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生前做的那些事情,秦舞阳虽未有缘见得一面,但从书籍之上所得到的了解程度已经到了如数家珍的程度。
从顾淮陪伴当今天子左右走上这争霸之路的时候,也就注定了赵衡可能成不了千古一帝,但顾淮一定能成为千古一相。他年轻时的写意风流羽扇纶巾,年长时的成熟稳重草蛇灰线,各有各的风采各有各的韵味。秦舞阳每每至顾淮谋略事迹之时,无不拍案叫绝大呼过瘾,这是他难得的失态时候。
在逐鹿之战中,顾淮用手中的笔亲手折断了天下人的脊梁,而大乾立国之后,顾淮又连续九次上书陛下,改九品中正为科举,为天下寒士指明一条治世安民的道路,打开了一扇面对天下鲤鱼的龙门,亲手洒下了一片人的种子。
天下人,莫不对顾淮既畏且敬。
秦舞阳不一样,他对顾相只有敬。
若是能让顾相与自己对酒当歌一次,他秦舞阳死而无憾。
而且这恐怕是天下人十之**的想法。
文人不理解,粗鄙的武人为何能为了一面旗、一个将军慷慨效死前赴后继,能为了校尉的一个指令连命都不叫嗷嗷的拔刀冲锋,回防之时又能拼死护卫校尉哪怕被利箭穿颅而过也拼死撑着最后一口气挡下最后一波追兵。
而同样武人也不理解,酸臭的文人为何能为陛下一道并无太大过错的命令去苦谏乃至死谏,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好好享受着天伦之乐多好,偏偏要准备一口棺材去寻陛下晦气,你说你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而且更让那些武夫费解的,是天下文人自古相轻,但若真出现一个文坛领袖,那对其又奉若神明,恨不得托妻献子来与之邀宠,更有甚者能为顾相一副其实书法平平的字帖倾家荡产,到手后早晚观摩奉若圭皋。
也正是因为这两份相互不理解,自古以来,不论哪个朝堂之上,文武两派相看两不厌是最好结局,从来未有过通力合作金石为开的时候。
而自大乾立国以来,文武两派系之间的合作,虽然未达到亲密无间的光景,但在顾淮的运作下,确实达到了以往朝代的最高峰。虽然有些文人认为顾相没必要与那些武夫打交道,有些武夫也感叹若是顾相能一心弃笔从戎那么这么多年打下的战功肯定不输六大军任何一位大将军。
而如今,这个名满天下的顾相,让整个乾国朝堂高效运作起来的顾相,使得天下人共同视为“座师”的顾相,却就这么突然地走了。
秦舞阳面色肃穆,不知该如何与那性情诡谲地顾烟打交道,原本这顾烟在江湖上名声本就不好,虽不是乱杀无辜之辈但一双手上也是沾满了正邪两道的鲜血。而如今顾淮刚去,恐怕这顾烟更难打交代才是。
叶襄小心翼翼地站在秦舞阳身后,自顾烟出现那一刻起,叶襄便把自己对顾仙佛的杀意收敛的一丝不剩的境地。他知道顾仙佛的心思别人捉摸不透,就算自己明确告诉他对他有杀意,但是他可能依旧会像养宠物一样把自己养在身边,但是顾烟却不一样,这俊俏的皮囊下跳动的是一颗真正冰冷的心,若是让顾烟察觉到哪怕一丝最轻微的杀意,叶襄坚信,自己肯定活不过一息时间。
但是出乎秦舞阳与叶襄预料的是,此次顾烟虽然眼神深处若受伤青虎,面上功夫却硬撑着做得还算周全,先是生硬与二人客套两句,然后才把顾仙佛仔细安置在一片平地之上,脱下外衫为其盖上。
等顾仙佛呼吸渐渐平稳,顾烟才松开那只一直向其兄长体内源源不断输送内劲的右手,站起身向秦舞阳询问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秦舞阳不敢怠慢,在心底稍微组织一下语言后便把顾仙佛从经过风雷山那一刻开始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不仅表面上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就连老祖的谋划秦舞阳也没有隐瞒。他坚信老祖做的任何事都不怕别人知道,他跟随老祖十余年,从未见老祖耍过任何阴谋诡计,相比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老祖更偏爱坦坦荡荡的阳谋一些。
