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小二已经端着榆木托盘把吃食和酒送了过来,东西不多,只有三斤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皮蛋外加两壶温好的黄酒,顾仙佛接过吃食摆放好,给父亲倒上一杯黄酒,点点头。
顾淮拿起酒杯却没有直接饮尽,而是如之前顾仙佛一般望着楼下行人,慢慢开口唱道:“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思为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饮尽杯中黄酒,顾淮看着自己的儿子,顾仙佛细细品味一番,郑重道:“父亲,阿暝受教了,年后回西凉,阿暝定会仔细拿捏尺度,不会再如之前大刀阔斧那般大肆胡闹,其实长青之前也曾劝过我,但那时我一心扑在军政上,再加上有些骄傲自得,并没有听进去,现在想来,多亏父亲一语惊醒梦中人,要不然十年后西凉定后患无穷。”
“慕容长青?我听说过此人,他是你在西凉的膀臂之一吧?百晓生作得士评榜虽说为父看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但是对慕容长青的评语还是很中肯的,若十年不夭,可拜帝王师,我派遣咱家密影打探过此人,曾经师从春秋学宫宫主方墨亭,深谙王道精髓,只是听说此人福缘浅薄,一生多灾多难,你要多加注意才是。”顾淮一边挟了筷牛肉放进嘴中慢慢咀嚼,一边不忘殷殷嘱托。
同样品尝着肥美多汁酱牛肉的顾仙佛放下筷子,正色道:“长青确实命途多舛,我一直派遣西凉卫在他身边守护,只是**我能防住七八分,天灾我就没办法了。”
饮了一口黄酒,感受着其中微微辛辣的顾淮闭上双目,良久后才长出一口气,道:“葛子龙、慕容长青、卫小凤、许擎苍……你能在六年里把这些人聚到一起,确实不易,在知人用人这一点上,你比为父强啊。”
顾仙佛嘿嘿一笑,如山野村夫一般拿筷子尖捅破皮蛋,蘸了一点放入嘴中品尝,含糊不清道:“国师对我说,要我去金陵走一遭。”
顾淮也没有多问,端着酒杯淡然道:“过几天吃了年夜饭,你便先行准备着,等过了年参加完春狩以后,你便上路,记得要在二月份的会考开始前回来。”
“春狩我也要去?”顾仙佛倒了一杯酒,疑问道。
“陛下点名要你去。”顾淮点头。
“需藏拙否?”顾仙佛追问。
顾淮放下酒杯,放声长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十一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在老人们一声声“过了腊八就是年”的念叨中,大年三十儿的脚步越来越近,长安城的年味也越来越浓,酒楼客栈不论这一年盈利与否都早早挑起了大红灯笼。不管日子怎么样,只要人活着年就还得过不是,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大红灯笼,整个长安城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乾国过年前后的十天是没有宵禁的,所以长安城这几天睡得特别晚,路上行人如织,士子不论是出身世族豪门还是穷酸书生都覆上最好的衣帽,刀客剑士不论是将种子孙还是绿林游戏此刻也都打扮得风流倜傥,顾仙佛身着一普通貂皮大衣头戴暗黄色貂帽,双手拢在袖口带着一少年漫步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跟随在顾仙佛身后的少年也就刚刚及冠的年纪,体格并非太过健壮,举手投足之间却也有几分灵气,猿臂过膝,肤色黝黑,身着一破旧虎皮大衣,一双透露着灵气的大眼睛不住的打量着长安城的繁华景象,此情此景煞是有趣。
在路过一卖冰糖葫芦的铺子之时,顾仙佛花三文钱买了两串果实饱满的糖葫芦,一串自己拿在手中咬了一颗,一串交给身后的少年,少年明显也没有尊卑之分,嘿嘿一笑便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谁料正咬在山楂籽上,疼的他捂着腮在原地跺脚,顾仙佛看了莞尔一笑便继续向前走去。行了不过百余步,吃完冰糖葫芦的少年便站在一铺子面前定定的走不动路了,好几次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荷包又咽了咽口水,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拿出一钱银子,顾仙佛见状,从袖口掏出一粒碎银子扔给摊主,那满面油光的大胖子豪爽一笑,拿起剔骨刀从铺子上割下最好的一方熟牛肉洒上各种调料包好后递给顾仙佛,顾仙佛笑眯眯地伸手一指,少年咽着口水上前接过,见顾仙佛点头之后便也顾不得烫,激动地大快朵颐起来,那三斤牛肉以一种近乎恐怖的姿态在他手中飞速减少。
顾仙佛看着好奇,笑问道:“你在家乡吃不着肉?”
