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由乱而治!”
“治世乱世,与你何干?”
“天下有我,则治世乱世,都和学生有关了!”郭相宜扬眉,长眉如剑。
沉默片刻,草庐里的人苦笑:“好一个郭相宜,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为天下养虎,难保不是北越的祸殃……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学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龙之术,天下有多少人想学而学不会,学会了却没有用武之地,侥幸能有机会施展手脚的人中,却又有多少因为身怀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聪明为我一生所仅见,但是我传你经国之道,却不传你帝王之道,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还不如。”
“下场?”郭相宜诧异地抬起头。
“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却从来不曾见过我,是不是?”茅屋里的人低声笑着掀起竹帘,“郭相宜,看看你的老师,想想你将来可愿和我这样?”
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门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拉开身上灰色的长衣,膝盖以下的双腿萎缩得剩下一层皮裹着腿骨。双膝上的旧创还在,老人竟然没有了膝盖骨。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黑白不分,仅剩的一只右眼凝视着郭相宜,眼中也不复当年的锐气。
“老师……”郭相宜没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风炎皇帝相遇于淳国的毕止,那时候他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绩绩无名……本来没有想到那一朝的风流会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老人仰头一叹。风来,屋檐下的雪花倏忽飘散,他一双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郭相宜面色肃然,起身退一步,双掌按雪,行大礼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历一千三百年,皇帝七十余人,都以谥号称呼。譬如白鹿颜死后谥号为“喜”,则史官书写喜帝纪,后世提到白鹿颜的时候也都将避讳其名而仅称谥号。可是其中唯二的两个例外是开国的蔷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风炎皇帝白清羽。“蔷薇”和“风炎”是这两位皇帝的号,白胤以蔷薇战旗为帅旗纵横北越四州,而白清羽则汇聚诸侯的重兵,组成了胤朝历史上最强的皇室兵团“风炎铁旅”,北略蛮族两次,意欲一统九州。因为白清羽的战功震烁古今,堪于白胤相比,所以关于他的演义在北越四方流传,无人不知“风炎皇帝”是盖世的英雄。最后皇室的大臣们也不得不顺从民风,不再称白清羽为“胤武帝”,而改称“风炎帝”。
回溯那一段历史,白清羽贱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视,本来无望于皇位。后来夺嗣的恶战中,他却横空出世,一举扫荡四方势力而登基,终至远征北陆,咆哮七海,这其中绝不只他自己的力量。郭相宜也隐约知道自己的老师和风炎皇帝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老师对此一节始终讳莫如深,郭相宜也不便多问。今天老师终于触及这段往事,就意味着老师将把自己毕生的经历和盘托出,再无隐藏。师生之间到了坦然相对的时候,郭相宜心神震动,不能不起身以大礼相拜。
“我知道你内心孤傲高绝,少年时候,我何尝不是如此?”老人轻轻叹息,“当初的九王子本没有称帝的雄心,也没有即位的可能。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气,劝他逆命而起,终于夺下了皇位。先帝感于我们当初的情份,把我从一介平民选拔为帝王之师,总领北越兵事,掌握羽林天军幕府。其实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首。”
“我为了立下传世的名声,先后两次劝说先帝起兵征讨蛮族,意图一统天下,建立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帝国。两次北略我都亲自奔驰前方,图谋策划,用尽我一生所学,也希望一雪少年时的耻辱。可是两次,都只葬送了我北越的大好男儿。”老人低头注视着郭相宜,眼中不胜悲哀。
“最后一次南归前,中州七万子弟横尸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墙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鹫鹰嘶鸣,为了我们两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远抛在远离家乡的蛮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丧若死。”
郭相宜心中震动,微微抬头去看老师,看到的却是老师凄凉的笑容。郭相宜急忙又低头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读史书,知道的是先帝从北陆带回了数之不尽的名马和珍宝,你却不知道史官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泪。旷古的战功,和堆积如山的尸骨,本来也没有多少区别,”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师,那您的腿……”郭相宜低声问道。
“说起来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地说,“北陆归来后,皇室名将多数战死,我以一个文士的身份,毫无家世背景,却总领了帝国的文武大事,招众人之怒。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敌手的圈套,被夺去兵权,在天启城的铁狱中削去了我的膝骨。他们伪造先帝的诏书,要把我诛杀在天启城外。只是我狐性多疑,生来就有多留退路的习惯。所以我很早就买下了两名绝顶刺客,一直埋伏在天启。他们在关键时候救了我一条残命,回到这里。”
老人对着周围挥袖:“山还是这山,雪还是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长绝。”
师生二人一个怅然远眺,一个跪拜在地,久久不言。寂静中,雪飘落在茅屋的屋顶,厚厚的雪层再也支撑不住,簌簌的摩擦着茅草滑落下来,一片雪霰洒满了郭相宜漆黑的长发。郭相宜依旧跪在那里,老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相宜,我说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终不肯退么?”
