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少棠所言,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的,本宫在吃食之上,确实还算比较醉心的,只是这份鱼羊翡翠汤,表面上看上去虚有其表,实际尝上一口,才知道,啧啧,味同嚼蜡啊。”
得到太子肯定的徐少棠心中一喜,赶忙追问道:“敢问殿下,可是这厨子没用尽心去做?若真是如此,殿下只要说一声,少棠这就去后厨,把那厨子打个鼻青脸肿!”
赵焱拿着汤匙轻轻搅拌着白玉碗里的汤汁,没有抬头,笑着说道:“确实是厨子的问题,但是少棠啊,你怎么打他都没用的,他不是不用心,只是他天赋所限,这就是他的极限了,若本宫没猜错的话,不说整个天下,起码整个长安,只有一个人,能把鱼羊翡翠汤做的最地道。”
此刻看起来颇受赵焱器重的徐少棠内心自然是意气风发,几乎是大包大揽地问道:“殿下,是谁有这么大架子?殿下说出名号,少棠去为殿下请来。”
赵焱终于抬起头,看着徐少棠,一字一顿道:“顾相大公子顾仙佛之婢女海婵,这一手鱼羊翡翠汤正是出自她之手,相传她有一秘方,能使整个汤汁鲜度再提三分,少棠,你打算怎么请?”
一提起顾仙佛三字,徐少棠瞬间便想到了现在在家中抹着眼泪的姐姐,前些日子顾仙佛生死不明的消息一传到长安,喜上眉梢的徐少棠便兴高采烈地回家“报喜”,正在品茶的徐芷瞳一听到这句话瞬间脸色苍白,二话不说便晕了过去,急的怀远大将军先是一脚把徐少棠踢出去,然后又是吃郎中又是抓药,折腾了好半天徐芷瞳才悠悠醒过来。
但是自从醒过来以后,徐芷瞳便整日躺在病榻之上,除了望着顾府的方向抹眼泪,其余的任何事情都不做了。
第九十三章 吹花小筑(下)
徐少棠握紧筷子,咬牙切齿道:“殿下让这一介婢女来做一碗鱼羊翡翠汤,是这婢子天大的福气,她还敢不来?这是蔑视殿下,蔑视朝堂!少棠这就点齐人马去顾府要人,主子都死了的婢子,还有什么撑腰的?!”
徐少棠说得慷慨激昂血气方刚,说到最后几乎是要站起身拔腿就走。就是不知道他这份气是要为太子出还是为自己出。
坐在太子右手位置尾座的一青年默不作声地皱了皱眉头。
赵焱伸手虚按了一下拦住徐少棠,后者本来还想再血气方刚地挣扎一下,但看着赵焱眼神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正好闷着一口气又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毕竟是在长安长大的将种子孙,徐少棠没有多少谋略智慧,但是该有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赵焱轻咳一声,朝那青年笑道:“本宫对新岐一直是神交已久,但一直未有机会与新岐把酒言欢,这也一直是本宫的一大憾事。新岐好酒,本宫也好酒,但是本宫还是做不到新岐这不为俗尘洒一物只为美酒动心弦的洒脱态度,今日新岐能来吹花小筑与本宫小聚,是本宫的荣幸,今天定要一醉方休。方才我见新岐眉头紧锁,似乎是有话要说,有何话语,但说无妨,如今能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没外人。”
在监察院打磨了这么长时间,邓新岐愈发精瘦,愈发黝黑,同时也愈发沉默寡言。原本那个吵吵嚷嚷的纨绔子弟似乎一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蜕变成一个阴鸷酷烈的小碟子。
本来赵焱并没有对邓新岐抱希望,邓新岐的父亲邓南风贵为乾国左相,虽然一直被右相顾淮压着,但是邓南风能与顾淮分庭抗礼十七年,即使落了下风也没有一败涂地,相反还在重压下自己谋划出了一片小天地,当初赵衡在御书房评价邓南风其人时便用了“善藏锋者”四字。
邓新岐现在又入主监察院,龙且去年便被陛下拿下,监察院易主一事几乎是指日可待,别看那外表上只是一间破烂院子,监察院大司马也是只拜从三品,但它的职责不轻啊,单单监察百官一条,无形之中便让监察院三个字重了不知多少倍。
归根结底,邓新岐背后的政治资源不可谓不丰厚,前途也不可谓不光明。但是正如一开始所说,哪怕顾仙佛生死不明,但是赵焱依旧对邓新岐的态度转变没有太大希望。
