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仙佛一想起这四个字,内心就有一个结。
十六年前,七岁的顾仙佛与娘亲在渭水之畔遇皇后,娘亲以身作上马石,服侍花枝招展的皇后娘娘上了马车。
也就是自那时起,顾仙佛把皇后与太子在自己心中列为不共戴天之仇敌。
那日大战,监察院的谍子并没有出现,他们当然并非临阵逃脱,而是被顾仙佛指派到了白起老窝旁边,白起大军前脚出发,他们便杀了进来,只是付出了三人轻伤的代价便拿下了这个岭子。
皇后娘娘留在这里控制白起的七个联络人活捉四人斩杀三人,这是顾仙佛派他们过来的根本目的。
虽然白起变色的消息最后肯定会传回长安,但是能晚一天,顾仙佛便能多一天来布局。
大战过后的第二天,三营人马便护卫着车队启程,只是因为海婵与李晟二人一直昏迷不醒状态尚不稳定,顾仙佛怕路上长途颠簸,干脆带着顾府里的郎中在白起的岭子上停了下来,准备等二人情况好转以后再上路。
而护卫方面,顾仙佛也吸取了上次教训,除了顾烟与五名顾府里出来的身经百战的天字高手留下护卫之外,卫小凤还带着五百人马配着强弓硬弩驻扎在离这岭子不足三里之外的地方,随时准备策应出了意外的顾仙佛。
白起自然知道顾仙佛此时对他来说是什么概念,说是能掌控他们六千马贼生死的活阎王也不过分,当下便把最好的窑洞、最美貌的婢子、最好的郎中、最珍贵的草药一股脑全弄了过来,只求伺候着这位姓顾的大爷高高兴兴的。
住在另一侧窑洞里的顾烟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便睡眼惺忪的横披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顾仙佛看了看这个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弟弟,笑骂道:“你昨夜守夜守到四更天你当我不知道?滚去睡觉去,我在这岭子上能出啥事!”
顾烟嘿嘿一笑,这才顶着两个黑眼圈回窑洞继续补觉。
顾仙佛窑洞里有两名婢子伺候着,原本白起直接送来十六名各有千秋的婢子,顾仙佛遣送回去绝大部分,只留下一名三十左右的婉约美妇与一名似乎是蛮夷的豆蔻少女。
顾仙佛走出窑洞不久,那名婉约美妇便梳妆完毕端着铜盆盈盈走了出来,行至顾仙佛身边之后盈盈施了个万福,才温柔笑道:“爷,您先洗把脸吧,婢子这就给您去伙房催催早饭。”
似是蛮夷出身的豆蔻少女看到顾仙佛似乎很是恐惧,手里捧着一条白毛巾却不敢靠过来,昨夜太黑没有仔细看,顾仙佛今日才得空细细打量她一眼,大约是与随队进西凉的叶襄一个年纪,而且二人脸上俱有一些小小的雀斑,不同的是这少女是碧眼黄发,颧骨也与中原人不一样,只是皮肤倒是比顾仙佛见过的大多数女子白皙不少。
在顾仙佛的注视下,豆蔻少女更为恐惧,泪水直接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只是这些日子马贼对她的棍棒教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这才没有转身逃跑。
顾仙佛来了兴致,一边洗着手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如何称呼?”
