臣敢问陛下,是何等大事竟能让陛下如此心忧,古语有言君辱臣死,做天子的心忧到这个地步那便是我等做朝臣的失职,恳请陛下降罪。”
“恳请陛下降罪。”
祁钺身后,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
赵衡略带赞赏地看了祁钺一眼,扬了扬下巴道:“都起来吧,若是因为此等事情朕就治整个大乾官场的罪,那天下还有愿为大乾呕心的文臣,还有愿为大乾沥血的武将吗?祁祭酒,朕知道你是担心朕的身体,既然今日你问到了,朕就说一说,大家共同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祁钺再次躬身,朗声道“请陛下示下。”
赵衡扫视了一眼文武群臣,这才开口缓缓说道:“朕担忧的是,右相一走,这空出来的位置,由谁来顶上?朕思前想后,却蓦然惊觉,朝中没有一人能挑起右相扔下的担子。众位爱卿应该知晓,右相的位子靠前,但是担子更重,若是让有才无德之人坐了,那大乾必生祸患若是让有德无才的人,那也不过是尸位素餐罢了,若是能碰到一个有才有德的官吏是最好不过,可惜啊,这种官吏,让朕哪里去找啊,所以,朕为此很是忧心,众位爱卿,你们说说,谁能坐得了右相的位子?”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文武群臣没有一个敢跳出来毛遂自荐的,就连邓南风也垂下了目光,不敢与陛下对视。
祁钺咬咬牙,暗道一声反正也都是这把老骨头了今日就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大声道:“回陛下,老臣有一计可替陛下解得燃眉之急。”
赵衡故作镇静,连忙道:“祁祭酒有何妙计,快快说来与朕听听。”
祁钺目视赵衡,缓缓说道:“既然大家都做不得,干脆把右相位子撤了便是。”
祁钺此言一出,整个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祁钺似乎觉得这个消息还是不够震惊,继续吐出一句话:“既然右相的位子撤了,左相的位子还是一同撤的好。”
这句话丢下去,整个朝堂瞬间便沸腾了。
赵衡身子往后扬了扬,冷眼看着下面哗然的朝臣,却没有加以阻止。
过了片刻功夫,朝堂之上终于慢慢恢复平静,邓南风一脉的一位三品文臣走了出来,躬身道:“启奏陛下,微臣有话要讲。”
赵衡点点头,吐出一字:“讲。”
那长得像武夫超过像文臣的言官朗声道:“谢陛下,微臣以为,祁祭酒此言不妥,朝中设相,是亘古便传下来的规矩,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天下之大,陛下虽神恩浩荡也无法事无巨细,朝中设相,正是为了替陛下分忧,替大乾分忧,顾相刚去不过半月,祁祭酒就言明废相,还要左右相一齐废除,这难道,不是要断掉陛下两根臂膀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废相
这位言官平常在朝堂之中并不得喜,或许是把“言官风闻奏事无罪”这一律法当做护身符了,他在朝堂之中基本就属于谁都敢咬一口的角色,久而久之,除了邓南风对他偶有照拂之外,大多数官员都对其不喜,但是这次他却说出了大多数朝臣的心声,毕竟自大秦以来,朝中设相的传统延续了千年,如今这些官员事前都未收到半点风声,祁钺突然说出废相的话语,自然引起大多数朝臣的下意识反感。
所以这位言官话语一落,朝中便有一大片“臣附议”的声音传来,其中以邓党一脉声音尤为强烈。
祁钺老神在在没有管这位言官的反驳之词,但是不代表以他马首是瞻的猢子猢狲不在乎,世人传言祁钺“可为天下师”,虽说有些溢美夸大的程度在里面,但是也并非空穴来风。祁钺在朝堂之从不结党营私,但是他偶尔指点过的那些人却大都以祁钺门生自居,对于此举祁钺当然知道,但是他却从未辩驳过,也不知是不屑还是有意为之。
朝堂之有一武将,名唤柳长塘,虽说只是正三品,但是在沙场中带兵有方麾下儿郎俱都能征善战,柳长塘本人又是泥腿子滚刀肉出身,一副啥都怕唯独不怕死的德行摆在那里,一般碰到他的二品大员也会礼让三分。
柳长塘虽说带兵有方治军有道,但是自个儿耍刀却真不咋地,前三十年一直是一个徘徊在地字门槛的可怜人儿,连自己的副官在武道一途都结结实实压自己半头,这让柳长塘很是憋屈,直到七年前有一次在闻香下马吃羊肉和黄酒的时候碰到了同去的祁祭酒,柳长塘再没眼力见儿也得认出这个大乾唯一能跟顾相打擂台而不落下风的祭酒大人,慌忙把脚从桌子拿下来连滚带爬地给祁钺让位置,本来祁钺就没抱着能挤进去的念头,这日得了柳长塘这小子的力,祁钺倒也没有做作,对于柳长塘的恭维阿谀连同他桌的羊肉锅子一同收下,只是这泥腿子滚刀肉出身的柳长塘砍人头耍阴招都是一把好手,就是拍马屁不行,好几次把马屁拍到了马蹄子,让嘴里大口嚼着羊肉的祁钺吹胡子瞪眼,一旁干搓着手的柳长塘脸色通红。
