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道人突然神色凄厉起来,他抬头,盯着浩瀚黑暗的苍穹,双目炯炯里面的怒火似乎要撕破头顶上那片天空,话音之间有风雷震动,又似虎啸龙吟:“垂钓者?!我哪有资格被称为垂钓者?凡人头上有你们,你们头上有我们,你以为我们头上就空无一人吗?坐在云端垂钓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这个不讲规矩的天道!是这个往复循环的天理!”
哈哈道人话语之间饱含愤懑,一股冲天的杀气气冲斗牛而起,原本星月明朗的夜空顿时风云际会波澜壮阔起来,似乎是一只大手伸进了水盆里开始疯狂搅动。
顾仙佛明明是坐在哈哈道人对面,却依旧呼吸如常没有感受到一丝压迫,由此可见哈哈道人修为已经几乎到了返璞归真收放自如的地步。
看着哈哈道人双目怒睁仰天质问,顾仙佛默然无语,自从出京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并非只有被顾家密影扫了一遍的江湖,在这个江湖之上还有另一个江湖,那个江湖里的人很少很少,但是神通很大很大,有垂钓山河气运的,有吞掉国家气数的,还有与天道抗争不息的。
两个江湖,两个世界啊。
顾仙佛在心底感叹。
哈哈道人发泄完了心中的愤懑,刹那间又恢复了之前的腼腆羞涩,苍穹之中的云层也慢慢平静下来,似乎之前的一幕都是顾仙佛的幻觉。
哈哈道人把手里灵签放入卦筒中摇匀,然后往顾仙佛面前一推,腼腆笑道:“随便抽根签算一卦吧,算不准不要钱。”说到这里哈哈道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可能算不准的,我还没失算过。”
在哈哈道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下,顾仙佛只能硬着头皮从卦筒里随便抽了一支灵签出来,还没等看灵签上写了什么,就被眼疾手快的哈哈道人一把夺过去。
顾仙佛也不和他争抢,只能耐着性子问道:“上面都写了什么?”
哈哈道人抢得快但是看得却没多么认真,随便撇了一眼后就仍回了卦筒里,撇了撇嘴看着顾仙佛,似笑非笑地说道:“和我想的一样,下下签,九死一生的那种。”
顾仙佛长出一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十死无生,现在至少有一成希望,可以可以。”
哈哈道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怜悯地看了顾仙佛一眼,解释道:“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刚刚经历了一场必死劫出来,你是不是天真的以为上一个局没有杀死你,你就真的是天选之子了?放你的狗屁吧,你好好想想为了破那个局你丢了多少东西,你那不值一提的功夫内劲先不说,看你这破烂罐子的样儿,之前在你体内承载了不少气运吧?这些气运都够十个你活一辈子的,现在空空如也一点不剩,这才替你挡了那一劫下来,而且这还是在棋盘中的手段,棋在棋盘外这句话你肯定知道,但是你的亲人朋友为了帮你应劫付出多大努力,我想你肯定不知道。若再有下一次必死局?你拿什么去应劫?你以为这贼老天会做亏本买卖?”
哈哈道人一番话说得顾仙佛沉默不语,这些问题顾仙佛早就想到但他一直都不敢深思,上次的必死局里自己能活下来,靠的是父亲留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后手,而现在这些后手被自己消磨殆尽,以后若再遇到磨难,还能依靠谁?