婉约美妇温柔一笑,温声细语道:“回爷的话,婢子名唤春水,这小丫头是前些日子刚刚被白当家麾下一个岭子送来的,不怎么会说咱中原官话,草原蛮话也不会说,根据她的只言片语,白当家就给这小丫头起了个小蛮的名号,现在好歹叫小蛮,她知道是叫她了,也会零零散散的说咱几句中原官话了,就是胆小,怕见生人,爷您多担待着点。”
顾仙佛随意洗了把脸,接过小丫头怯生生递过的毛巾擦了擦,随手把毛巾扔进水盆里,笑问道:“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小蛮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思考良久,才终于如婴儿学语一般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海……大船……浪风大……”
顾仙佛摇头而笑,也不为难这个磕磕绊绊的小姑娘了,挥挥手道:“行了,你们下去准备早饭吧,我自己在这呆一会儿。”
春水施了个万福,这才带着小蛮款款退下。
顾仙佛叹了口气,从青石之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去往与其窑洞挨着的另一个窑洞里,有一名天字武夫表情肃穆地守在窑洞门口,看到顾仙佛过来也只是点了点头,右手一直没有离开腰间刀柄。
顾仙佛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此时海婵正躺在窑洞里唯一的一张土炕之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轻不可闻,一头青丝已经披散开来宛如散落着的黑瀑。
在一旁伺候着的一名婢子刚刚给海婵擦完脸,看到顾仙佛进来怯怯施了个万福。
顾仙佛摆摆手,坐到海婵身边轻轻握着海婵柔若无骨的小手,细细盯着海婵的面庞,开始数海婵的睫毛。
数着数着,顾仙佛就数乱了,那便重新开始数。
这样反复循环了六七次,顾仙佛还是没有数清海婵的睫毛,他把目光从海婵脸庞上收回来,望着窑洞顶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窑洞门帘外传来春水柔软的嗓音:“爷,早饭备好了,白当家也过来了,想与您一起用早饭,白当家想问问可否?”
顾仙佛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把海婵的柔荑仔细地放到薄被里,低头在海婵并无血色的朱唇之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起身后便走了出去。
从进来到出去,顾仙佛没有说一个字。
但是他却坚信,自己想要告诉海婵的,海婵都知道了。
走出窑洞,映入顾仙佛眼帘的是被那名天字武夫拒于一丈之外的春水可怜巴巴的面容。顾仙佛没有管这个美妇幽怨的双眼,一边往自己窑洞里走去一边说道:“把白起叫进来,还有,以后不要再靠近这个窑洞,要不然等你临死的时候都来不及说遗言。”
顾仙佛说得平淡,春水却在心底打了个激灵,她这个年纪又是在马贼窝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自然知道顾仙佛说得是真是假,当即一路小跑赔着笑便去院门外叫恭敬侯在门外的白当家。
在顾仙佛暂居的窑洞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着琳琅满目的十余种吃食,看得攥着衣角的小蛮在一旁直咽口水却又不敢动,连沉闷的顾仙佛都被如此姿态的小蛮逗乐少许。
顾仙佛一撩长袍后襟便落座于那披着虎皮的高大座椅之上,一直对着美食怔怔出神的小蛮这才发现有人到了,慌忙模仿着春水行了一个蹩脚的万福。
顾仙佛笑了笑,拿起两个大乾西部特有的白吉馍,亲手从瓦罐中盛了一碗热气腾腾乳白色的羊肉汤,一起推到小蛮面前。
小蛮惊讶地指了指自己鼻子。
顾仙佛点点头。
小蛮惊吓更甚,慌忙摆着手嘴里一咕噜地吐出一连串顾仙佛听不懂的家乡话。
顾仙佛佯作怒状,小蛮这才心惊胆战地接过白吉馍与羊肉汤,却没有敢在顾仙佛给她指的座位上落座,而是找了一个角落蹲下,埋头大吃起来。
顾仙佛看小蛮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但是也仅仅是触动而已,他确实是个有着正常同情心的人,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有着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不是能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的那块料。
能给一个小姑娘一块白吉馍一碗羊肉汤,似乎是他能做得极限了。
门帘外传来春水小心翼翼地汇报之声。
顾仙佛轻声道:“进来吧。”
