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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的就是找一个借口,而借口这东西永远都像忠实的奴仆,是召之即来的。
在邯郸征讨陈豨的时候,刘邦发下了鸡毛信,向彭越征兵。彭越这时正好生病,或者确实不想去,装病,就派手下代替自己率士卒赶赴邯郸。刘邦心中大喜,借口来了,嘴上却假装怒道:“我操,淮南王好大的架子,连老子都请他不动了。”
这句话立刻反馈到彭越耳朵里,彭越自然吓得不轻,他决定抱病亲自到邯郸走一趟。下这个决心不容易,要知道那时候没有飞机,也没有柏油马路,车轮也不是胶皮充气的,长途颠簸对正常人来说都极其辛苦,更别说一个病人,而彭越却想不避艰险,可见为人臣的不易。彭越的大将扈辄脑子比较清醒,劝道:“开始他叫您去,您不去;现在他发脾气了,您再去,不是送死吗?您想想韩信的下场罢,依我看,您还不如趁机发兵响应陈豨将军算了。”
彭越为人还比较忠厚,或者是觉得自家实力不够,没有采纳这个明智的建议,不过也打消了去邯郸谢罪的念头,继续称病。可是隔墙有耳,他和扈辄的密谈被人听去了。
这个人是彭越的太仆,也就是专门给他驾驶马车的,相当于梁国的交通部长。这位太仆先生之前也犯了点罪,怕受到惩罚,于是逃亡到洛阳,告发彭越谋反。刘邦就等这张状纸呢,当即派使者去梁国的首都定陶,出其不意地捕获了彭越,押到洛阳。
刘邦命令有关部门审问彭越,平时效率一般的有关部门这时效率却奇高,很快奏报:“彭越造反的证据是白简黑字,无可抵赖,臣等请求诛杀他的九族。”
但是刘邦还有一念之仁,考虑半天,赦免了彭越的死罪,将他流放到蜀郡的青衣县(今四川雅安县北)。
于是在这年的早春二月,彭越坐着囚车,迎着料峭的春寒,孤苦伶仃地被押着往西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郑县(今陕西华县)。他遥遥看见对面来了一支盛大的队伍,等队伍走近,他悲凄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原来那是吕后的车马,可能因为夫妻分居太久,吕后打熬不住,正要赶去洛阳和刘邦会面,此刻途经郑县。这个场景很震撼,彭越和吕氏,同样是圆颅方趾的人,可是命运就这么不同。当一个满怀孤苦朝不保夕地赶去发配之地的时候,另一个却为了精神生活的满足赶去和老公团聚。这种强烈的境遇对比,显然会让普天下所有善良的人民动容。
女菩萨到了,两辆车相会的时候,彭越当即眼泪汪汪地向吕后诉冤,说自己这个梁王也不想当了,只是希望能组织上能够放他回到故乡昌邑县当一个普通平民,工作安排不安排都不要紧,城市户口解决不解决也不要紧,医疗保险更不敢奢望,他四肢齐全,老而弥健,完全可以干点老本行,比如打鱼卖钱混碗饭吃,绝不仗着革命经历倚老卖老,向当地政府要这要那。需要说明一下,彭越参加革命前在家乡的巨野泽中就干着打鱼杀家的买卖,如今天下太平了,解甲归田了,重新回乡经营渔业,为政府贡献余热,为国家GDP的增长略尽绵薄,也属顺理成章。吕后,不,吕阿姨很慈祥听完彭越老将军的哭诉,笑着安慰他说:“很好很好,老将军,您受的冤屈太大了,陛下和国家对不起您啊,您看这么办行不行,我们干脆一起去洛阳,我代您向皇上求情,一定要为您这件事落实政策。”
彭越感激涕零,差点要连呼国母万岁。于是一路满怀希望跟着吕后回了洛阳。
吕后见到刘邦,亲热完后,对刘邦说:“老公,你办事有欠妥当啊,那个彭越是个英雄啊,你竟然把他流放蜀郡,这不是给自己留下祸患吗?幸好我在路上碰到他,就顺便带回了洛阳。咱们得赶快把他杀了,不然的话,夜长梦多啊。”
刘邦如梦初醒,太有道理了。他暗赞老婆的英明,爽快地点了点头:“吕雉同志,你这个建议提得很好。这件事,有必要成立一个‘反革命军阀彭越罪行调查专案组’,你任组长,放心大胆地办。老公我坚决支持你。”
吕后敬了个军礼,响亮地回答:“多谢老公,我一定大干快上,把这件事处理得让你满意。”
她当即把彭越以前的舍人找来,让他们告发彭越“复谋反”。这个“复”字用得很绝,人家彭越近一个月来一直在冰凉的囚车上来回晃荡,怎么个“复”谋反法?不过这也没什么滑稽的,老祖宗早就对这种事总结了一句: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于是和彭越的有瓜葛的DNA也倒了霉,他的三族也和韩信一样,被杀得干干净净。这是汉十一年的三月发生的事,离韩信的宗族被杀仅隔两个月。
但还没完,刘邦和吕后这对流氓夫妇已经粗枝大叶地冲刷了屠刀上的血迹,当当当地敲着砧板,不耐烦地喊道:下一个,宣——淮南王——英布!