郭相宜长身而起,抖尽身上的积雪,和老人默默对视。他一双眸子极清极静,却幽深难测,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眼帘。郭相宜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进一步,再拜,进至阶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这是拜师的礼节,也是师生之间最严肃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老人低声道,“却没有想到还有受你这大礼的机会。”
“请老师传我屠龙之术!”
“我已经告诉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时局之乱,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屠龙之术我并非不肯传授你,只是恐怕我爱惜你的才华,最终却害你和我一样欲归无路。人又何苦要把天地万物担在自己的肩上?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试过,学生终不肯轻言放弃。”
老人眼睛里忽然涌动着一股关爱的神情。
“好罢。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或许屠龙之术不甘被埋没,冥冥中,我们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华,更胜我少年时候,回想我当年,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击柴门,“你是我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你非区区井水所能容纳,”老人笑容诡异,压低声音在郭相宜耳边说道,“但你若怀异族之心,图谋我北越王土,莫以为北越没有英雄可以制你!”
“原来我的来历老师早就知道了,”郭相宜脸色苍白,唇边带起一丝苦笑,“我是自以为聪明了。”
“你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学我屠龙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老人的独目盯死了郭相宜,眼神竟如一只苍鹰。
“老师请说。”郭相宜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郭相宜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片侵入屋檐下,那几句低语也被风声吞没了。郭相宜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郭相宜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五哥来看!”镇子上的酒铺里,打渔的卢炎忽然在窗子旁边喊了起来。
赵五拿了郭相宜的两个金铢,此时也不再想着打柴,懒洋洋地缩在酒铺里,和几个穷兄弟围着一个炭火盆喝热酒。这时候听见卢炎喊他,醉醺醺地跑了过去。
“看半山那片雪,”卢炎指着半山腰,“真没看过这样的雪。”
赵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阵细细的旋风,裹着无数的雪片,远看就是一条数百尺长的雪卷,仿佛一条有生命的灵物在半空夭矫。
“好像一条……龙!”赵五喝了口酒,喃喃地说。
第三百五十五章 追风逐浪
乾元历十七年三月三日,惊蛰,春雷萌动,大雨滂沱,万物复苏,吐故纳新。
古语有诗云:“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这也就意味着,只有等到惊蛰的雷声响起,春雨落下,才意味着暮冬完全过去,初春已然来临。
就在这一年的惊蛰,西凉州卧弓城中有一支打着“威远镖局”旗号的车队于大雨之中悄然出发,虽然这支车队打着威远镖局的旗号,但是围绕在这支车队周围的趟子手与镖师却都是身披蓑衣,腰佩西凉刀,虽然人数只有区区不到百人,但是行走之间却暗合阵势,眼神锐利如捕蛇鹰隼,即使是滂沱大雨,也遮掩不住这一群人身上的阴鸷煞气。
这支车队里的镖车只有四辆,全都是特大型号的宽敞大车,这四辆大车是威远镖局的全部家当,自威远镖局成立以来,九年的时间里只有两次押镖动用了这四辆镖车,而且每次都是镖金超过五十两的重要货物。不过这威远镖局的趟子手连带镖师上下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人,之前每次押镖最多有二十名趟子手配上三四名镖师算是最高的水准了,像今天这样直接百来号人的队伍,那是直接从未见识过的。
威远镖局的车队中的第三辆车从外观上看来,与其他三辆车并未有多大不同,但是周围护着的趟子手与镖师却比其他三辆多的多,而且看其举止行为,都是这支队伍中精锐中的精锐。
在这宽敞的马车内,车底铺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车身四壁之上也是挂着一层相对来说薄一些的狐裘,在这些保暖措施之下,尽管冬天刚刚过去,但是在这马车之中,哪怕只着单衣也是丝毫都不感到寒意。