少年努力咽下口中牛肉,含糊不清道:“能吃到时能吃到,但是师父总是教导我要清心寡欲,一个月才给我买一次熟食吃,而且很少有牛肉,更别说做的如此好吃的牛肉了,天哪,我要是能在长安城住下,那后半辈子岂不是有吃不完的牛肉了。”
被少年的童趣逗得开怀大笑的顾仙佛摇摇头,迈步继续向前走去,边走便说道:“牛肉再好吃,你最多吃三个月就厌烦了,好吃的东西不可一味多吃,等你在长安住的久了,见得多了,希望你还能记住你今晚这番话,能记住今晚这方熟牛肉。”
少年捧着牛肉亦步亦趋地跟在顾仙佛身后,但是很明显他并没有闻弦歌而知雅意,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他这十几年遇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中。
“春秋时曾有国君言: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但你看现在的长安城,一丈的城墙把百姓围在里面,多像一个大号的诏狱。相比之下西凉对于这一点就做的好一些,不论是攻城士卒还是守城将领,都不会把过多的精力放在城墙上,守城的将领知道不杀死最后一个敌人城池就守不住,攻城的士卒也知道不砍断最后一面旗这座城池就拿不下,所以为将的才能死战不退,攻城的才能奋勇争先,古人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诚不欺我也。”顾仙佛看着不远处那一片厚重的城墙感叹道,也不知他这句话是说给身后的少年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对于这一番语重心长,少年听得如坠云山雾海,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干脆就不想,三两口吃掉最后的一块牛肉后便眼巴巴的看着前方那弥漫着香气的羊肉摊子,顾仙佛看得好笑,感叹一声吴越怎么收了个你这样子的徒弟后从袖口再次弹出一粒碎银,少年接住银子,乐呵呵地挤进人堆中买了满满两把羊肉串,递给顾仙佛一把被后者拒绝后也不气馁,自己也顾不得烫,跟在顾仙佛身后继续狼吞虎咽。
吴越,天下最神秘的人之一,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甚至连西凉的西凉卫和顾府的密影费了大工夫也没能传出一张画像,只知道他父亲是吴国一列土封疆的王侯,母亲是越国一普通女子,所以他自从练武那一天起,便自名吴越。南吴北越深谙远交近攻政策三味,两国虽然中间隔着乾国这个庞然大物,但是世代交好,四十余年前就结成攻守同盟,一直持续至今。乾国这么多年没有拿下卧榻之旁的这两个小国,南吴北越地势险要是一方面,乾国急需休养生息是另一方面,而剩下的,则要归功于吴越。
天下武夫分为四重十二品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这么多年以来,也有独立于此体系之外的异类,毕竟天下这么大,变数还是有的,吴越就是一个变数,就如同没人见过他的容貌一样,也没人了解他的真实实力,若是他一把吴钩在手,精心准备后,小宗师也挡不住他的第一刀,若是他毫无准备,玄字游侠儿都能把他一剑封喉。
顾仙佛之前听顾烟说过,吴越走的是养刀一脉,不修内力,不悟心法,只修刀意,出手前温养的时间越长,刀意越是凌厉,但此道对刀客要求甚是苛刻,非天生刀胚不能登堂,登堂后十个刀胚内能有一个刀胚入室便是极好的了。不过养刀一脉虽说要求确实苛刻,但是顺着这条路走上山顶以后确实能一览众山小。据古籍记载,在春秋时期曾出过一养刀游侠儿,一刀养了九年,最后一刀劈开了一座皇宫后力竭而死。
这少年三日前风尘仆仆来到顾府递上木刺,这木刺倒是也简单,上面只有一道刀痕,本来看守侧门的小厮把这小厮当成了初出茅庐的雏儿或来顾府骗吃骗喝的小蟊贼,抬手就要把他打发走,要知道顾府虽说豢养清客不少,但哪个不是有几把刷子的,修为不达到黄字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你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真把顾府当慈善堂了?但是就在那小厮刚要开口之时,外出采购的顾名正好回府,顾名老辣,一眼便认出了这木刺上的刀意非比寻常,便把这少年领到府内一间偏房内好吃好喝伺候着,然后拿着木刺转身去找顾淮,当时顾淮正在书房内忙着收礼,但是等顾名说明来意后也不敢怠慢,令小厮叫来一名在顾府居住九年的天字下品刀客,那刀客一眼便认出这木刺上的刀意出自谁之手,毕竟吴越所走的一脉在天下武道中实在是太过独特了。
待到顾淮亲自到达偏房看望这位少年的时候,那已经解决了三碗白饭的黝黑少年正把注意力集中在一根油汪汪的鸡腿上,顾淮也没有多说,只是笑眯眯道,顾府有酒有肉,你就在这里住下吧。
少年理所应当的点点头。
随后,顾仙佛回府,顾淮把此事跟顾仙佛提了一提,不过按照那名天字下品刀客所言,这少年确实是天生的刀胚不假,但是实力恐怕也仅仅登堂而已,毕竟他年纪摆在那里,很多事情明眼人一看便知,收下这少年,顾府有可能日后多出一个堪比吴越的恐怖高手,但更大的可能是浪费好几百斤粮食和资源养一个废物。
当时顾仙佛只是点点头,命小厮把那少年唤到堂屋,新换了一身深玄棉袍的少年毫不胆怯的看着顾仙佛,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
“你叫什么?”顾仙佛也笑呵呵地看着他。
“吴钩。”少年郑重回答,似乎在说一个了不得的词语。
“很好听的名字。”顾仙佛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以后就跟着我吧。”
吴钩谨慎道:“有肉吃吗?”