小章:第四集
和韩信、彭越的死完全一样,英布的完蛋,也是因为身边的人告密。这导致了后来的王公大臣对自己的手下极力采取恩情笼络的态度,生怕自己重蹈他们的覆辙。
话说刘邦杀掉彭越之后,把彭越的一百多斤全部细细地切成臊子,加上佐料,烹调成“美味的”肉羹,赐给各地的诸侯,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吓唬英布,或者不妨说,想以此逼迫英布造反。
英布接到了彭越的肉羹,顿如惊弓之鸟,萌生了兔死狐悲之情。他知道,自己是刘邦的下一盘俎上菜了,他可不想当那盘菜,那唯一的选择只有造反。于是,他开始秘密部署兵马,等待适当时机。刘邦的心理战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时机”很快不邀而至,让英布措手不及。原来英布有一个宠爱的小老婆,生病了,请医生看病。那医生和中大夫贲赫住对门。贲赫大概嫌自己的官位老是不动,想通过英布这个宠妾巴结一下英布,就贿赂医生,借机会请英布的宠妾吃饭,意图很明显,希望宠妾能在英布那里吹吹枕头风,让自己的屁股挪个位置。宠妾不负所托,在侍侯英布的时候顺便夸奖贲赫是个有才能的长者,应该提拔。
哪知英布心胸只有裤带那么宽,当即怀疑宠妾和贲赫有什么私情,怒道:“你怎么知道贲赫有才能,是不是他妈的和那厮有一腿?”
宠妾见英布发怒,知道弄巧成拙,为了洗清冤屈,只好把贲赫请客的事和盘托出。可是男女私情这种事向来都是越描越黑,宠妾越把自己说得清白,英布愈发怀疑自己被戴上了绿头巾。他悲愤填膺,天哪!自己好歹是个国王,战场上杀人如麻,斩获首级无数,可是连个爱妾都保不住,还让自己的手下给资源共享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即叫道:“来人,给我把贲赫那个禽兽抓来。”
哪知贲赫一向人缘好,早早就有人给他通报消息,他大惊失色,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马屁没拍对,反倒惹祸上身。他又悔又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卷上几件金银细软,父母妻子也顾不得了,一溜烟跑到邮亭,乘坐“传车”往长安急奔,要告发英布谋反。所谓“传车”,就是当时递送官方文书邮件的公车,那时候相隔十里就有亭舍,重要的地方还有邮置,专门备有马车,提供过往的公文递送。老百姓如果有重要事件,比如谋反案上报中央,也可以要求免费乘坐这种“传车”,沿途邮亭官吏必须好好接待,负责安全送到长安。当然,贲赫可能是逃出淮南国之后,到了大汉国境才改乘邮车的,可以想见他在淮南国境内逃亡时的惊恐。
英布愈发愤怒,看来自己头上的绿帽子是摘不了了,如果那贲赫和自己的小妾没有私情,怎么会逃跑?当然,他不会设身处地地为贲赫考虑,如果贲赫不逃跑,他会不会杀了人家?