顾仙佛身着一身雪白粗布单衣,依靠在车厢的后车壁之上,手里提着一壶普通黄酒,自从在雾露山归来之后,也不知为何,他就放弃了自己之前喝惯了的琥玉凉,转而喝起了普通老百姓最爱喝的黄酒。
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大雨滂沱,细密如织的雨丝与狂暴的大风顿时涌进来车厢里面,顾仙佛倒是一点也没在乎这微微的凉意,斜斜靠在车壁之上,盯着外面的大雨看了良久之后,才缓缓把床帘重新合上,自始至终,表情并无一点变换。
车窗外风雨交加,车厢里温暖如春,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
顾仙佛接过对面海婵递过来的毛巾仔细擦拭着自己脸上与胸前的雨水,擦拭完之后把毛巾递交到海婵手里,笑道:“每每到了惊蛰的时候啊,打雷是一定的,但是是不是下雨,就得看老天的心情了,今年惊蛰这个天气,也算是近三十年来天气闹得最凶狠的一天,老话不是讲春雨贵如油嘛,看今天这雨水啊,庄稼今年的收成,差不了。”
海婵跪坐在车厢里面顾仙佛对面,腰肢纤细,眉眼带笑,翘挺的臀瓣就搁在自己小腿之上,被挤压出一个浑圆的曲线,只让人瞥一眼,就忘不掉那个勾魂夺魄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只有顾仙佛与海婵两人在这密闭车厢里的原因,所以海婵此时也是只着一身赤红色丝绸单衣,因为跪坐的缘故,胸前露出一副雪白细腻的伟岸风景,饶是顾仙佛这等“身经百战”之辈,面对这幅世间罕有的动人风景也是微微有些炫目。
海婵在原地跪坐着,微微欠身接过顾仙佛递过来的毛巾,仔细拧干之后与其他毛巾一起收将起来,准备等下车之时一块盥洗,等到把毛巾仔细收好之后,海婵方才又坐直身体,表情肃穆庄严,轻启朱唇嗓音动听:“少爷,你原本想亲自到无冢城去走一趟,婢子本来就是不同意的,现在您的身份不比以前,西凉可以没有任何人,但是唯独不能失去您这个主心骨,现在长安城内又是暗流涌动,若是您离开长安的消息传出去,那么后果肯定不堪设想,长安城的龙骑虎贲再加上执金吾,这三方势力若是混合到一块,那咱顾家密影的压力,恐怕也是不一般的大啊。”
顾仙佛就是见不得海婵严肃的模样,虽然海婵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但是若是海婵真的严肃起来,顾仙佛还是心里有些打怵的,当下便嬉皮笑脸道:“怕什么,这一路上不过区区四百余里的路程,且大多都是走的官道,再者说,这不是还有海婵你在我身边嘛,有一个海婵在我身边,还不能胜过密影了?”
海婵脸色依旧庄严肃穆,一字一顿道:“婢子肯定在少爷身边,但是自从那次玉门关一战过后,婢子元气尚未恢复,真要是动起手来,就算拼命,最多也就阻挡一下小宗师的一时三刻,若是朝廷能说动北原那边的小宗师携带龙骑虎贲执金吾一起赶过来,那……”
海婵最后的话语没有说出口,但是顾仙佛看她脸色便知道她要说什么,当下神情也严肃少许,伸手捏了捏海婵吹弹可破的脸庞,仔细说道:“放心海婵,我就算再不济,也不会轮到我海婵拼命的,我这次坚持去无冢城,一是那里的铁矿实在是太重要,咱们西凉,现在是真的缺铁矿啊,多少将士身穿纸甲在前线浴血奋战身先士卒啊,所以这个铁矿我是势在必得的,别人去我都不放心,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呢,则是父亲前些年曾经在无冢城埋下一记暗手,这个暗手也太过重要,必须是我亲自去才能启动的。”
顾仙佛抬头喝了一小口黄酒,神色略有狰然:“至于这第三个原因,便是如海婵你刚才所说,长安城中现在是暗流涌动,但是却还是没有表露出来,柴到了,火候还没到,所以我就再给它加一把火,魑魅魍魉之所以惹人心烦,就因为这些腌臜玩意儿全都不声不响地躲在暗处,若是把这些东西都暴露在阳光下面,那就如同臭虫一般,一文不值了。”
海婵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缓缓摇头说道:“少爷,这个事情,风险还是太大,您想钓鱼,鱼饵份量是足够了,但是鱼竿与鱼钩,却不一定能经受的住这个份量啊。”
顾仙佛仰首又喝了一口黄酒,面目淡然:“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追风逐浪,却不知真正的凶险都隐藏在风浪之下的深海中。”
放下酒壶之后,顾仙佛淡然继续说道:“我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真正的凶险,不是他们,而是我。”
第三百五十六章 暗流涌动
从剑匣里浮出的三口青锋,大小形状各不相同。
对准天地师太面门的那口利剑长约三尺,但宽度仅仅堪比鱼肠,通体漆黑如墨,顾仙佛远远望去似乎是一条铁钎。
对准天地师太胸口的那口利剑长一尺半,宽四指,无剑柄,剑刃浑圆,通体深青。
对准天地师太小腹的那口利剑长三尺三,宽二指半,剑脊高高跃起,剑镡深紫色,剑身之上篆刻有密密麻麻暗金色小篆,让人一眼望去竟然产生头晕目眩之感,能做为诛心六剑压箱底的最后一剑,威力自然远超前五剑。
周虎臣依旧波澜不惊,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