首先,在朝野之中,擅自改换门庭为这些政客们的大忌讳,邓新岐与顾仙佛二人几乎是被全长安所熟知是六皇子那一边的人,如今顾仙佛前脚刚出事,那若邓新岐后者便改换门庭,日后他在朝野之上难免落一个“易反易覆小人心”的评价,这种评价可是会跟随他一辈子的,成为他整个政治生涯的污点。
再者说,邓新岐此人并非翻脸无情之人,相反,他对于情义的看重强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赵焱本以为,顾仙佛失踪的消息一旦传到长安,第一个跳脚的应该是邓新岐,第二个才轮到罗敷那个死胖子,但是这次却是罗敷先急的找不着北,邓新岐那边却一直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模样。
也是拿不准邓新岐的态度,赵焱这次大宴宾客的时候,才试探性地向邓新岐递出了请帖,邓新岐那边不仅收下了,还告诉使者说到时一定去。这个答复确实让赵焱迷惑了,虽然这是一件好事,但是赵焱天性猜疑,反而更放不下心。
昨夜赵焱就此事问过盱眙翁,后者笑了笑,只给出了“顺其自然”四个字。
今日吹花小筑小聚,邓新岐果然是如约而至,到了以后也不与旁人客套,自己拣了一个最偏僻的座位坐下,只顾埋头饮酒,却从不抬头参与宾朋中的高谈阔论中去。
听到太子问话,邓新岐这才抬起头,众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邓新岐这个坐在尾座的年轻人的黝黑脸庞上。
面对这么多热情似火的注视,邓新岐不骄不躁,放下手里筷子,理了理袍袖,向太子遥遥施了一礼后才缓缓开口道:“新岐认为,徐公子此言不妥,殿下入主东宫久矣,与顾家不合亦是久矣,如今上天庇佑,殿下终于铲除心腹大患,现在的长安正当是消化吸收上一战役胜利成果之际,新岐认为,殿下应当避免再挑起事端,此刻事情静然发展下去,对殿下是最有利的,该着急该想有所作为的,应当是其他皇子才对,殿下只需做好守擂的的功夫就好,别的,顺其自然。”
好一个顺其自然。
赵焱心中微微一惊,没想到邓新岐最后点出的四个字与盱眙翁对他评价相同,这未曾照过面的二人还真有些莫名的缘分。
太子一幕僚听完邓新岐一番话之后,不屑冷笑:“收擂?此刻正是扩大战机乘胜追击的时候,你叫陛下收擂?须知在朝野之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夺嫡之事,从来都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走,现在殿下的路刚刚稍微好走了一些,你竟然让殿下马上收住脚步,你是何居心?海婵区区一婢子,殿下叫她来烹碗汤怎么了?难不成就因为她是顾家的婢子,身份就更高贵了?”
此幕僚话音刚落,便又有另一尖嘴猴腮幕僚接话道:“邓公子,在顾仙佛之前不在长安的六年里,你可是一直对他尽心尽力就差搬到顾府上住了,别的不说,就说乌衣巷里的上官大夫,六年里,你替她拦下了多少公子哥?我记得当朝六个尚书,三个的儿子被你打过吧?你可知他们事后找殿下哭诉的时候所说什么?你猜也能猜到。而如今,顾仙佛刚刚失踪不到一月,你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改换门庭,这背后原因,不得不令人深思啊。”
面对二人的一唱一和冷嘲热讽,邓新岐依旧老神自在稳如泰山,待着二人说完以后,邓新岐才微微躬身,认真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话二位承认否?之前顾仙佛离京六年,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而且他回来后,身份地位只高不低,所以我才肯为他做这些事情,其实这不是我在为他做,而是我在为自己做。二位,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在长安这座大染坊里出来的布匹,哪里还有纯白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为自己求富贵,何错之有?”
