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公这才来了兴致,转头看了朱炳忠一眼,作闭眼倾听状:“讲下去。”
朱炳忠俯首应是,这才继续低声讲道:“与顾家不同,咱朱家虽然是受够了圣上恩典,但是这些年下来,却一直是安分守己,最多也就是在两三次的大事中推波助澜了一把,虽然起的作用不小,但是远远谈不上说是幕后推手的地步,所以陛下对于咱朱家的安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地位、名声、官帽子,能拿出多少便拿出多少,咱朱家这些年里也是极尽荣光,但是现在,顾家倒了,咱朱家,便是朝堂中的最高一颗大树了。”
朱炳忠坐直身子,表面微笑:“所以,咱朱家不可能再在陛下手里,扣出一点东西出来了,相反,孙儿猜测,陛下恐怕现在临睡觉前都在琢磨,怎么把咱老朱家的东西,收回去一些。所以咱老朱家,便只能把目光放在下一任陛下,也就是孙儿那在东宫里的堂兄身上。我这堂兄,别看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是想必爷爷您肯定知晓,他心底也是个阴鸷酷烈的六亲不认的性子,现在他想坐那张椅子,想继承大统,必须用到朱家,所以他对咱朱家百般示好,但是等到他真正坐上那张椅子之后,也就不出五年,咱朱家的这些老情分用尽了,难免,他会生出一些不一样的想法来。”
朱炳忠轻轻呼出一口气,接下来说得话语在朝堂之中很多老狐狸都未必能琢磨出味道来:“陛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急切想给太子铺路,但是若是认为他扳倒一个顾家,是为了给太子以后即位铺平道路的话,那可真是荒谬!可笑!从咱以有的情报推论,陛下送给顾仙佛那顶官帽子,是顾淮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换来的!陛下原本是想把顾家留给太子的,等陛下宾天之后,太子即位,怎么才能服众?怎么才能让那些在朝堂之上跪了近二十年的老狐狸不敢说心服起码口福?那当然是杀掉最大的一只老狐狸!最好那只老狐狸还死的心服口服,临死前还要高呼陛下圣明,罪臣该死!但是这些年来,所以与顾淮下棋的人,无一例外都输掉了全部家当,咱这个陛下也不例外,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顾淮会先一步死掉,如此一来,他除了捏着鼻子给顾淮一个文正的谥号,他还能做什么?面对一个连命都不要的士评榜状元,陛下能不害怕?”
与之前的飞扬跋扈大相径庭的朱炳忠此时言谈举止已经透露出一丝阴戾的疯狂:“既然陛下留给太子的顾家没了,那咱们就再给太子扶持一个小顾家出来!罗悠之本就一心一意想做孤臣,再加上咱朱家暗中的全力支持,这几年的时间里,他一定会扶摇直上,到那时罗家名声地位一时无两,太子只要轻轻手起刀落,便能收获一片好处,当然,咱朱家因为参与其中,肯定会受到波及,但是这种波及,只是为了咱以后朱家的崛起做铺垫罢了。”
把朱家与罗家绑在一起,就为了给日后的太子即位做一个顺手人情?
好大的魄力。
好大的手笔。
朱国公睁开眼睛,眼神略微有些浑浊:“若是……若是太子做不了那张位子,那咱们的一片苦心,就都付之东流了。”
朱炳忠此时丝毫不复原先的唯唯诺诺,闻言针锋相对:“爷爷应该知道,若是太子坐不了那张位子,不管咱朱家做什么事情,都是苟延残喘罢了,大势丢了,肯定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
朱国公再次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轻叹一声:“罗家每走一步,脖子上的绳子便锁紧一分,这手握绳子的人,正是罗悠之自己啊,只是可惜了,老罗家的几十口子人,,都要给罗悠之这小子陪葬了。”
朱炳忠心中对朱国公的伪善言辞不为所动。
这些年里,您老手上倒是没沾过一丝鲜血,可是间接死在您手上的孤魂野鬼,怎么着也得三位数了吧?