亦或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缘故,在吃了个七八分饱的时候祁钺终于把进食的速度放缓了能腾出空来与柳长塘闲谈几句,得知柳长塘的武道困境之后也没多做指点,只是与他闲扯了一些生活中的日常琐事,柳长塘为人略憨却不傻,一时听不懂祁祭酒的高人高语不要紧,那就记在心里回去好好琢磨,反正都在地字门槛困了三十年了,他有的是水磨工夫。
回家半个月之后,那个夜晚在月下练刀之时,柳长塘看着湖里的自己,突然悟了。
厚积而薄发。
一步踏入地字中品,终于可以压下他的副官一头。
也是从那以后,柳长塘便以祁祭酒门生自居,七年以来在多少个酒局柳长塘不知吹嘘过多少次,如今看到“恩师”有难,滚刀肉脾气的柳长塘自然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一步他出来,瓮声瓮气道:“禀陛下,臣有本奏。”
赵衡表情平淡地看了柳长塘一眼,道:“讲。”
柳长塘躬了躬如蛮牛般的躯体,瓮声瓮气道:“谢陛下,微臣以为,方才何言寺说的话狗屁不通,陛下英明神武,有平天下之不世功劳,又怎地需要丞相辅佐才能治理大乾?!朝中设相,是为了辅助陛下更好的治理乾国,而如今相位难当,那便是该把本属于陛下的东西收回去而已,又怎地能谈断了陛下的臂膀,何言寺说话素来爱夸大其词,如此之言更是骇人听闻。”
方才发言的何言寺不屑地看了柳长塘一眼,嗤笑道:“柳偏将此言是何含义?陛下英明神武这事儿当然不用你提,只是我早已说过,陛下纵是天命所归但人力终有尽时,陛下龙体才是我大乾江山根本,若因琐碎事务坏了陛下龙体,这份龙体柳偏将吃罪得起吗?再者说,柳偏将说相位无用,可是柳偏将你不要忘了,陛下刚刚是如何评价顾相的?”
柳长塘要说也是一根筋,眼见自己落了下风便头脑发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陛下说的我当然没忘,顾相所作所为我也看在眼里,只是顾相难道就是完人了吗?顾相贪墨一事人尽皆知,若是……”
“住口!”祁钺回头扫了一眼口不择言的柳长塘,后者自知失言,顿时脖子一缩变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鹌鹑。
赵衡适时出来打圆场,先是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策略道:“何言寺柳偏将,你二人好歹也是食得朝堂俸禄穿的大乾补服,怎地现在越活越回去了?!你二人当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场还是夜市摊?如此争吵像什么话?!”
眼看二人慌忙拜倒在地请罪以后,赵衡这才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何言寺,你方才所言朕早就考虑到了,真是因为有此顾虑,朕才不敢轻易碰触老祖宗留下的律法,可是不知你想过没有,大乾立国方才十七年,对于前朝传下来的设相制度已经是如敬神明,若是朕再不碰一碰它,再过十年、百年、千年,那还有谁能动的了它?何言寺的拳拳之心朕能看出,只是何言寺啊,对于这件事情,不能以偏概全,还是需要从长计议啊。”
何言寺跪倒在地不断叩首谢圣提醒,内心却哀叹一声看来陛下心中早有定论,自己这番出头真是白费。
赵衡又把目光投向跪倒在地却依旧梗着脖子的柳长塘,严肃道:“柳偏将,你方才所言,朕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让朕生气的是,一着急就口不择言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顾相为人处世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岂是你这个泥腿子能看懂的?你既然这么想说,那朕问问你,你认为撤丞相之后,下一步又该当如何?”
柳长塘虽然听着陛下的训斥,但内心却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是说到了陛下心坎儿里,因此这训斥也听得格外顺耳,这也许就是那些文绉绉的文臣所说的有时称赞和训斥得反着听了?
柳长塘叩首老老实实说道:“禀陛下,微臣想不出下一步该当如何。但是既然祁祭酒提出这个说法,想必下一步该怎么走,祁祭酒心里早有准备了。”
饶是心机深沉如赵衡,也几乎要被这个活宝气笑了,他看了异常平静的顾仙佛一眼,问道:“西凉王,你看这口不择言的偏将该如何处理是好?”
