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小子不要把宫里的事情看得太简单,有些事情,你以为是你自己看到的,但是这正是有些人想让你看到的,离得越近,你看的越糊涂。”
“第三句,顾府的根基,在天下人,在京郊,在西凉,唯独不在顾府,你小子要好生思量体用关系,何为体,何为用,可不要本末倒置。”
“第四句,若是陛下给你戴帽子,你可要拼死辞掉,我知道顾大哥给你做的什么打算,但是顾小子,这个帽子带上容易,再拿下来可就难了,弄不好,会把你小子的脑袋一块取下来。”
最后一句话,祁钺声音压得极低,除了顾仙佛外,再没有第二人知晓,顾仙佛听闻这诛心之言后,并无其他反应,只是笑着应下,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祁钺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哈哈笑道:“好啦,该说的话老头子说了,该送的酒老头子也送了,阿暝,这次相见,应该是老头子此生与你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小子多多保重,老头子走了。”
顾仙佛心底对这个不重外表的祭酒大人还是充满了敬意,尤其是在局势还没有明朗的情况下祁钺便带着一坛酒单枪匹马杀到顾府,这点小举动在长安这座权利之城里会被无限放大,有些人能在祁钺送酒送话的背后琢磨出十八个意思来。
祁钺伸出枯瘦的手掌拍了拍顾仙佛并不厚实的臂膀,转身哼着小曲儿离去。
顾仙佛望着祁钺慢慢远去的萧瑟背影,拱手朗声道:“阿暝恭送祁叔叔。”
夜半时分,烛火摇曳。
东宫内,赵焱跪坐于文案旁,瞅着前面那一盘已经凉透了的清蒸鱼,不言不语。
在一旁伺候的婢子全是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不仅长相清秀可人,身上衣衫也是各有千秋,但这十几名婢子站在角落里却依旧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许多。
片刻功夫,盱眙翁推门而入,把衣衫外罩交给门后一婢子挂起来,然后来到赵焱对面,与其相对而坐。
赵焱亲自沏上一壶龙泡老茶,把茶盏轻轻推到盱眙翁面前。
盱眙翁也不与赵焱客气,端起茶盏拿起茶盖刮了刮上面的茶沫,就着氤氲的雾气抿了一口,这才长出一口气。
赵焱摆摆手,伺候的下人如蒙大赦,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盱眙翁看了一眼桌上凉透了的那碟清蒸鱼,问道:“殿下刚从皇后娘娘那边回来?”
赵焱点头,直入主题:“我今傍晚去看望过母后,母后现在处境非常不好,虽然未有冷宫之名,却有冷宫之实。父皇这些天一直未曾见过母后,并且还命下人把母后的吃穿用度削减了三分之二,这样一来,连带着那些嫔妃看我母后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啊。”
盱眙翁眉头轻皱,继续问道:“皇后娘娘现在精神状态如何?临走之时可曾嘱咐过殿下什么话?”
赵焱长吁一口气,徐徐道:“母后状态倒是还可以,经此波折后倒也生出了些波澜不惊八风不动的气魄,我去的时候母后正在与一宫女手谈,母后也没有多与我说什么,只是让我带着这一尾她亲自蒸的清蒸鱼回来,说是图个年年有余的吉祥。”
盱眙翁摇头轻笑,挽起袍袖抄起银箸挟了一筷鱼肉蘸了点辣酱放到赵焱的碗碟里,到:“这尾清蒸鱼可不单单是给殿下吃的,还是给陛下看得,听皇后那意思,似乎是有话说不出来想借这清蒸鱼来传递什么信息,看来那殿里有陛下眼线才是,殿下,你是否还未曾用过晚膳?”