朱国公真心实意地叹一口气:“忠儿啊,爷爷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以后爷爷老了,虽然爷爷还想再撑几年,但是自己身子骨自己知道,爷爷现在躺在床上,虽然还未身死,但是那些魑魅魍魉还算老实,但是等爷爷真的迈进了棺材里,咱朱家,一定会遭受一次大的浩荡,要是处理得好了,无功无过,要是处理不好,咱朱家,就是下一个顾家啊,等到爷爷埋土里了,你大伯远在北原,家里兄弟虽然多,但大都是只会争名夺利的蠢人,腐朽不堪!以后朱家的担子,爷爷就得交到你肩膀上了,忠儿,你可别怪爷爷。”
朱炳忠眼神中第一次燃烧起**的火焰:“爷爷放心,孙儿虽然无才无德,但是定不辱咱老朱家的名号!”
第三百一十六章 清风不识字
在大乾元历十七年下了这第一场春雨的日子,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御书房里,赵衡身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淡黄色常服,服装之上既没有祥云也没有金龙,若是让外人看见难免会大惊失色,甚至有些个性倔强的言官都能为此参皇上一本,但是幸好,这御书房里没有外人。
今日在皇帝身后伺候着的,并非昔日那个寸步不离身边的大长秋,而是换成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内寺,这小内寺名唤李水根,生得唇红齿白,一看就招人喜欢。李水根的师傅不是旁人,正是在整个宫廷内统领八百内寺的大长秋周内寺,李水根十二岁进宫,跟在周内寺身旁鞍前马后八年,周内寺也把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徒弟雪藏了八年,这八年里李水根从来没伺候过任何主子,一直跟在大长秋身边,而现在,春天到了,大长秋却也倒下了。
这对于李水根来说,是个既好也不好的消息:好在他终于不用活在师傅的阴影之下,能被推到众人眼前来了,但是大长秋倒下了,那自己身后也就是空无一人了,宫里内寺之间勾心斗角那是家常便饭,更何况自己还陪伴在陛下身边,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若是自己一着走错,恐怕就得满盘皆输。
虽然心中不断在思量着自己日后的事情,但是李水根目光还是一直放在陛下身上,看到皇上终于放下手里奏章微微送了一口气后,李水根在心里默念六个数,数到六的时候终于躬身走上前去,恭敬奉上一杯冷热正好的参茶。
赵衡接过参茶,茶杯就唇,抿了一小口后便放下,也不转头,就那么靠在椅背上双眼望着屋顶,淡然问道:“小李子,周公公如今怎么样了?”
李水根躬身以清脆嗓音低声答道:“托陛下挂念,师傅他老人家现在虽然卧榻不起,但是精神头还挺足,今早上刚刚用了一碗粥,小李子临走前师傅还对小李子念叨,说不能服侍陛下龙体了,自己现在是死是活,也就没多大意义了,以后要是老天庇佑能下得了床,肯定会到陛下跟前请安。”
赵衡轻轻叹了口气,头枕在椅背之上轻轻把眼睛闭上。
李水根躬身向站在角落里的两名打扮成内寺模样的小宫女无声无息地招招手,那两名小宫女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便轻盈走过来,一个蹲在赵衡身边体他轻轻捶打着大腿,一个站在赵衡身后替他松快着肩膀。
十七年前,赵衡自己立下的铁律中便有一条“女眷不得进入御书房”,所以就连赵衡自己现在想在御书房内松快松快筋骨,都得悄悄的找人把宫女换成内寺的模样才行。
不过以前的这个事情是由周内寺来一手操办,现在就是李内寺了。
赵衡眯着眼睛享受着两双柔荑恰到好处的拿捏,缓缓开口说道:“不要再折腾周内寺这把老胳膊老腿了,小李子,等会下去的时候你去太医院找钱康,让他给周内寺瞧瞧去,唉,周内寺他老人家伺候朕这么多年,没有他在身边,朕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这周内寺啊,说病倒就病倒了,可是他脱下那身朱红蟒袍,又是谁能穿上得?”
