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里,顾仙佛秘密入主军营的小心被有心人悄悄传播出来,在西凉服役的老人都知道之前这位卫将军的习性,与那些“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将种子孙不同,咱这位西凉的卫将军闲来无事之余最喜欢不带亲随不着将服自己一人扎到甲士堆里同吃同住同操练,这也是顾仙佛能在短短六年之内能把西凉军战意拧成一股绳的微小细节之一的体现。
有些道理很简单,但是能做到就很难了。
也正是有着这层原因在里面,所以这些日子西凉甲士的操练格外用心,哪怕前一日操练到夜晚亥时,第二天起床之时依旧是精神饱满,不为别的,万一咱身边这个面相有些生的袍泽正是王爷呢?不求加官进爵,好歹不能在王爷面前丢了咱西凉军的脸面不是?
这日卯时三刻,东方刚露鱼肚白,军营之中已经是一片肃杀。
早早起床的顾仙佛已经用过早饭,身着一身与寻常西凉甲士大同小异的盔甲站在高高的观礼台之上,一手折在腰间西凉刀刀柄上,一手扶着栏杆,一言不发地望着下面磅礴的演武场。
在顾仙佛左右,分别站立着武将之首慕容长青与谋臣头魁皇甫经藏。慕容长青但凡在军营里一直是身披甲胄,今日当然也不会例外,而皇甫经藏也知道今日特殊意味,罕见地披上一轻薄的锁子甲。
之所以选锁子甲,是因为再重一些的他就撑不起来了。
在慕容长青与皇甫经藏身后,是分左右立着的百余人,把原本还算宽敞的观礼台塞得满满的。
左手边是顾仙佛的心腹爱将,能被选出来与王爷一同站在这观礼台上的,除了几个面不改色的老人之外,那些青壮都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自豪神采,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身上铠甲与腰间佩刀昨日都是擦了又擦。
西凉阅兵与寻常军营不同的一点便在这里,这观礼台武将一列所站立的五十余人,除了十余名手握重柄的大将之外,剩下四十余人都是由基层长官与立了大功的寻常甲士组成,这些甲士或许仅仅是一名黄字下品的武夫,或许是出身于丛林间的猎户,但是不管这些条件如何,只要你立了军功,那么你便有资格立在这观礼台上。
在顾仙佛右手边立着的六十余人,则是西凉庙堂之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都是庙堂之上不可或缺的大小官员,身上又都打着顾党标签,这次观礼肯定也少不了他们。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不喜闹腾的顾烟也难得现身,白衣飘飘地站在顾仙佛身后,一双阴柔眼眸一刻也不停地扫视着周围,被他扫视到的人下意识低下头避过目光,乖乖,这可是小宗师,天下只有四个的那种,咱在他面前认怂,也不丢人。
顾烟曾询问过顾仙佛是否需要他身披铠甲,顾仙佛摇头轻笑。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天气慢慢变得有些暖意,演武场上已经人头攒动。
距离阅兵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顾仙佛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朝身旁的慕容长青轻声说道:“本王这次阅兵有些仓促,身在娘子关一线的甲士与青木郡、定阳郡的老卒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会有所怨言,汉卿,你替本王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次阅兵虽然来不及让他们赶过来,但是今年本王一定会亲自赶过去与他们喝上几场大酒。”
慕容长青含笑应下:“如此甚好,这些老卒日夜坚守岗位,当得起王爷的一碗酒。”