一幕僚大怒,拍案怒道:“邓新岐,你竟还有脸为你的狼子野心辩解?二十年的圣贤书你白读了!你肚子里可还有一点仁义道德?你这种不仁不义之人,若有朝一日殿下失势,你还不……”
那幕僚刚刚说到此处,邓新岐骤然抬头,眼神第一次锐利起来,凝重道:“先生慎言,殿下怎会失势?!”
幕僚悚然而惊,自觉自己激动之下失言,端起酒杯连干三杯,向赵焱赔笑道:“殿下天命所归,大统只得殿下继承,怎会失势怎会失势,在下一时失言,殿下莫怪莫怪。”
赵焱心情大好,摆摆手,端起白玉酒杯大方道:“无妨无妨,各位都是本宫的左膀右臂,不必为一件小事斤斤计较,今日新岐既然肯来,那就说明他有了自己的决定,还希望新岐能与章先生多多亲近,来,大家满饮杯中酒,准备叫听雪楼的舞者进来。”
盱眙翁原本一直在低头夹菜,直到邓新岐说出布匹一说之时,他才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邓新岐。
大雪崩之下,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
看来此人也算是半个妙人。
第九十四章 一切为了大统
午夜时分,繁星高挂,夜幕低垂。
兴德宫内,红烛昏罗帐,赵焱与盱眙翁相对而坐。
一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蹑手蹑脚端上一杯醒酒的参茶,放茶之时却被这诡异的安静搅得心神不宁,小手一抖不小心洒出来一点。
赵焱微微一笑,接过参茶朝小太监挥挥手,示意退下。
本来就心惊胆战的小太监却更加害怕,直接五体匍匐在地跪求主子原谅。
盱眙翁端起另一杯参茶,抿了一口笑道:“这参茶泡的不错,口感舒适茶汤透亮,嗯,你下去吧,以后老夫要是在来兴德宫,还要你来给老夫泡茶。”
小太监长舒一口,抬头又兢兢战战的看了赵焱一眼。
赵焱一皱眉,低声呵斥道:“没听到阿翁说的吗,还不快滚。”
小太监如蒙大赦,站起身飞速倒退而去。
赵焱端起参茶一饮而尽,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问道:“阿翁,经过今天吹花小筑一聚,你觉得邓新岐是否真心投靠我?还是因为顾仙佛此时失踪,他为求自保?或者说,他直接是为了探听顾仙佛消息而来?”
盱眙翁笑了笑,把茶杯放下,悠悠说道:“邓公子是否真心投靠,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一怔,苦思良久还是没得出答案,最后只能平举双手施礼,道:“请阿翁教我。”
盱眙翁抚摸着鬓角青丝,笑着说道:“权利的大有时要取决于它投下的影子。”
赵焱皱了皱眉,随后突然恍然大悟,连声说道:“妙啊阿翁,妙啊!此事的关键被阿翁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明白了,就算邓新岐不是真心投靠我的,但是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那就相当于把邓家绑在我的战车上了,哈哈哈,这就由不得邓南风再左右摇摆了,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阿翁。”
盱眙翁点点头,轻轻叩打着桌面说道:“邓新岐这边,始终是小事,他再重要,就连邓南风也算上,他们父子再重要,也只能算作臣,殿下不应该把过多的关注放在他们身上,其实邓家的那句话不错,在长安这大染坊里出来的,哪里还有白布?这些都是一些树倒猢狲散的货色,他们对于大统来说,其实根本是可有可无的。”
盱眙翁身体前倾,直视着太子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您的对手,不在于朝野之上,也不在于皇子之中,您的对手,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赵焱双目圆睁,良久才长出一口气,环视左右苦笑道:“阿翁,这是在深宫之中,此话,不当说啊。”
盱眙翁不以为然,坐直身体笑道:“若是殿下连东宫这一亩三分地都管辖不了,以后还怎么治理天下?”
