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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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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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政治处里分几个科,科下还有组。处里的中国人都归华人督察长管,他手底下还有两个华人探长。外国人(不管是安南人还是法国人)归外国人一块,中国人归中国人一块。法国人要找中国人办事,就先来找华人督察长,然后一级一级往下分派。但少校一来就把规矩打乱。少校用那双罗圈腿踢开楼里的每间办公室,从各个部门抽调人员——全凭他的个人喜好,统统塞在他新成立的马农特务班里。他每天早上召集他们开会,躲在三楼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里,处里其他人把这叫作少校的私生子晨祷会。最让处里法国人生气的是,一大半私生子都是中国人。少校的理论是,政治处不能高高在上,要善于和本地人相融合。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法兰西的殖民地利益。

少校忽然想起什么来,再次看看那份名单,他注意到白俄女人不是孤身旅行,她有个同伴。薛维世,Weiss·薛。他有些生气,他明天要在晨会上敲打他们几下,调查工作做得很不彻底。

种种证据表明,Irxmayer公司暗中做着一种令人生畏的生意。家用金属工具及商用机械,官方注册文件提到它正在从事——或者原本想要从事的贸易业务。不像一种伪装,倒像是一种富有幽默感的借口:生意难做啊。我们只是比别人做得更专业一些。

实际上,Irxmayer公司向亚洲各地装箱托运的都是枪支弹药。坚韧的防雨布和柔软的干草,底下是可以用来暗杀、用来玩俄罗斯轮盘赌、用来吓唬人,用来做随便什么你想做的事甚至用来发动战争的杀人武器。

⑴Route Stanislas Chier,今建国中路。

⑵Pétanque à la lyonnaise。

⑶一种英国风格的委婉表达方式,意谓“你可能会注意到……”。

⑷同上,一种委婉语,意谓“进一步调查后似乎发现……”。

⑸作者似乎在此引用信件中的原话——“极其慷慨,我们要说……”。

⑹“混血的英国公民”。一种当时通行的说法,甚至出现在正式文件档案中。

⑺暹罗人。

⑻曼谷。

⑼柔弗,在马来半岛南部。

⑽厦门。

⑾汉口。

⑿赤塔。

⒀海参崴。

⒁根据第三国际决议,越南共产主义运动指挥机构将迁往中国南方,其领导人不日抵达本埠(上海),其人名:莫索、阿利敏。

⒂Avenue Dubail,今重庆南路。

⒃“上海的重要人士”。

⒄Route Albert Jupin,今建德路。

⒅Rue Masse,今思南路。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日上午九时五十分

特蕾莎的福特汽车刚转过围栏门,玛戈就朝车子跑过去。

这里是上海猎纸赛马俱乐部⑴的营地,在小河北岸。这条小河,地图把它标作罗别根河⑵。游戏的规则是这样:比赛前由俱乐部指派专人,背着一只装满碎纸的大布袋,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撒在路上,骑手必须沿着它们标识的路线跑到终点旗杆。三十年来,俱乐部始终让阿保去抛撒那些纸屑,从阿保那颗滑稽的中国脑袋里,时不时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把碎纸扔在石头缝里,草丛下,还会把它们藏到土沟或是桥洞里头,有一次,他用鱼线把纸头吊在河水当中,结果好几个人掉进河里。没人猜得到阿保的鬼主意,每次比赛的行程都是个谜。所以布里南让玛戈抽空多看看地图。

地图是由俱乐部早年那帮拓荒者们勘测绘制的,它们随心所欲地命名——“Three virgins Jump⑶”啦,“Sparkes water Wade⑷”啦。玛戈曾经好奇地问过布里南:“中国人把它们叫成什么呢?又不是在租界里——”

在这点上,布里南的说法和她丈夫如出一辙,全都是殖民地的老派冒险家那一套:“我们不去管他们的叫法,我们给它们命名,它们就变成我们的啦。”

她的丈夫,“卢森堡联合钢铁贸易公司”驻上海的总代表弗朗兹·毕杜尔男爵⑸热衷于土地投机。他正打算买下罗别根河附近的一块农田。因为他听说“连瘸腿的维克多爵士都把脚伸过去啦”⑹。工部局正打算把朝租界西部越界筑路的范围延伸到这块地方。时机刚刚好,连年长江水灾使太湖流域泛滥,此刻这些农田里长的全都是荒草。