顾仙佛笑了笑,看着演武场上不停忙碌的甲士,表情肃穆说道:“自然是当得起,老话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但是话说回来,真正落到实处的,国门还是得靠着这些百战老卒来拱卫,本王一直清楚,边关不是靠着石头垒起来的,而是靠这些老卒的血肉一寸一寸浇筑起来的,寸土必争寸土不让这八个字在我等听来就是热血沸腾的一句口号,但是在边关,在西凉这些城池的黑夜里,这都是拿人命堆积出来的。”
皇甫经藏与顾仙佛一同看着下方演武场,平缓说道:“咱们西凉儿郎,各个都是好样的,不论是冲锋陷阵还是鏖战死战,从来都没怕过谁,只是西凉地穷,长安对咱的态度都心知肚明,所以咱亏欠这些老卒得很多啊,王爷,若论兵器,五大军之中,咱的西凉刀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但是甲胄就不行了。五大军之中,禁卫军与御林军那是实打实的铁甲,别说一般飞矢,就是普通军刀都砍不透东陵军与南疆军封地富庶,他们所披戴最多的也是七扎的熟皮甲,防护能力就比铁甲差一点,但是灵活机动性却高了不致一筹北原军天寒地冻,多是五扎皮甲与棉甲混合只有咱西凉军中,还是以棉甲作为主要防具,防御性上,比起其他盔甲来说,差了一大截。”
顾仙佛点点头道:“是啊,这些也是本王一直考虑的问题,我西凉儿郎虽然骁勇,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在防具上吃了闷亏,若是人心凉了,又岂是棉甲能捂回来的?这个问题阅兵之后本王便即刻着手,不过西凉甲士接近十万,换甲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咱得慢慢来。”
皇甫经藏疑问道:“末将粗略计算过,若是西凉甲士全部换甲,不说耗费得时间问题,单单是军需花费,就是一笔天文数字。就算王爷能筹出银子来,咱西凉铁矿虽然不少,但是却多早名花有主,更何况咱银子还捉襟见肘,若是拿出银子来购入铁矿,那些人肯不肯卖还另说着,就算肯卖,那咱今年的军饷,也是个问题。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顾仙佛手指无意识敲打着栏杆,直言道:“皇甫先生可能已经听闻,本王办接风宴的时候,四大族之一的王家捐了一条铁矿,事后本王让下人核对过,这条铁矿虽然不算特别富饶,但是开采七八年还是没问题的,本王已经着手去找人与王家交接,想必两个月之内可以办完,出产的矿脉先紧着另外咱前些年洒出去的钉子也传回消息,有支小队在御蛮郡以南疑似找到一支矿脉,但那地方比较乱,靠近无冢城,具体有没有,到底有多少产量还在侦查中,等忙完手头上的事儿,汉卿你派两队人过去看一下,若这铁矿属于中上,那不论如何,都要拿下来。”
慕容长青含笑应下。
皇甫经藏略一沉吟,方缓缓道:“无冢城,那地儿确实乱,全是逐鹿之战中剩下的遗民,势力庞大又对大乾充满敌视,不好插手,但是王爷若想整顿西凉,无冢城是势必要整顿的,恐怕当初咱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把这些逐鹿之战的遗民逐而不杀且放逐在西凉境内,恐怕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因素在里面,若是无冢城旁边真有矿脉,开采、运输都不是一个容易的事儿啊。”
顾仙佛一边轻轻活动着脖子一边轻声道:“无冢城有流民十三万左右,且大部分都是被我大乾铁蹄灭过的里面的昔日王侯将相一抓一大把啊,里面势力又错综复杂,让这个城池在矿脉旁边,本王睡觉也不得安生,等到手头上这些事儿了了,本王打算亲自去无冢城走一趟。”
皇甫经藏大惊,正要进言之时却被顾仙佛抬手制止,顾仙佛显然是已经下定决心,面色严肃吐出三字:“勿复言。”
慕容长青适时转移话题,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王爷,阅兵马上就”
身后传来的蹬楼之声打断了慕容长青的话语。
一名谍子跑上观礼台,在顾仙佛身后三尺之外单膝跪地,沉声道:“禀报王爷,有探马来报,有一队天子仪仗出现在军营东侧三里之处,目前可知那仪仗护送官员为户部侍郎,陈靖祁。”
谍子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传遍整个观礼台。
所有人表现各异,武将大多波澜不惊,文臣俱都眼露疑惑,