因为事情太多,所以秦舞阳说的虽然有条不紊,但是时间还是一点一点流逝过去。顾烟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秦舞阳诉说,偶尔会插嘴问一句,但更多时候还是静静倾听。
待到月上柳梢头之时,秦舞阳才说完重瞳龙王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以及顾仙佛去找寻昏迷陆锦帆的场景。
顾烟点头向秦舞阳道谢,然后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浑身气机流转若恢弘巨瀑,骇得秦舞阳下意识倒退三步。
再次睁开眼睛之时,顾烟右手向后一牵引,晕迷不醒地陆锦帆被其隔空摄来,渡入一道内劲后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无大碍才将其放在顾仙佛身边。
然后顾烟右手再次向后一抓,躺在死人堆里装死的齐屠夫便毫无抵抗之力地被顾烟摄到身边,齐屠夫本想抽出那口腰间的杀猪刀完成致命一击,但是却惊骇发现他现在浑身气机流转已经被顾烟生生截断。
宛若铁索横江。
等齐屠夫从惊骇的感觉冲回复过来之时,正是顾烟面无表情地把其头颅捏碎之时。
扔掉手里尚在温热的尸体,顾烟拿出一方手帕细致地擦拭着手上血污,沙哑着嗓音说道:“大概两天以后会有一个擅长追捕的草原蛮子领着我顾家一支密影队伍过来,我顾家现在已经是树倒猢狲散,若是你们两个还想来我顾家讨口饭吃,那便与那草原蛮子一起回去便是。若是你再碰到重瞳龙王,可以告诉他,这次他做的事情,功过相抵,但没有下次了。”
说完,不等秦舞阳二人回话,顾烟弯腰把顾仙佛背负到背上,扯开自己外衫固定住其身体,长啸一声,便背负着其兄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遗言
顾仙佛悠悠转醒,已经是翌日清晨。
顾烟一夜携顾仙佛长掠一千一百余里,待到天色蒙蒙亮路行人多了起来,再加一夜之间他的真气也已经消耗十之**,便在长安城外三十里的驿站停下,租了辆马车与车夫,许下重赏命那车夫以速度驾车向长安城驶去。
车厢里,一夜未合眼的顾烟把顾仙佛扶起来依靠在车厢,勉强笑了笑沙哑着嗓音道:“哥,你醒了。”
顾仙佛长长呼出一口肺中的浊气,拿起车厢挂着的水囊往喉咙里倒了一大口清澈泉水,这才把咽喉里那种如刀割火烧一般的感觉驱除三分,强打精神问道:“我睡了多久?”
顾烟接过顾仙佛水囊饮了一口,说道:“五个时辰而已,现在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七八里,应该能在日落之前赶到。”
顾仙佛轻叹口气,拳头下意识攥起,苦涩问道:“父亲……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临走之时可有遗言交代?”
顾烟抿了抿嘴唇,看到顾仙佛清醒过来的欣喜被这个话题的悲恸所淹没,低头轻声说道:“我听下人说,在你走后大约十日,父亲便在白日之时偶尔会晕厥,但是当时父亲不在意,下人便只当是父亲为国事操劳过度,也没有放在心里,只是府里的郎中给父亲配了几服药,父亲也一直服用着,昏厥症状也渐渐消失。只是听到你遭遇伏杀的消息传来,我匆匆回家,父亲表面并无大碍,但是过了七八日,父亲却在书房与顾爷爷议事之时倒地不起,随后郎中赶到,却没有诊断出个所以然,自那以后,父亲病情恶化一日千里,直到……七日前。”
顾仙佛忍住心中郁结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问道:“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知道父亲害了什么病走的?”