顾仙佛看了跪在地的柳偏将一眼,他对此人的勇武有些印象,又觉得看其刚才表现傻的可爱便起了爱才之心,朝赵衡躬身道:“禀陛下,药师以为,这柳偏将如此口不择言,完全是在长安闲得,若是柳偏将同意,这次朝会散去以后,药师想让他与药师同去西凉,在那里打磨打磨,兴许就干得多说的少了。”
顾仙佛话音刚落,柳长塘就是眼前一亮,不等赵衡说话便又一次口不择言道:“愿意愿意,微臣好些年没有闻到过马粪的味道了。这次能去西凉杀他几个草原蛮子,微臣求之不得啊西凉王。”
第一百八十八章 翰林院与内外阁
赵衡看着脸上兴奋莫名的柳长塘,心底闪过一丝愤恨但是脸色却平静始终,他抬抬手,徐徐说道:“很好,柳偏将,既然你这么想去西凉,那便摘了偏将的官帽子,去西凉做一名马前卒吧,至于你何时能再爬到偏将的位子上,朕说了不说,你得问西凉王。不过这西凉不是让你白去的,柳长塘,朕现在把话搁在这儿,十年之内,你要给朕割下一百个蛮子的脑袋,这不多吧?”
柳长塘或许是第一个被摘了官帽子还发自肺腑感激莫名的官员,他深深叩首,沉声道:“臣,谢过陛下圣恩!陛下您在长安城里请好,若是十年之内微臣割不下一百个草原蛮子的头颅,缺一个,微臣拿自己的脑袋顶上缺两个,微臣拿自己与儿子的脑袋顶上缺多少个,姓柳的就顶多少个。”
赵衡笑着挥挥手,柳长塘再次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回到自己位置上,至于他到底为何出来的念头,已经被能去西凉重新骑马杀人的欣喜冲到了九霄云外了。
赵衡沉默片刻,不知在心里盘算一些什么后把目光落在了顾仙佛身上,微笑问道:“西凉王,祁祭酒提出的废相提议,朕很想听听西凉王的看法。”
顾仙佛波澜不惊,但是他知道周围朝臣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后背上,轻轻咳嗽两声,顾仙佛抬头颇有些不敬味道地直视着赵衡,轻声说道:“朝中设相,虽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但是祖宗之法也并不是不得变的,若是老祖宗之法一成不可变,现在还应当是上古时期罢了,可见随着朝代的更迭,之前律法规矩都要经过一步步验证,好用的便留下,不合时宜的便改进,若是改进不了的糟粕便把它剔除出去,只有这样,大乾才能日新月异国力蒸蒸日上。”
顾仙佛的一番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却吐字清晰掷地有声,整个朝堂包括顾淮当年暗中留下的门生都因为顾仙佛此言而沉默,他们实在搞不懂顾相之子到底要做什么,顾相刚去半个月其子便进言陛下拿掉相位,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就算陛下现在给予顾相再高评价,死谥文正,礼加七锡,但是若是史书记上一笔顾相刚去陛下便拿掉相位,后人会如何评价顾淮这个右相?
满堂文武被顾仙佛的一席话给弄得云山雾罩,坐在龙椅上的赵衡却是朝堂之中唯一一个读懂了顾仙佛言下之意的人。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传统,哪怕是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只要立国以后,都要从历史的名士之中找一个本家人来“认祖归宗”,或许是要证明自己得皇位是天命所归,亦或许是想给自己的造反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反正每一个得皇位的天子,祖上都有一个或更多的名人在支撑着。
但这个惯例,却在赵衡这儿被打破了。
大乾立国的那一阵子,可忙活坏了那群埋在书堆里的掉书袋,忙活了足足大半个月以后,这群老臣才在一片古县志中翻到一个最合适的赵烈,先秦甲山王,博闻强识素有贤名,爱民如子麾下门客三千,为春秋四贤王之一。
可惜当初还正值壮年的赵衡接过竹简扫了两眼,便冷笑着把竹简扔进火盆里付之一炬,当时他或许说了很多话,但是只有一句被刚刚上任的起居郎记了下来。
“我本平阳布衣,天下与我何加焉?”
据史料记载,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是赵衡最后一次称我,之后都是称朕了。
大长秋咳嗽两声,适时把赵衡从回忆中拉回来,赵衡微笑道:“好啊,西凉王好一个祖宗之法不足畏啊,说得好,甚得朕心啊,既然如此,祁祭酒啊,手里的折子也别藏着掖着了,现在是不是该递上来了?”
祁钺果然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崭新的折子,看这折子外观与笔墨应该是昨夜连夜赶完,皇帝身边刚刚宣旨的小内寺一溜烟跑下来,接过祁钺手中的折子以后,恭恭敬敬送到皇帝手边。
赵衡接过折子,打开细细浏览起来,折子之上祁钺并未花费太多笔墨,但是寥寥数百字赵衡却看了足足有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而且越看脸色越复杂,原本一心认定祁钺与皇帝暗中通气好摆邓南风一道的朝臣此时心中也打起鼓来,不知道祁钺在折子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才让陛下如此纠结。
良久之后,赵衡才把视线从折子上收回来,啪的一声把折子合上放置到桌上,缓缓说道:“祁祭酒提议,废除二相,由朕亲统六部,同时设翰林院,与国子监遥相呼应,旨在为朝中负责参与科举的那些士子从书生到官吏的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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