顾仙佛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管够。”
吴钩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郑重道:“好!”
第二十七章 桃花眠
夜幕低垂,繁星高挂。
李青熊拢了拢脖颈处的棉衣,稍稍抵御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心里不住的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表情,坚定有力的右手紧紧扣在腰间金线缠绕的那口宝刀上,试图让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勇武一些。
尽管他知道这寒风肆虐的夜晚空旷的皇宫门前连野猫都不会经过,但是谁又敢保证宫里哪位达官显贵外出溜达几圈不会看到自己的呢?
想到这里,李青熊心里一阵火热,胸脯也自然而然地挺了几分,虽说他李青熊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八品带刀侍卫,但是谁不知道御前侍卫升官容易得令天下武夫发指?自己也不求得九五之尊圣眼青睐,只要哪个皇妃公主甚至皇帝陛下的贴身太监张公公看到自己这尽忠职守的形象,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那日后的飞黄腾达,还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在皇宫正面面前缓缓停下,拉车的四匹神骏白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把李青熊从美梦中惊醒。
好畜生!虽说在皇宫面前敢驾四驱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但是你这畜生怎么也敢狗眼看人低了?!李青熊心里想着,握紧手里刀柄威风凛凛走上前,开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来此?此时皇宫大门已闭,就算皇帝口谕都不得开门,大人请回吧。”
正八品带刀侍卫的肥缺天下多少人眼馋着呢,自己能站在这受冻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本事,要不是父亲给宫里某位大公公递上了半个家产的银票,李青熊也没有可能穿上这身补服,所以李青熊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珍惜得很,这一番说辞,他在心里排练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让父亲帮忙参详推敲了很久,语气轻了怕失了皇家的威严,重了又怕得罪某位将军一气之下斩了自己刘苍城就之前办过这种糊涂事儿。皇帝陛下最后也就是罚了他半年俸禄了事。
不过现在,李青熊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神态动作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卑不亢,进退得当。
驾车的青衣小厮看了李青熊一眼,目光之中没有蔑视却也没有重视,就如同人类看待地上的蚂蚁。李青熊心里问候这狗仗人势的小厮祖宗十八代,表面上却依然平心静气,不漏半分端倪。
小厮转身,轻轻掀开车帘。
一位老人钻出马车,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李青熊面前。
待到这张略显枯瘦的脸庞出现在李青熊面前三尺的时候,李青熊才骤然反应过来,马上匍匐在地,颤声道:“正八品带刀侍卫李青熊,拜见国师。”
枯瘦老者不是旁人,正是乾国以多年不问世事的国师张无极,也是唯一能在朝堂上与右相顾淮唱对台戏的人,这一点,邓南风也不行。
张无极面无表情,开口却语出惊雷:“李将军,老夫自钦天监而来,纳兰监正今夜观星辰有变,占卜解卦之后急急招老夫过去,这密信,必须得马上呈到陛下眼前,李将军可否通融则个?”
李青熊匍匐在地,整个人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皇帝陛下早有旨意,一旦夜间宫门关闭,任何人都不得开启,再大的事都得等到翌日开门之时,但话又说回来,能让国师大人急匆匆赶来的事情,恐怕不是再大的事情,那得是天大的事情!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李青熊头天上任,我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不必如此为难我吧,这事处理好了见不到功劳,处理不好就是株连九族的大事。
“李将军,不知可否通融则个?”张无极又问了一遍,语气平淡,但是那股子压迫感却如重样扑面而来,李青熊头颅又低了几分。
豆大的汗珠从李青熊鬓角滑下,一直滚到鼻翼,再至鼻尖,却如同他的决心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掉落。
蓦然,李青熊起身,抬头,转身低喝:“开宫门,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
一声令下,自有两名持枪甲士走向宫门,朝里面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宫门缓缓打开。
张无极没有上车,由青衣小厮搀扶着慢慢走向皇宫里面,临步入门洞之时小厮回首,意味深长的看了李青熊一眼,可惜此时的李青熊正处在内心忐忑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自然没有注意到小厮的眼神。
到了一假山处,张无极止步,再看小厮时,脸上已经挂上和煦如春风的笑容,“阿暝啊,老夫虽然不知道你来皇宫做何事,但是确定肯定不会给老夫身上泼脏水,老夫和你父亲相交近三十年了,老伙计开口,这个忙老夫不能不帮,也不得不帮,不过老夫奉劝你一句,咱这乾国皇宫,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虽然知道你有备而来,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天下谁最想你死,你自己心中有数,千万不要就这么随了那些人的愿,行了,你去吧,老夫找陛下谈谈星宿之事。”
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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