顾烟当然知道顾仙佛弦外之音,轻声说道:“哥,你先冷静一下,可以排除是宫里下毒的因素,天下常规毒药中,密影不敢说全了解但是也认识十之**,天下十大奇毒,密影手里更握有七种。论下毒,宫里不如我们家,龙骑虎贲加在一块也不行。而且父亲卧床之时曾和我说过,他患的病,叫做脑癌,是一种无药可治的绝症。”
顾仙佛疲惫地闭眼睛,伸出双手轻轻揉捏着太阳穴,一听到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他就知道出自谁之口了。
顿了顿,顾仙佛继续问道:“父亲临走之时,可有遗言留下?”
顾烟低头,缓慢道:“父亲走之前,他曾说这辈子,他所求太多,求大乾国力蒸蒸日、求草原蛮子不敢犯边、求顾家荣华三世、求两个孩子能长成顶天立地的人……他所求,大部分都做到了,但是也有少数没做的,他没能带着娘亲再去看一眼江南的风光,没能看着哥你成亲有后,没能在临走之前帮你驱除掉挡路的魑魅反而让你扛起在这时候扛起顾家的大旗。哥,父亲说他是不是个好官,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看法,但是他肯定不是个好父亲,他知道你小时候在长安城中调皮捣蛋肆意妄为然后让他来擦屁股,是想让他对之前没能陪伴在你身边的那段岁月少点愧疚他也知道你现在去西凉做的这些事都不是你喜欢做的,他更知道你最讨厌的就是杀人,你最想做的只不过是自己摆弄一块菜圃种些家人爱吃的蔬菜。父亲说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他没有说出来。”
顾烟看着顾仙佛,慢慢说:“哥,父亲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别怨他。”
顾仙佛听着顾烟的诉说,低头以手掩面,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也没有人能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自打顾仙佛记事之日起,顾淮就是一个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半用的人,在十七年前,大乾还未立国,当今天子撑死了也就是一方诸侯,顾淮虽说作为谋臣,但还是得跟着天子东奔西跑,有时还要亲涉战局险地,以便布置大军进攻驻扎路线,那时他遭遇伏杀次数多的数不过来,身边亲卫几乎每十天就得换一轮。
等到乾国立国以后,顾淮拒绝了陛下裂土封王的提议,只是接了一个右相和一个虚无缥缈的帝师称号。因为顾淮心里明白,右相虽说也是权倾天下,但只能权倾一时一世,做不到如世袭罔替的藩王那般为子孙某下一片不世功业,这一点读书人都知道,更遑论为士评榜状元的顾淮了。
之所以拒绝裂土封王,并非这个天下第一谋士没有野心,而是他太了解自己跟随的那个男人了。长安城里最高的那把椅子,仿佛被神仙施了法术,只要坐去,肯定会和以前判若两人。在没坐这把椅子之前,他是赵衡,是一群老兄弟的赵二哥,但是坐这个椅子之后,那他便只有一个身份:天下共主。他不再是谁的二哥,不再是谁的父亲,也不再是谁的儿子,他只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仅此而已。
顾仙佛还清晰的记得,拒绝掉裂土封王的提议以后,顾淮回家抱着六岁的自己在书房里坐了好久,也说了很多话,因为年龄太小隔得时间太长,大部分记不清了,只是在最后时刻,顾淮说了一句虽然声音很轻但是听起来却一直让顾仙佛振聋发聩的话:“阿暝,现在为父不能给你拿个王爷的帽子带,你放心,这不是咱不要的,是咱放在那里的,等到你及冠以后,为父定要送你一顶最合适的冠。”
等再过了三年,顾仙佛生母在刺杀中遇袭身亡,别人看不出来,顾仙佛却能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就在那一天衰老得格外严重,虽然在所有人面前还是笑眯眯的,但是眼神里的那份疲惫是谁也瞒不住的。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顾淮这个天下读书人的座师,大乾的千古一相,从治世之能臣慢慢演变成了宠冠文武的孤臣。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刮地皮,手段狠辣另天下人咋舌。顾府这些年搜刮的银两只比外界传得多,不比外界传得少。