赵焱对这句话很受用,笑着点点头,道:“阿翁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我是太子,只要我不犯错,二弟和六弟那边,立再大的功劳我也不怕,我是嫡长子,父皇想废除我,至少得杀掉一半老骨头。更何况我身后还有母后与舅公一直在支持我,二弟虽然手里有兵权,但是距离皇宫太远,一旦有事根本做不出反应,六弟嘛,更别说,他真是除了银子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顾仙佛那厮在,我倒谁敢收下他的银子。”
盱眙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抚须道:“然也,殿下分析得一针见血,只要您没有于国的大过错,陛下根本无法废除您的地位。皇后娘娘这次虽说来了一记乱手,但这乱手恰恰也是一记妙手,误打误撞地把顾仙佛杀了,陛下就算再怒再气,也回天乏术了,这再强的国手啊,也怕不会下棋的过来把棋盘给你掀了。只是殿下有一点需要注意,皇后此举,已经触犯了陛下的底线,不论皇后此举是否出自殿下授意,陛下都会把帐记在殿下身上,之前在未央宫鞭笞皇后娘娘只是一个信号,在事后陛下既然还能想到杖毙在场的下人,就说明他没有废后的想法,这几日殿下万万不可再多去未央宫,要时刻与皇后保持距离才是。”
赵焱听着盱眙翁说话,最后叹了口气眼神迷离,悠悠说道:“可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盱眙翁敲了敲桌子,冷笑无情。
赵焱骤然反应过来,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酷,笑着说道:“阿翁放心,我不会因小失大的,我想母后也能谅解我的所作所为,一切为了大统,一些小的牺牲,是应该的。”
盱眙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殿下对于万不得已的后手,做好了准备否?”
赵焱环视左右,低头道:“陈靖祁死死站在我这一边,万一父皇突然驾崩,我能保证消息在三日内传不出宫门父皇行宫内,我安插了三名眼线,都是手脚麻利的老内寺了,保证不论什么时候都至少有一人跟着父皇父皇每日服药的残渣,我都会派人收集一部分交给我的御医检查,以确保父皇的身体状况。”
盱眙翁边听边点头,但是看神情却不是很满意,待到赵焱说完后,抬头问道:“楚长双呢?我听说他没死,他回来了吗?”
赵焱摇摇头,道:“虎贲与执金吾,父皇不太看重,但是龙骑那可是他的心头肉,一向不让外人染指,如今堂堂龙骑副统领竟然与母后勾结,还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擅自出动追杀二品卫将军,这能不让父皇震怒吗?前几天开始父皇就开始严查龙骑所有成员,同时隔断了龙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我现在根本收不到龙骑那边的任何信息,恐怕龙骑以后也不是我们能染指的了。不过阿翁放心,我已经命令陈靖祁把虎贲的谍子撒出一半去,以长安为中心三十里,哪一个方位都有虎贲的谍子,只要楚长双回来,那我肯定第一时间收到信息。”
盱眙翁捻了捻手指,点头道:“殿下果然心思缜密,老夫想到的,殿下几乎都想到了,成败在此一举,这是一场输的一方注定要被挫骨扬灰的战役,我们,马虎不得。殿下最后一步,怎么可以忘了走?”
赵焱一怔,下意识问道:“还有哪一步我没有做到?还请阿翁明示。”
盱眙翁身体前倾,慢斯条理地从怀内掏出一卷金黄色的圣旨。
赵焱大惊,正待下意识惊呼却被盱眙翁枯瘦用力的手掌抓住手腕,赵焱吃痛,终于冷静下来望向盱眙翁,盱眙翁表情森然,阴测测道:“这是最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