李水根在赵衡身后,躬身三缄其口,作为一个皇帝面前的新人,除非在皇帝需要的时候自己能开口,在别的时刻那自己就得做一个哑巴。
坐在赵衡龙案对面的是两人,一个器宇轩昂嘴角带线的倜傥青年,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太子赵焱,赵焱听到父皇略带感叹的话语之后,微笑俯身开口道:“父皇不必担忧,在大乾宫廷之内有着内寺八百,怎么着也能找出几个顶替周内寺的人来,再者说,这小李公公可是由周内寺一手提拔出来的,虽说现在年纪轻了一些,但是行事举止却颇有周内寺之风,儿臣相信,再过几年,小李公公很有希望,穿上那一件大红蟒袍。”
赵衡睁开眼睛,坐直上身,两名假扮成内寺的宫女同一时间躬身行礼,然后继续回到自己角落里安静呆着。
赵衡扫视了自己面前那几道关于预防黄河水患的折子,说道:“方才你们二人的意思,朕都听明白了,焱儿你是说这几年国库投在黄河上的银子已经不少了,再加上今年会发洪水,这只是望气士的一己之见,所以不同意这张折子。”
赵焱欠身应下,同时说道:“父皇明鉴。”
赵衡又把目光望向与太子赵焱并做的第二人,此人虽然也是身着鹅黄色蟒袍,但是神情却有些枯槁,两颊微微有些消瘦,精神比起赵焱来说,天差地别。
赵衡看着此人,看口说道:“煜儿,你一力主持从国库里再拨出八十万两银子修建黄河堤坝,说的是黄河水患从古到今便是当政者的大患,与朕的德行无关,只要泥沙积累到了一定境界,肯定会发一次洪水,这是无可避免的,所以为了黄河沿岸的数十万百姓,黄河堤坝,必须要再次加固。”
这个形容略有狼狈的青年正是六皇子赵煜,自从顾家倒台后他的处境便江河日下,拿着大把的银子送不出去不说,甚至还有不少闻风而动的官员悄悄把银子换个方式又送回了刘家也就是自己娘亲所在的家族里。这一系列的打击接二连三地降落到他身上,赵煜现在变成这个模样,也就是正常的了。
听到父皇垂询,赵煜不温不火地微微欠身,脸色平静应了一声:“父皇明鉴。”
赵衡轻轻拿起自己这两个儿子的折子,放在手中仔细观摩了着。
赵焱的书法是学自书圣王罗虎,王罗虎擅长“虎帖”,每每书写之时都是笔走龙蛇,剑走偏锋,王罗虎以草书最为出名,赵焱跟随王罗虎练字这么多年,难免也沾染上一些王罗虎泼墨之时的豪放之气,就连是这张奏章之上,虽然是中规中矩地小楷,但是下笔收锋之时,还隐隐有着藕断丝连的意味透漏出来。
而赵煜的折子与赵焱相比,则是中规中矩得多,赵衡当然记得,赵煜学字之时,先是拜师于当世书法名家张相本,练了八年的小楷基本功之后,便转而投于一代书法宗师晏颖门下,晏颖此人在长安城中名气极大,不是因为他是六皇子的西席,也不是因为他酒后所言的那一句“腕中伏鬼,下笔如有神助”,而是因为晏颖曾经教过顾淮、顾仙佛、顾烟三人的书法。
赵衡放下手里的两份帖子,微微有些失神。
一转眼,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这么大了。
就连顾大哥,也走在了自己前面。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故乱翻书
以赵衡的谋略手腕,自然是一眼望下去便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的心中所思所想。
太子赵焱不主张开国库修河堤,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太子,对他来说,不需要立功,只要不犯错,未来这个天下便是他的。而且当这个天下拿到手之后,国库里有银子,他这个新任皇帝说话腰杆子也能硬气一些,想做些什么事情,自然也能做得出来。
六皇子赵煜所思所想差不多与赵焱正好相反,一是想在乱中寻求一番变数,也算像那罗悠之一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二是长安在别的地方动作大一分,西凉那边就安稳一分,而随着时间每过去一点,顾仙佛便又能在西凉安稳一点。
赵衡端起李水根刚刚换上的那一杯新茶抿了一口,表面上八风不动,内心却暗叹道朕这两个儿子,虽然都是璞玉,但是道行火候可是远远不够啊,心中所思所想,说是藏在纸下,但是就这种直来直去的藏法,在那群老狐狸的眼中,还不是跟摆在他们眼前的透明人一样?