门帘被白起掀开,一进入窑洞,白起便直接五体投地,恭敬道:“罪民白起见过王爷。”
正在狼吞虎咽的小蛮突然听到那个恶魔的声音,霎时间便噎住了,一时间咳嗽连连,涨得小脸通红。
顾仙佛没有管跪在地上的白起,而是转身看向小蛮,小蛮越来越害怕,可是越害怕咳嗽反而越止不住,瞬间眼眶里泪水便夺眶而出。
她虽然来岭子上不过数月,但是马贼治人的手段,她却再也清楚不过。
等到她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眼里遮住视线的泪花,却蓦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双脚,一双穿着青色布靴的脚。
小蛮抬起头,看到笑眯眯的顾仙佛递过来一杯热茶。
不知怎地,看到这个陌生人的笑容,小蛮竟然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杯热茶,等她反应过来之时,那个陌生人已经回到了座位上,自己手里的热茶也被喝了一半。
小蛮眼泪又一次落下,不知是因为热茶太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2017/12/5 23:24:50|46685962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科举
大殿深处空空如也,本来这里有数不清的名贵家具但是都被喜好简洁的商桃花扔了出去,除了她最喜爱的这张紫檀大床外,只留下一副金丝楠木的八仙桌椅。
顾仙佛挑了挑油灯,烛花发出轻微的噼里之声,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商桃花素面朝天,却毫无睡意朦胧之感,两只白皙的胳膊支在桌面的淡黄色鹅绒上,双手十指交叉,把下巴垫在十指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仙佛。
盖好油灯上的灯罩,顾仙佛坐下,伸手弹了商桃花洁白的额头一下,笑道:“你发什么愣呢?”
以往要是顾仙佛做出如此举动,商桃花必定要张牙舞爪一番,虽然打不过眼前这个妖孽,但是好歹得把商家的气势打出来,但是今日,商桃花却出奇得安静,她看着顾仙佛,眨眼道:“小顾子,你胆子真大。”
顾仙佛叹道:“我胆子还真的不大,但是没办法呀,我再不来,你就被人卖了。”
商桃花秀目一瞪,抬起素手就往桌子上拍去,幸好早有准备的顾仙佛迅速抬手按住商桃花的柔荑,后者这才醒悟过来,如果这一巴掌拍下去,那么大殿外的守卫宫女肯定是要一股脑地冲进来了。不过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一向知错改错不认错的商桃花并没有服软的迹象,只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道:“我堂堂东陵胭脂军军主,一字并肩王商酌长女,谁敢卖我?不想活了?!”
顾仙佛摇头无声而笑,所谓的东陵胭脂军,是商桃花还未进宫之时在东陵自己捣鼓出来的一支所谓的军队,商桃花自认军主,麾下连商府里的那三只獒犬也算上的话勉强也能凑够十位,剩下的便都是些在东陵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之女,每天胭脂军凑在一起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打叶子牌喝喝茶水,最出格的也不过把东陵哪位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在街上揍一顿当然是不是胭脂军内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亲自动手,她们只负责筹谋划策、拍手叫好、事后担责。
商酌对这个独女喜爱得紧,便由着她去胡闹,东陵的土皇帝都这么说了,其余人更不敢在此事上去给商酌添堵,一来二去,商桃花的胭脂军便在东陵闯出了“赫赫威名”,商桃花在长安居住这么多年,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留在东陵的“老部下”,每月必定飞鸽传书与东陵那边讨论战役,制定胭脂军下一部的发展策略,虽然长辈们把此事当做一笑谈多次在酒席之上拿商桃花打趣,但是商桃花依旧乐此不疲。
方才开口之时,商桃花下意识地把军主的身份摆在郡主之前,才是让顾仙佛苦笑不已的真正原因。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顾仙佛心里想着,嘴上平淡开口:“是赵衡。”
赵衡,字伯安,一个长相平淡无奇的中年男人。
也是乾国最高统治者。
此言一出,商桃花脸色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苍白无比,她伸手反握住顾仙佛的右手,颤声问道:“皇上……要对我商家动手了?!”