英布派出的人马火速追赶贲赫,却徒劳无功,英布知道这下没的指望了,干脆把贲赫的三族不管男女老少,全部牵到市场砍下了脑袋。随即,他悲壮地效法陈豨,在当年的秋天,举起了造反的旗帜。
史书上说,刘邦听从萧何的劝告,开始不相信贲赫的告发,还把贲赫下狱,又派使者去淮南国验问英布,看看贲赫所说是否确实。从情理分析,刘邦有点假模假式,他要杀英布就恨没有借口,现在借口主动上门,他哪会客气谦让?史家这么说,恐怕是为了掩盖汉室的薄情寡义,不得已而为之罢。英布的造反,完全是刘邦所逼,在当时可以说是路人皆知的事,刘邦有个幸臣叫夏侯婴,夏侯婴有个门客薛公就直言不讳地说:“英布当然应该反,去年杀了韩信和彭越(实际上就是年初的事,不能说是往年),他们三个人在楚汉之争中功劳最大,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现在没有确切的罪证就杀了两个,剩下的那个还不反,他傻啊?”
说归说,忠心还得表。薛公接着向刘邦分析了战争局势,提出了良好的平叛建议。刘邦觉得薛公说得对极了,封他为千户侯,自己则率兵亲征。
英布一向擅长打仗,这时已经轻松地击破了荆王刘贾和楚王刘交的军队,志得意满,他没想到刘邦会亲征,事前他曾这样估计:“皇帝年纪大了,讨厌打仗,肯定不会亲自来。诸将里面我最怕的就是韩信和彭越,现在都死翘翘了,我还怕什么?”哪知在(一说会,今安徽宿县南)这个地方,他碰见了刘邦的军队。
刘邦在庸城的城壁上眺望英布的军队,发现英布军士气高昂,非常精锐,阵势很像项羽,当即心里很不爽。以前刘邦屡次被项羽打得找不着北,要不是韩信、彭越、英布等人的帮助,他刘邦现在早就身填沟壑了,对项羽,他是心有余悸的。他遥问英布,骂了一句一惯喜欢说的粗话:“他妈的,你为什么造反?”
英布也懒得跟他解释,事情已经到这份上了,哭诉几句“都是被你老人家逼的”有用吗?于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我靠,你他妈的问个屁啊,造反,当然就是想当皇帝罗。”
写到这里,我觉得挺佩服英布的。他没有像韩信、彭越那样婆婆妈妈,想反又犹豫不决,最终束手就擒,宗族夷灭。虽然英布也失败了,但究竟让刘邦付出了代价。刘邦就在这次接战中挨了英布军队的流矢,伤口一直没能痊愈,在第二年,也终于呜乎哀哉。反观韩信、彭越二人的猥琐,其间相去不可以道理计。
英布说了那句话,意味着政治磋商已经黔驴技穷,战争是政治的延伸。于是打罢,不过英布的军队虽然精锐,却仍架不住刘邦的人马众多,接战不利,最后率领亲信数百骑向南逃奔,在鄡阳(古县,已沉入鄱阳湖底)的兹乡被长沙王吴臣所诱杀。每当读到这段史书时,我都会不自禁的慨然想,在那个鄱阳湖边贫瘠而偏僻的小县里,走投无路的英布是怎样咽下他最后一口气的?他被诱杀的具体情节是怎样?鄡阳的风景美吗?凡此总总,都足以让人遐想,也许某日,我会把它铺衍为一个动人的小说。它虽然未必有项羽的垓下那么悲壮,却也许更苍凉婉转。
至此,刘邦的三个眼中钉全部拔除,剩下的两个异姓王还有燕王卢绾和长沙王吴臣,但他们都不太重要。
卢绾虽然也是异姓,刘邦对他倒是挺放心的。因为卢家在秦朝时就和刘家是要好的邻居,卢绾和刘邦还是同日出生,从小又在一起玩,是割头换颈的哥们。后来刘邦派他率兵击灭燕王臧荼,就暗示群臣,推荐卢绾封为燕王。
卢绾本来对汉朝忠心耿耿,陈豨造反的时候,刘邦亲自坐镇邯郸镇压,卢绾也积极响应中央号召,发兵合击陈豨。陈豨派使者去匈奴求救,卢绾也派使臣张胜去匈奴,告诉匈奴陈豨已经兵破,匈奴最好不要插手。张胜到了匈奴后,碰到了前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臧衍不计旧怨,语重心长地给张胜洗脑:“靠,你们怎么这么傻啊?燕国之所以能生存至今,全在于诸侯们屡次造反,兵祸连年不绝。而你们燕王却急着要击灭陈豨,真是愚不可及。你想想,陈豨一死,下一个不就轮到燕国了吗。你还不如让燕王不要急着打陈豨,和匈奴连和。陈豨不亡,燕国就能长存;就算汉朝仍不放过你们,你们还有匈奴可以依靠呢。”