哈哈道人站起身,拍了拍顾仙佛肩膀,转身离去,也没有向顾仙佛问卦资的事情,或许是他已经拿到了他想拿的卦资,顾仙佛还没有资格知道。
顾仙佛站起身,朝西北望去,一片黑暗阻挡了他的视线。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第一百零七章 夜游(三)
送走了哈哈道人,顾仙佛再看之前算命摊子那块地方,果然已经是空空如也,仿佛之前的事情都只是黄粱一梦,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其确实存在过。
顾仙佛弯腰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而去,本来他就练字练得神采奕奕,现在经过了哈哈道人这一波折,他更是无法入睡,还不如趁着夜晚散散步理一理脑海中混乱的思维逻辑。
青牛村确实不简单,那个阴阳怪气的朱桓,村中央那棵历经千年的老槐树,肤色黝黑身体结实的小石头,还有今晚出现的那个性格诡异的道人。顾仙佛感觉自己脑海中有数颗珠子散落其中,但是缺少一条线把他们串起来。
入夜以后的青牛村陷入了沉睡,顾仙佛在路上并没有碰到别人,再加上思考问题思考得入神,便对周围的环境无视了许多,直到听到潺潺流水声,顾仙佛才猛然停住脚步,把自己从脑海中拔了出来。
月光下,肤色黝黑的石实正站在一处刚刚没过膝盖的溪水里面,身后背着一个柳条编制的小鱼篓,长衫掖在腰间,袖子挽起至胳膊肘,手里还掐着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鱼,看到顾仙佛过来以后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犹豫一小会儿,把手里小鱼向顾仙佛一递,示意让他带回家熬汤。
顾仙佛站在石拱桥上双手扶着栏杆,摇头而笑。他虽然只见了石实一次,但是却感觉这孩子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在里面,明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但是有时无意间暴露出来的那股子凌厉气度,让顾仙佛都有些心惊,所以顾仙佛摇头而笑,道:“我现在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大晚上出来摸鱼也不容易,带回家自个儿吃吧。”
石实抿了抿嘴,把手里的小鱼向后一扔,在空中不断挣扎变换着方向的小鱼最终还是准确地落在了身后的鱼篓里,这技巧看得顾仙佛眼前一亮,不由地拍手称赞道:“小石头,你这门手艺不错啊,看来你不仅打铁好,抓鱼也是一把好手嘛。真是学什么都快,天生聪颖啊。”
石实从背后摘下鱼篓,掂量了一下重量估计够熬一锅鱼汤的了便停下了捉鱼的活计,石实没读过几天书,但是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是他自个儿在摸鱼的过程中琢磨出来的,今天晚上把鱼摸绝了,可能之后的三个月就别想喝到这地道鲜美的鱼汤了。
把鱼篓放到浅一些的溪水里,保证里面的小鱼儿既能受到溪水滋润又跑不出去,石实这才慢慢走上岸边,找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等待身上的水珠慢慢晾干,然后朝顾仙佛腼腆笑道:“从小没人夸我聪明,说我傻实在的倒是很多,摸鱼扔鱼的本事,也是我从无数次失败中摸索出来的,一开始来这儿摸鱼的时候,经常一晚上也摸不到两三条,现在好多了,想摸多少就能摸多少。”
顾仙佛来了兴致,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鱼篓里的十余条小鱼,然后兴致勃勃问道:“舍取有度,小石头还有先秦君子之风啊,也只有这样,才能静水流深来日方长。我看这鱼,好像不是鲫鱼?”