顾仙佛没有转身,轻轻摆摆手,那名谍子躬身退下。
顾仙佛看着下面已经准备就绪的演武场,笑着吩咐道:“开始吧。”
这个阅兵,果然越来越有趣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杀春(中)
辰时一刻,阅兵正式开始。
演武场中央两丈高的青铜大钟接连发出九声连绵不绝的巨因之声,向整个西凉宣告这个消息。
今年阅兵较之往年虽然意味深长,但是流程之上并未有多大不同,鸣钟代表阅兵开始,第九声完成之后,军营外门打开,允许前来观礼之人众到内门附近观看。
顾仙佛不是第一次在军营阅兵,今年来观礼的人数虽众,但有一部分是来过一两次的老人,再者说大部分人都已经在门外侯了许久,彼此之间早已通过消息,绝大多数人对于观礼的规矩还是烂熟于心。
三丈高的硬木铁门缓缓打开以后,围观人众不管地位高低,俱都按照次序涌入军营内,也有几个不懂规矩之武夫仗着自己身怀几分功夫便拔地而起,但是刚刚离地一尺不到便有一根精铁弩箭擦着头皮飞过,这几个不讲规矩的武夫闹了个大笑话,吓出一生冷汗之后再身旁之人的哄笑声中也就灰头土脸的跟着队伍前行。
随着人流缓缓前行,这阅兵第一步也就同时展开。
演武场中央,布着一面略显破旧的大鼓,这大鼓没有别的特点,就是大,大到足有半间房屋大用来擂鼓的鼓槌只有一支,那便是标配的西凉龙枪。
有一前秦便苟活下来的司礼内寺今年已经八十有余,以前每逢这等盛事都是由他主持今日也不例外,只见这名满脸褶子的老内寺在两名小厮的搀扶下晃晃悠悠来到大鼓面前。
那里的香案之上,早就有下人摆好“三祭”的牺牲用品,前秦老内寺对此早已经轻车熟路,先是跪倒在地,然后碎碎念了一些佶屈聱牙的先秦祭祀典籍,最后才站起身朗声道:“恭请王爷上头香。”
这老内寺走路都需要人扶着,但是嗓门却着实惊人,第一次来参加阅兵的不少人众都被这老内寺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长安有天子仪仗,演武场旁自然也有西凉王仪仗,九十人同时跪倒在地,齐声喊道:“恭请王爷上头香!”
这时,早有一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甲士捧着一支三尺有余婴儿手臂粗细的香跑到观礼台上在顾仙佛身侧跪倒,顾仙佛接过慕容长青递过来的火折子,轻轻把这支头香点燃。
那名甲士一刻也不停歇,捧着被顾仙佛点燃的头香健步如飞,数息之间便送到了那名老内寺手里,老内寺接过头香抵在额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把头香插到香炉之中。
远处青铜大钟传来三声长音,宣布“三祭”礼成。
老内寺调整身形,冲观礼台上的顾仙佛躬身道:“恭请王爷擂响西凉战鼓!”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投向观礼台。
顾仙佛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镇定自若地向前走了两步,凭栏而望,借着顾烟悄无声息渡过来的一丝内劲把声音传遍三军:“此次杀春,本王心潮澎湃,观我西凉儿郎,各个骁勇看我西凉百姓,莫不勤恳。或许有些话,各位已经听过,但本王还要借着这个机会,再与大家讲一遍,我西凉近十万儿郎,有骑兵,有步兵,有弓手,还有军需、火头军等十余个后勤兵种,不论你们是什么兵种,只要入了西凉军,那便是袍泽,那便是兄弟。何为袍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便是袍泽,战场之上我替你挡刀,你替我收尸那也是袍泽。列位,咱们西凉穷,但是咱志不短,只要咱腰间配的是西凉刀,那么这两个肩膀上,扛着的就是咱西凉的这方土地,西凉百姓供我们吃穿,大乾国库给我们发着饷银,那我们便生是大乾人,死是西凉魂,本王知道,在场列位,包括远在边关、定阳、青木两郡的,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本王可以再次,向皇天后土、列祖列宗立誓,只要大家一日手拿西凉刀,那么西凉这方土地,便永远不会负你们!此誓此言,天地共鉴,鬼神共听之!”