张胜被臧衍说动了,就和匈奴缔结密约,要匈奴假装进攻燕国。这时吕后已经杀了韩信、彭越,英布也已经举旗造反,卢绾见匈奴攻燕,以为张胜背叛自己,将张胜一家全部逮捕,并上报了长安,请求将张胜族诛。等张胜赶回来把其中曲折一说,卢绾醍醐灌顶,后悔不及,知道自己错怪了张胜,但是事情已经向中央报告了,怎么收场呢?于是一边打报告给中央说错怪了张胜,和匈奴勾结的是其他人;一边又派人和陈豨勾勾搭搭,采取一边打一边互抛媚眼的政策,当然那种打都是表演性质的,不伤皮肉。就像当年张学良在蒋介石的命令下攻打陕北红军,实际上和红军明打暗和的情况一样。
可惜汉朝那边是来真的,樊哙的军队如风卷残云一般将陈豨打得望风可逃,陈豨逃到哪,樊哙就追到哪。陈豨最后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献上了自己的首级,才把樊哙打发了。接着,陈豨的降将招供,自己这边曾经和卢绾有一腿,刘邦这才发现真相,命令樊哙率兵继续进攻卢绾。卢绾兵力不敌,仓惶逃到匈奴,在长城下驻扎,派人刺探刘邦的病情。希望等到刘邦病好后再当面谢罪,可刘邦中了英布一箭后,伤势发作,没有耐心等他,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卢绾深知吕后的歹毒,知道刘邦一死,自己再也没有指望,干脆带领残兵败将逃入匈奴,改持匈奴护照。
燕国一灭,从此,大汉消除了异姓篡位的威胁,除了江南弱小的长沙王外,其余的都封给了刘氏宗室,为刘氏以后四百年的统治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第2章 君臣相互妥协忙
小章:第一集
汉十二年(前195)夏四月甲辰(25日),刘邦带着征战英布时留下的箭伤,抱憾地死在长安的长乐宫中。五月丙寅(17日),太子刘盈即位。
这时大汉的天下表面上还算稳固,其实仍蕴藏着极大的危险不安。刘邦生前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在他死前的五个月,也就是他征讨英布回师的路上,经过他的老家沛县,把家乡父老都召集在一起饮酒为欢,酒筵上虽然充满衣锦还乡的自豪和得意,但忽的想起时光如电,自己垂垂已老,而国家动荡,前途未卜,不由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当即慷慨起舞,唱出了那首闻名后世的《大风歌》(史书上一般称为“三侯之章”,因为诗中有三个“兮”字,而“兮”和“侯”古音又很相近,可以通用):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诗咏言,歌咏志。抒发真情才是好诗,刘邦虽然没多少文化(他能当上亭长,按照秦朝选拔小吏的标准,文化也不能算太低),但因为唱这首歌的时候动了真情,竟然流传千古,三句大白话盖过了古今无数才高学赡的文人,真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刘邦这时是多么盼望能有勇士忠诚无私地帮他守卫这份来之不易的巨大产业啊!
显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刘邦脑中一直萦绕着这个悲观念头,在他死前的一个月,他又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诏书,声称:“我起兵十二年来,凡是跟从我的人,按照功劳的大小,都受封为王、列侯、关内侯,跟随我入蜀汉定三秦的人,都世世免除徭役,我对天下的贤士大夫可以说是没有负心了。如果你们当中将来仍有对不起我而起兵造反的,希望天下人都来讨伐他。”
这道诏书说得冠冕堂皇,但我们听在耳朵里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刘邦他对得起谁啊,功劳最大的三个诸侯王被他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