石实拿手擦拭着小腿上的水珠,一边回答道:“不是鲫鱼,这鱼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村子里的老人管它叫小泥鱼,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这么叫了,这种鱼长不大,我摸到最大的也就是四寸有余,但是这小泥鱼耐活,带回家养在水盆里能活七八日。生得又快,刺不多,所以隔三差五我都来摸两条。”
顾仙佛趴在栏杆上听着石桥下潺潺的流水声,笑道:“既然如此,大家对这小泥鱼应该都挺喜欢才对,但我看这村子里好像没人来这里捉过这种鱼啊,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石实犹豫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如实相告道:“这鱼之所以被叫做小泥鱼,就是因为它虽然刺少肉多,但是肉质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子味,很多人尝试着做过这小泥鱼,但是不论是清蒸、红烧还是熬鱼汤,这股子土腥气都遮掩不住。我也是无意间发现一偏方,把小泥鱼带回家先放在清水中养三天,让它吐出泥气,然后再做鱼之前,把它们放在黄酒兑得水里泡上一晚上,这样一来,不仅土腥气没有,吃起来还格外爽口,肉质鲜嫩弹牙,熬汤也好喝。”
顾仙佛听完这番话看着石实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仰头哈哈一笑,说道:“说到做饭烧饭,我是外行,但说到吃饭上,咱们两个差不多,你说的这个做法,我也知道,当年我在西……西边大山里行商的时候,总会有能耐的护院打些野味回来,你知道吗小石头,最好吃的不是鹿肠牛肉,而是蛇肉,尤其是西边大山里特有的火线蛇,这种蛇啊,鳞片通红,虽说长得极其粗壮但是肉质并不柴,我那护院捉到这火线蛇以后,都会扒皮去鳞,把蛇肉先放在花雕里泡上几天,这样做出来的蛇羹既美味又新鲜,最关键的是酒里也氤氲着一股热气,喝起来舒服。”
或许是在这没有外人的缘故,石实也放得开了许多,歪着头追问道:“顾叔叔,那火线蛇的蛇胆呢?我听村里老人说,蛇胆可是好东西,能……能强身健体固本培元,还有的能滋阴壮阳呢。”
顾仙佛笑着拍打了两下栏杆,说道:“别听那些人的话,这蛇胆啊,有好有坏,有的是补品有的是毒物,哪里有天下蛇胆都一个功效的?不过这火线蛇的蛇胆倒是有那么几分奇效,你把五年以上的火线蛇,剥皮取胆,整个囫囵吞下去,就能感觉到四肢百骸有热流涌动,我在西边大山里行商的时候,到了冬天,人们最喜欢捉火线蛇,取其胆,四五天内,御寒的能力大大提升。”
石实听着顾仙佛说话,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在连绵不绝的大山里,一支商队冒着风雪前行,身材高大的护院背着钢口锋利的大刀,身披着熊皮大衣,于谈笑间捉起一条犹在挣扎的火线蛇,手起刀落后瞬间火热的蛇血洒落下来,壮士犹自笑着,拿起蛇胆仰首直接吞下。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啊。
石实抱着膝盖出神地想着。
第一百零八章 重剑
顾仙佛看着怔怔出神的石实,心里有些好笑,哎了一声把石实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微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莫非是在哪家小姑娘了?”
石实果然小脸一红,连忙摆摆手,道:“顾叔叔,我没有我没有,我是在想青牛村外面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不瞒顾叔叔说,我长这么大,出得最远的一次院门也就是出了村子三十里到东边的兴禹城里跟着爹爹采购过两次打铁的家伙,别的再也没有出去过了,爹爹一心想让我学打铁好子承父业,但我不想困在这方村子里,我爹爹说做一个打铁的铁匠挺好,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是也比在田里刨食儿吃得老百姓好一些,其实我觉得这两者哪有多大差别,人家在田里刨食,我们在火炉里拣吃得,谁也别笑话谁。顾叔叔,你是读书人,又是自外面来,能不能和我说说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每次我问爹爹,他总是不告诉我。”
顾仙佛听着这个孩子埋在心底良久的心声,仿佛看到了一个美好且脆弱的少年梦想,柔和笑道:“当然可以啊,只是外边这世界太大太大了,你想听哪方面的啊?若是让我全说了,别说这一刻两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听到顾仙佛应了自己的要求,石实激动地搓了搓手,看了一眼鱼篓里活蹦乱跳的小泥鱼,嘿嘿笑道:“顾叔叔你和我讲讲你们外面都吃些什么吧?我有一次听朱先生说过,你们这些外面的读书人,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你们吃一顿的席面银两,够我们一个青牛村吃一年的,朱先生说,城里老爷吃鸡的时候,只吃童子鸡的舌头,把好几百只鸡杀了,取它们的舌头做一道菜,是真的吗?”