没了下人,赵焱也不再顾忌,抄起银箸大口往嘴里塞着鱼肉,含糊不清道:“阿翁神机妙算,我没吃晚膳之时便到母后那儿去,本想与母后一同用膳,但是母后却没半点留我用膳的意思,反倒是做好了清蒸鱼后开始赶人,我也只好带着这尾清蒸鱼回到这儿。我知道我行宫里下人有不干净的,我的一举一动都能传到父皇耳朵里去,尤其是我现在扮演的正是一个孝悌之子的形象,若是回到行宫便没心没肺的大快朵颐,那可不讨父皇欢心。”
盱眙翁伸出枯瘦食指轻扣两鬓青霜,略带疲惫笑道:“殿下,虽说老奴是陛下亲自给您找的师傅,但是您也不能太过依赖老奴,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可以永远相信的,要想坐上那张椅子,您就必须忘掉一切,您不是谁的儿子,不是谁的兄弟,也不是谁的弟子,您只是太子,将来会成为皇帝,仅此而已。”
赵焱缓慢咀嚼着嘴里已经有些发凉的鱼肉,放下银箸,看着盱眙翁,一字一顿问道:“那么阿翁,若是本宫连你都不能信,那我还能相信谁去?难不成,本宫还未继承大统,便要做一孤家寡人了?”
盱眙翁脸色平静,说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殿下,您谁都不能相信,包括我,包括您的母后,老奴当然可以向陛下赌咒发誓会永远忠于殿下,但是这种誓言一旦遇上了真正够分量的诱惑,那就像孝廉的笔碰上了杀猪的刀,不堪一击。”
盱眙翁顿了顿,看着赵焱继续说道:“而且您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能继承大统的不是孤家寡人,想坐那个位子,必须不是人方能做得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顾淮之后再无丞相
赵焱并没有在意盱眙翁的诛心之言,而是以一种平和语气问道:“阿翁,你是士评榜上排名第六的高人隐士,若不是前些年你一味藏拙,士评榜的探花根本轮不到那个沽名钓誉的方墨亭,所以今天,本宫斗胆一问,到底阿翁为何能跟随本宫身边这么多年,甘愿做一籍籍无名谋士,阿翁可不要与本宫扯什么太子之位的闲话,当年阿翁拒绝父皇礼贤下士的情景,本宫还记忆犹新哪。”
盱眙翁拔下鬓角一根白发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也没有说话,赵焱也没有催促,只是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静静地盯着满头风霜的盱眙翁。
片刻功夫过后,盱眙翁右手一翻,那根白发飘摇落地,他回望赵焱,平静道:“不管殿下是不是我的弟子,但是我在殿下的成长中,确实给殿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种子,就算殿下今日杀了我,那颗种子你也驱除不去,日后不论殿下做千古一帝还是暴虐昏君,治国的时候,还是有我的影子在里面,这么算下来,与我直接坐拥天下,有何区别?再者说,我的才气虽比不得国士无双的顾淮和无中生有的郭襄宜,但是他们又有谁能教出一个皇帝来?这么算下来,我是不是又比排在我前面的那五位强得多?”
赵焱一手拍桌一手指着盱眙翁哈哈大笑,状若癫狂,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一句:“盱眙翁啊盱眙翁,你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盱眙翁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不温不火道:“殿下还不是看重了老奴没有几年好活了,才放心把老奴作为左膀右臂使唤着?若是老奴再年轻十岁,殿下可就不会这般对待老奴喽。”
赵焱也没有反驳盱眙翁的说辞,感叹道:“知我者,阿翁也。”
盱眙翁也是一笑,接口道:“可惜殿下还是不懂我们人啊。”
赵焱瞬间便敛起笑意正襟危坐,变脸的功夫可以媲美勾栏里的戏子,挟了一筷尾巴处的鱼肉一边小心挑着刺一边问道:“阿翁才名,当真比不得那顾淮?被称为鬼才的郭襄宜我没有见过,不好评判,但是就我对顾淮这些年的看法,阿翁计谋,不输顾淮也。”
盱眙翁摇摇头,平静道:“老奴不论才气还是算计,都不如顾相,更何况在顾相最擅长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上,老奴更是甘拜下风,这是无可争议的。当年老奴曾与顾淮对弈一局,赢得很是艰难也很是光彩,但是三年后才知道,顾淮输给老奴的那个彩头,是他早就计算好要交到老奴手里的。而老奴三年内却一点都没有察觉那盘棋是顾淮故意让子与老奴。老奴的才气,比顾淮差了三年。”
赵焱不屑一笑,把挑好刺的肥美鱼肉送到嘴里,缓缓道:“下棋算不得真本事,棋子是死的算来算去也算不出多大区别。再者说,那顾淮就算再算无遗策,现在也成了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他这么能算,怎么没算到自己会死在阿翁前面?”