顾仙佛拔出腰间西凉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四个字:“赳赳老乾!”
西凉军大本营内三军所有甲士同时出刀,在西凉军营之中形成一片亮灼灼白森森的“刀林”,四万余把西凉刀斜指天际,拔刀之音整齐利落宛若一人,就是这声音太大足以传遍方圆百丈。
三军之音混居在一处宛若天雷滚滚:
“共赴国难!”
顾仙佛放声长笑,把手里西凉刀往面前栏杆上狠狠一插,这把身经百战的一代西凉刀轻易插入硬木三分之一长度,顾仙佛豪爽道:“还是老规矩,本王佩刀放这儿了,谁有本事,尽管拿去!往年都是本王擂鼓,近几日本王身体抱恙,便由本王胞弟替本王擂鼓,以助列位刀戈兴!”
说着,顾仙佛把手离开刀柄,下面甲士也不用长官命令,齐刷刷收刀入鞘。
围观之人这才从方才那种震撼与心悸之中回过神来,轻轻出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太大声。
顾烟朝着顾仙佛轻轻点头,右脚轻轻一点观礼台,围观所有人众之见一袭风流倜傥的白衣从观礼台上凌空而飞渡,过了片刻功夫过后,便轻飘飘落在那大鼓之前铁架之上,负手而立的大风流不知迷倒了多少初次相见的少女。
顾仙佛含笑点头。
顾烟深吸一口气,却没有拿那支八十斤重的龙枪,而是左手依旧负于身后,右臂抬起放在鼓面之上,中指别着食指,轻轻一弹。
顾烟白皙食指与鼓面接触的那一瞬间,大鼓轻轻抖动了数下,然后一阵温和的鼓音传来,鼓音刚出鼓面之时宛若蚊蝇低鸣,到达演武场之时已经是正常鼓音,越往外传声音竟然越大,到达百丈之外已经宛若雷霆。
四百三十一丈之时,鼓音达到最高点,下一刻便烟消云散。
顾仙佛向身边慕容长青询问道:“这面百里鼓,有记载以来传递的鼓音是多远?”
慕容长青略微沉吟,向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那名青壮先是微微一怔,然后才快步跑出队列,在顾仙佛身后拜倒在地后压住内心兴奋,朗声道:“回禀王爷,据史料记载,前晋有一大将,以龙枪击鼓九十九下,前九十八下均不过百丈,第九十九下传出三百七十九丈,这是有史料记载的最远一次。”
顾仙佛很满意顾烟的指力,点点头看着跪倒在地的那名青壮甲士说道:“小金子,本王记得你,昔年潼河谷一战,本王与你同在一营,你小子箭法不错啊,本王记得你是基本没有放空箭的时候,有好几箭还都是一箭穿了俩草原蛮子。”
名为小金子的甲士霍然抬头,脸色已经激动得通红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确实他在潼河谷一战中是与顾仙佛并肩作战的一名甲士,因为小金子所在的那龙眠营担任得是那场战役中最艰难的攻坚战,所以当时顾仙佛临时编入小金子所在军营并且也未声张,进入龙眠营之后就担任了扛旗手,那场战役之中顾仙佛身中两箭所幸都未射中要害,而小金子当时作为护旗手就在顾仙佛旁边,他的箭术确实让顾仙佛印象深刻,别的箭手都是一袋羽箭,只有这小子特批三袋,并且交战之时,这三袋羽箭小金子几乎没有一箭落空过,还有好几箭如顾仙佛所言一箭穿了俩糖葫芦。
小金子终于压住胸膛中那颗剧烈的心脏,大声回道:“王爷真是好记性,能让王爷记住小的名字,小的就算明天战死边关都赚大发了,当日王爷扛着营旗身先士卒摧枯拉朽的雄姿英发,小的铭记于心!”
顾仙佛哈哈一笑,摆手道:“好了回去吧,别说不吉利的话,我西凉男儿,要死,也要死在草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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