但是顾仙佛却知道,父亲对那些银两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书房里摆放着的珍稀古玩,挂着的花鸟字画,顾淮从来没有把它们放在心过,独自一人时他看向那些雪花银的眼神中只有冷漠,他贪墨的银子十之**都流入了军器司,顾府里面除了豢养清客以及支持密影活动之外,几乎没有留下多余的银子。
虽然没有留下银两,他却给自己的两个儿子留下了更回味悠长的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也是顾仙佛现在才慢慢想明白的。
第一百五十章 腕中伏鬼
或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顾烟一向不将黄白之物当做宝贵物件儿,按照大乾行情,在驿站租用一辆最好的马车一天不过四钱银子,而顾烟在驿站之时已经顺手甩下一张百两银票。有真金白银铺路,驿站自然对要好好招待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冤大头,不仅车是最阔气最结实的,拉车的骏马也是两匹从军中退下来的熟马。车夫更是被司耳提面命谆谆教导,一路在保持马车平稳的情况下力求把速度提升到。
本来顾烟盘算着能在日落之前赶到长安城是最好不过,但是在车夫丝毫不吝惜马力的玩命儿狂奔下,刚刚酉时一刻,便到了长安城的永宁门。
遵从顾烟的吩咐,在永宁门外百步开外的地方,车夫便勒马停住,轻轻招呼一声后掀开车帘。
顾烟搀扶着身体还略微有些虚弱的顾仙佛走下马车,顺手又扔给车夫一张百两银票,看着那张轻飘飘的银票落在自己手里,车夫黝黑的脸庞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没有理会车夫在后面的千恩万谢,顾烟搀扶着顾仙佛继续前行,顾仙佛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轻柔而坚决地推开顾烟扶持的臂膀。
顾烟计较不过自己的兄长,只能落后顾仙佛半步,在其耳边忧心忡忡道:“哥,你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在青牛郡遭遇的这些事情,已经在你身体中埋下无数的隐患,若是你再强提这一口气,恐怕就算官大夫再妙手回春,也……”
顾仙佛一边往长安城永宁门慢慢走去,一边轻声解释道:“入了长安城,便是踏了战场,自我们进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我们,其中凶险与在西凉比起来,只多不少。父亲走了,顾家的旗,不能倒。”
顾烟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更知道以顾仙佛现在的身体状况,每走一步与赤脚站在刀锋之并无多大区别,当下便心急道:“哥……”
顾仙佛摇头,稍微摆手道:“我意已决,无需多言。二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烟虽明知顾仙佛是在有意岔开问题,但也知道其兄长心意已决便不再坚持,轻声解释道:“哥你还记得监察院前任大司马龙且曾说过监察院里关着的那个草原老谍子吗?也不知邓新岐与他如何交涉,他竟然能选择与我们合作帮我寻人。哥,也正是他通过观察这一千二百里林中飞鸟骤然减少趋势和配合其他手段,我们才推断出你落在了青牛郡,若是没有他,我想找到你恐怕还得至少一个月。对了哥,邓新岐有句话让我转述给你,但我一直没敢说。”
顾仙佛心底轻叹,表面八风不动,淡然道:“新岐转投太子阵营了对吧,这在我预料之中,新岐表面醉心美酒山水,但是我早就知道,新岐野心太大,他现在的地位身份,比他心底预期的差了太远,我在的时候尚且可以压制他一二。但是我失踪下落不明,父亲又骤然去世,他是肯定要跳出来的。而且二弟,不要再抱有什么他卧薪尝胆的幻想,在我失踪之时,他或许还可能是单单与太子交好,但是父亲去世,他是妥妥地站到了太子这边。”
顾烟一双丹凤眼中有狠辣之色流转而过,低声道:“哥,若想扳倒这忘恩负义的邓新岐,再简单不过。不说他邓家收留前韩太子妃一事,就说我顾家密影在华荫殿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