盱眙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赵焱。
赵焱停下咀嚼的动作,不可置信道:“难道顾淮连他的死也算到了?”
盱眙翁轻叹一口气,然后轻轻点头。
赵焱扔下筷子,瞬间没有了继续吃饭的**。
盱眙翁看着赵焱泄气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一些,开口劝解道:“殿下没必要灰心丧气,顾淮走了便是走了,就算他能算到身后事,能算几年?一年?三年?撑死十年。殿下现在才多大年纪?日后有的是功夫慢慢摆脱顾淮留下来的魔障。殿下,就算你有朝一日成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九五之尊,也得记住,这世间的事情,不是你都能全盘掌控的,这一点说出来不好听,但是这是你必须要接受的。”
赵焱沉默点点头,片刻后才问道:“阿翁,你说顾淮走了,右相的位子会让谁来顶上去?我思量遍了朝廷中所有能叫的上名号的官员,发现既没有人能在政事细无巨细均处理得井井有条上与顾淮相比肩,又没有人能确保可以接手顾淮留下的烂摊子以后不受他原先门人弟子制衡。阿翁你说,到底是哪个地方我没想到,还是在朝中确实没有人能接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
盱眙翁搓了搓手,认真说道:“殿下,按照老奴愚见,大乾日后,应该再无丞相了。”
赵焱惊诧抬头,脱口而出:“再无丞相?为何阿翁会有如此说法?”
盱眙翁摆摆手示意赵焱不要激动,而后才娓娓道来:“我大乾刚刚立国不过十七年,立国初期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所以大乾需要丞相,不仅仅是需要有人来替陛下分忧,更重要的是要有人来替陛下分权。殿下你不要这么看着我,你想想,陛下在十七年前,也不过是一诸侯耳,领兵打仗无有出其右者,但是说到治国一事,陛下可得从头学起,一步一步来吧?得既要保证跟着陛下打天下的那群肱骨老臣有口汤喝,又得确保不能让他们羽翼丰满导致尾大不掉。既要百姓能活下去,又得保证能收上充足的赋税养国治军。诸如此类,多如牛毛。陛下当年对这种事情,可不如今年举重若轻得心应手,若是在陛下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万一出现一巨大失误,导致这辛苦打下来的天下陷入万劫不复,那可怎么办?”
盱眙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道:“所以为了确保大乾能顺利度过最危险的十年,陛下哪怕心中再不愿意,可依旧要选择立相这条路子,要说陛下也是魄力超人,既然直接分丞相为左右,这样一来,技能保证两相在陛下做决定之时为陛下保驾护航,又能让二者相互掣肘,不得不说是一步妙棋。”
赵焱边听边点头,问道:“既然这样,父皇为何要如此着急废相?大乾刚刚步入正轨数年,现在废相,不是急了点?”