顾大哥曾经说过: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需待七年期。这句话讲得真对,可惜,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
赵衡挥挥手拒绝李水根的搀扶,自己一人从那张万众瞩目的龙椅上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外面斜织雨丝,表情淡然。
在赵衡站起身的同时,赵焱与赵煜便马上在同一时刻站起身来,只是二人不知道父皇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尽管二人也都站起身来,但是却没有敢开口的。
赵衡把手轻轻放在窗沿之上,被擦拭地一尘不染的窗沿因为雨水刚刚洗涮过的缘故,有些微微发凉,赵衡精神稍微提了提,缓缓开口道:“今日下着这大乾十七年的第一场春雨,朕也就与你们说说一些藏在心底的体己话,朕在打天下的时候,曾经听到过一个挺有趣的说法:让一让?大家伙儿都是第一次做人,你凭什么让我让你?这句话虽然是市井俗语,但是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你们两个呢,都是第一次给朕当儿子,也是第一次给天下做皇子,但是朕何尝不是第一次给你们两个做父亲,第一次,给天下做皇帝?”
赵衡长长出了一口气,继续娓娓道来:“朕给大乾做了十七年的皇帝,从大乾第一年做到现在,十七年了,朕也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中间肯定走过不少弯路,朕也不是圣人,自然承认这一点,到了现在呢,肚子里有些话语,也算是藏了许久了,借着今日的光景,跟你俩念叨念叨,这十七年里,朕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问题:到底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皇帝?”
赵衡转过身来,没有看着自己那两个儿子,而是看着那张无数人都想坐一坐的椅子,说道:“这个问题朕想了十七年,其实到了现在,还是不能算想明白了,不过在这些年也不能算一无所得,归根结底,朕考虑出来的,还是儒家所提倡的忠恕之道,朕知道,你们听到朕说这四个字,心里肯定是不屑一顾的,呵呵,朕自己总结出来的时候,朕心里也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回过头来,若是细细品味这四个字,时间长了,还真能从这四个字里品味出一些不一样的味道来,忠恕之道的四个事儿,你往最浅显里说,无非就是平衡之道,也就是话本里所说的,这方得势了,敲打敲打这一方另一方失势了,扶持扶持另一方,结党没关系,这是人的本性,但是若说是把结党与营私这两个字放到一块,那事情可就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喽,怎么能把结党和营私之间这微妙的界限给把持清楚,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儿。”
赵衡这些话语说的有些凌乱,甚至乍一看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赵焱与赵煜二人皆是垂手而立,作仔细聆听状,但是赵衡仅仅扫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二人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更别提把握到这些话语里更深一层的意思了。
赵衡心中暗叹一口气,转移到一个浅显一些的话题:“一代书法宗师晏颖曾说泼墨之时,腕中伏鬼,下笔如有神助,这句话你们二人应当不会陌生,黄老之学崇尚治大国如烹小鲜,朕赞同这句话,但是朕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么举重若轻,大巧不工的本事,所以朕更认为,这治国,就如同下笔写字一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那便是开篇了一本新书,至于这本书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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