顾仙佛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点点头。
此时的商桃花再也不复之前的娇憨之态,秀美的脸庞上满是绝望与悲恸,“我父亲跟随皇上出生入死十余年,立下汗马功劳,曾三次救皇上于水火之中,这些情分,皇上都不念了?”
顾仙佛坐直身躯,冷声道:“不念。”
商桃花闭上双眼,继续说道:“自从我父封为一字并肩王以来,从不曾兢兢业业,也不曾勤于政事,每日只是与东陵商贾士子寻欢作乐,东陵军队削兵六成,军费开支减半,东陵马贼比军队还要猖獗,更曾数次兵临城下,这些丑态,皇上都不看了?”
顾仙佛神色珍重,冷声道:“不看。”
商桃花沉默点头,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娇憨的商桃花已经死去了,她站起身,神色冷漠,随手解开缚发红绳,背后三千青丝自然洒落,商桃花赤脚站在地毯上,问道:“皇帝把我许给哪位皇子?”
“我刚刚得到宫里密探传出来的消息,是太子赵焱。”顾仙佛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轻啄一口。
“一定不能让我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否则他拼着造反也会带军队入京把我抢回去,想必这一幕,正是皇宫深处那位乐见其成的。”商桃花围着八仙桌转着圈说道。
顾仙佛放下茶杯,道:“我会尽最大努力阻止这个消息传递出京城,通往东陵的驿站上我埋伏了百余西凉卫,除非皇帝派出龙骑虎贲,否则消息出不了长安十里。”
商桃花在顾仙佛背后站定,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如此甚好,只是这消息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我必须找个机会回东陵面见我爹说服他同意,要不然我商家上下一百三十余人就要化作那人间的孤魂野鬼了。”
顾仙佛摇头,细细品味着杯中茶水,道:“你去东陵,往返至少三月,这么长时间,瞒不住的,再者说,就算你能回到东陵,商世伯也万万不会同意把你嫁给太子赵焱,我估计他最可能采取的措施便是把你留在东陵,然后拥兵自立。”
商桃花直接躺在了地毯上,双眼望着屋顶,目光似乎要穿破房屋直达苍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除了这个办法,我还能怎样呢?我只是一个郡主,只是一个郡主而已啊仙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便是命吧。”
顾仙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落寞的商桃花,道:“只要皇帝的旨意还没下来,那就一定有办法。”
商桃花转头,眼睛里是让人心疼的光芒,“除了造反,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仙佛笑了笑,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
商桃花霍然起身,盯着顾仙佛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你做梦!”
“我是认真的。”顾仙佛诚恳地回望回去。
商桃花伸出如葱食指,一下下轻轻点着顾仙佛额头,面色严肃:“我也是认真的。”
顾仙佛笑而不语,神色从容,他想起了七岁之时跟随父亲去往东陵之时在路上遇到一行骑着神骏白马的俏丽佳人呼啸而过,那个时节的桃花开得正旺盛,领头的一豆蔻少女歪着头看到顾仙佛好奇的注视之时轻笑下马,在桃树下伸出细嫩的食指也是如今日一般点着幼小顾仙佛的额头,道:“我爹让我来接桃林接一位贵客,不会就是你这个小不点吧。”顾仙佛不知怎么回答,便把求助的目光望向父亲,顾淮却只是拎着一坛乡间黄酒坐在一旁酒肆中开怀大笑。
最终商桃花还是在顾仙佛的从容笑面中败下阵来,神色更加落寞,自己回床上坐下,背对顾仙佛,“你这样做很任性你知不知道,你顾家的处境不比我家好多少,在我与父亲飞鸽传书中,他曾说身边谋士分析过,你顾家最多还能有六年风光日子,你如果真这么做了,恐怕连三年的好日子也没了。”
顾仙佛走到商桃花背后坐下,伸出手臂抱住这看似坚强却内心娇弱的少女,把下巴搁在她香肩上,道:“三年也很长了。”
商桃花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