盱眙翁欣慰一笑:“现在废相确实着急,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左右相位还在,在出现下一个顾淮怎么办?陛下在时,他能轻松镇压二人,若是陛下去了殿下即位,您能保证能弹压得了下一个顾淮?所以说,现在不是废相的时机,却不得不废相。在陛下心里,赵家的大乾,比天下的大乾,重要的多。”
第一百六十章 野狗
顾仙佛坐在自己别院的亭台中,享受着海蝉柔荑恰到好处的按摩,半闭着眼睛神情舒适,面前石桌上放着几盘南方快马运来的珍稀瓜果与长安里明德轩专门为宫里而做的两三盘精致吃食,不过看模样都没有动过的趋势。
亭台附近并未有下人伺候,偶尔有三等仆役搬弄杂物时经过亭台附近,也只是小心翼翼地略施一礼然后轻手轻脚饶过亭台,宛如一只只手脚灵巧的猫。
自顾鲤消失得无影无踪后,顾府三管家的职位也就空了出来,顾淮一直没有明示过三管家的位置由谁来做,顾名更不敢擅做主张,如此一来,顾府三管家的职位便空了出来,顾府下人数以百计,有资格望一望这个职位的也有二十余人,每次想起这个三管家的硕果还未有人能摘取,这二十余人心里就热乎乎的,虽说现在顾淮去了,但是顾府并没有倒下,世人都说大少爷“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二少爷又是四小宗师之一,有这二人一正一奇支撑着,顾家怎么会衰微下去?
退一万步讲,就算顾家日后圣恩不再走上了下坡路,但是老话说得好,虎死还不倒架呢,顾家再衰败,凭借这些年的日积月累,喂饱这些手脚勤快的下人,还不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尽管三管家职位空悬,顾名也向顾仙佛提点过几句,但是顾仙佛每次都是含笑不语,久而久之,顾名也就懂了大少爷的心思,不再画蛇添足。
顾仙佛微微睁开眼睛,向后仰了仰身子半躺在海婵一身红衣之中,问道:“顾鲤那小子现在在何处你可知道?”
海婵嫣然一笑,柔声道:“回少爷话,婢子之前听老爷说起过,顾鲤被老爷通过地下渠道伪造了一个新身份,送到了南疆一个边陲小县,听老爷意思,本来是想把他送到富庶的浔阳郡交由老爷当年一个门生照顾,但顾鲤却执意去那一穷二白且又毫无根基的边陲小县,为此老爷吃饭的时候还笑骂过这小子不识抬举。”
顾仙佛转了转脑袋,伸出右手向后轻轻一拍,正拍在海婵翘挺的半边臀瓣上,顾仙佛满意地看着海婵白皙的面庞瞬间红的能滴出水来,笑骂道:“你这小妮子,几日不见,怎的还与我生分起来?莫非是怪我回到府中没有第一时间见你?”
海婵咬着柔软的下唇,看向顾仙佛的一双秋水长眸已经有些迷离,她佯怒道:“什么小妮子,婢子比少爷可是大了好几岁,婢子可不是生少爷气,现在顾府不同以往,少爷是整个顾府的魂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少爷,婢子可不能再和以前那样没大没说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少爷治家无方,说顾家下人不懂规矩了。”
顾仙佛知晓这妮子心中所想俱是为自己打算,当下也不再坚持,悠悠一叹道:“顾鲤那小子心里有自己的算盘,他从小在泥潭中摸爬滚打地长大,自然是应付那些鸡毛蒜皮和地痞流氓更为得心应手,父亲让他担任三管家,也正是有一部分出于这个考虑。公门里的修行,他还欠缺一些火候,在浔阳郡任职,虽说能衣食无忧,但是平淡的生活对他来说不亚于坐牢,只有在冲突频发的边陲小县,他才能像只嗜血的野狗一样撕咬到属于自己的机会,咬死身边所有的活物,一步一步往上爬。”
顾仙佛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这条野狗肚子里的野心罕见得大,父亲曾与我说起过,权利对于这种人来说,那就是致命的软肋,你信不信,如果有人让他当一天皇帝然后便取他性命,这小子会甘之如饴。这份野心,在我见得所有人中,也就只有那个随你出去寻我的剑三能比得了一二,前几天第一次看到剑三的时候,我都被这小子的眼神吓了一跳,这种人啊,用好了是一条最凶恶的疯狗,用不好啊,就是一条白眼狼。”
海婵手上力道放松一些,悄声说道:“既然这样,那少爷还对他许以重诺作甚?剑三在剑术上可以称的是惊艳,但绝对担不起不世的水平,顾府里呀啥也缺,就是不缺银子和人,既然不是一条好用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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