顾仙佛哑然失笑,摇头道:“小石头啊,你朱先生那么说,是为了让你们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当不得真的,鸡舌头就一定比鸡翅好吃?不见得吧哈哈,其实城里平常吃的吃食都不是多么罕见稀有的,只是做法讲究精致一些,既然你问到了这一点,顾叔叔就和你说一说。说什么呢,就说我最喜欢吃的羊肉吧。”
顾仙佛清了清嗓子,在石实期待的目光中,看着天空中的那轮上弦月慢慢说道:“要说想吃到正宗的羊肉,非得去那街边角落巷子里的百年老店不可,那儿流传下来的老汤才能煨出最正宗的羊肉味道。”
“严寒冬日里,你来到一间老店坐下,小二自然会麻溜的过来,这时你就可以吩咐他:打二角酒,来一锅上好的羊肉,羊肉不地道,我可不给钱,可别拿我当不会吃的,你这么一说,那小二就知道你是老鬄啦,可不敢拿差劲的羊肉来糊弄你。”
“大概你喝两杯毛尖的时候,大师傅就在窗口内起调子了羊肉起锅咧,这时候你就把自己全身上下调动起来,不一会儿,就有小二拿白毛巾惦着,端着一个冒着锅气的羊肉锅子飞奔过来。”
“等小二把锅子放好以后,你低头一看,羊肉煮成红褐色,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上面洒着一层碧绿的香菜末。肉都是大块的,跟小酒樽一样大,四四方方肥厚多汁,装肉的盘子也是大茶盘,红花白瓷的那种,里面的羊肉能打堆出一个尖来。”
“你抄起一双竹筷子,在这氤氲的锅气中,挟了一筷羊筋放进嘴里,眯着眼睛品味道,羊肉煮得火候正好,嚼起来很脆,嘎吱嘎吱响,浓香,微咸,带一点淡淡的腥味。吃羊肉最好是要喝黄酒,十年左右的最佳,让小二给你烫上三两黄酒,吃一口羊肉,喝一口酒,那味道,给个神仙也不换。”
这一道羊肉锅子,顾仙佛说得仔细,石实听得认真,顾仙佛看着苍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在长安的时候与邓新岐罗敷二人把酒言欢,海婵站在身后微笑伺候着,顾烟说着不胜酒力却把罗敷灌得东倒西歪。
顾仙佛描述得这一道菜确实引人入胜,声音消失好久,石实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咬着嘴唇右手狠狠一拍身下的青石,郑重道:“再过几年,我一定要出去这青牛村,到时候,我请顾叔叔吃最好的羊肉锅子!”
顾仙佛看向石实,眼神怪异。
这份怪异倒不是因为少年的这番话,而是因为石实身下的这一块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青石,被他这一拍,拍出一条半尺来长的裂缝。
石实也注意到了顾仙佛的眼神,疑惑地低头一看,看到那条裂缝之后先是一怔,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抬头苦笑道:“顾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练武奇才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功啊?可真不是,我从小就没练过一点功夫,就是从小力气大,大到惊人,而且最让我爹爹不理解的是,每当我生气或者高兴,情绪波动厉害的时候,就有这种怪事发生。看过几次郎中,但郎中根本不信我所说,不过虽然这种怪事一直不断,但好歹也没影响我生活,久而久之,我们全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顾仙佛皱了皱眉,走下石桥来到石实身边,弯腰仔细观察了一番那条裂缝,只见裂缝切口平滑整齐,毫无糙口,不像被人一掌拍裂,倒像是被……一口宝剑割开一样。
摸了摸那道裂缝,顾仙佛柔声问道:“这种情况,你从小就有?”
石实苦着脸点点头。
顾仙佛打量石实小身板两眼,继续问道:“你母亲,身体是不是不好?”
石实眼前一亮,拼命点头道:“顾叔叔猜得很对,我母亲身体一直很虚弱,每逢下雨阴天,身上更是疼得厉害,我爹说是我娘亲生我的时候落下的病根,顾叔叔,你是不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身上的毛病解决不了没关系,能不能帮我娘把身上的老毛病去了?”
顾仙佛微笑着拍了拍石实肩膀,笑道:“别胡思乱想了,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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