弗朗兹在这块租界里如鱼得水。潮湿的夜风和蚊子搅得别人整晚不得安宁,对他的影响仅止于不进玛戈的卧室。可这不代表他不上床。多嘴多舌的利德尔太太告诉她,时间一长,他们都会有个中国情妇。他们会爱上这地方的。爱上那些聚会,爱上吕宋雪茄和扑克,爱上海格路那家提供上等货色的妓院——她们从不脱光衣服坐在客厅里,这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商人们觉得更带劲。他们当然是指弗朗兹很快加入的那个小圈子。

玛戈只是孤单。他宣称自己爱上这地方时,玛戈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还打算弗朗兹三年合约期满就回国呢。爱上一个地方就那样容易么?相比起来,爱上一个人还容易些,像布莱尔先生那样……

布里南·布莱尔对她一见钟情。玛戈在上海只有两个朋友,特蕾莎之外,她能说说心里话的就只有布里南。在安诺洋行的茶室里,布里南建议她买那只印有金色暗纹的羊皮纸灯罩,当时她正打算让卧室里那盏床头灯换换样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布里南。很久以后他才有机会欣赏那灯罩实际使用时的效果,那是在弗朗兹开始常常坐火车往中国内地跑之后。

利德尔太太曾告诉她,布莱尔先生虽然年轻,却是一匹外交界老马。听说他在澳大利亚和印度多次表现出让人惊讶的处理棘手事务的能力。他此刻的身份是南京政府的政治顾问,实际上,作为英国殖民外交当局和南京政府之间的关系协调人,他有权直接向伦敦外交部陈述其看法,无需通过驻上海的总领事英格拉姆先生,也无需通过驻北京的临时代办。

布里南后来建议玛戈加入上海女子赛马会。弗朗兹对此倒也很热心。他们俩陪着玛戈一起到马霍路赛马学校的马厩里,挑中一匹灰色带斑点的小牝马,弗朗兹弄不明白玛戈为什么要给马取那么个古怪名字,“Dusty Answer⑺”,其实这是布里南想出来的。直到去年夏天去莫干山避暑之前,弗朗兹对布里南一直很亲热。那时弗朗兹刚在莫干山买下一块地,建起一座度假旅馆。从那回来后,他一听说有布莱尔先生出现的场合,就一定找理由推辞。

玛戈把特蕾莎带进营地。草地已重新修剪过。俱乐部的中国仆欧凌晨就在忙碌。把库房里的藤椅木桌搬出来,又擦拭干净。往银桶里装满用冰糖和杜松子酒调制的甜酒。草丛里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引着蝴蝶和蜜蜂在腿边转圈。罗别根河南岸有一头被太阳光照得乌黑发亮的水牛。从前,俱乐部通常要到十一月底才会举办正式比赛。那时候豆荚和棉花都已收摘,冬小麦刚播种,天气也最宜人。可水灾以后,这里全变成荒地,俱乐部的干事乐得多办几场,被贸易萧条弄得无精打采的商人们需要多活动活动。

她们俩在夹竹桃树下找到一张藤桌。男人们在马厩那边大声嚷嚷,嗓门最大的马里奥是个意大利人,插画家,专门给租界里的外国报纸画些有关时事的漫画。玛戈听说他上礼拜在虹口的酒吧间里被一伙日本浪人殴打。

画家在跟人吵架。那个英国商人又在发表意见(玛戈知道他是弗朗兹那一伙的):“……是该教训教训南京政府啦,就让那帮日本猴子去干吧,他们要是乐意来打一仗倒也不错。只要一打起来,就可以重开合约,重新划定租界,沿长江两岸五十公里……”

马里奥冷冷地说:“那你可就转运啦,你买的那些地可就值钱啦。你就不会破产啦——”

他越说越激动:“你们这帮老顽固,睁开眼睛吧。那套在东方殖民地冒险发财的故事早就结束啦。这不是战前,你们那套帝国主义策略早就完蛋啦。那群猴子会把大家一锅端的。”

布里南身材瘦削,在那堆人里显得特别高。他过来陪着她们去看马。

苦槠树巨大的树冠一直伸到围栏边,那匹灰色的小母马站在树下的空地上。穿蓝布褂的马夫摸两下马颈,抽紧肚带,掀开马背上的盖毯,鬃毛整整齐齐,打成一排辫结。微风传来一股月桂树叶的气味,母马焦虑不安地喷着响鼻,马蹄使劲刨着地上的泥土。要参加俱乐部,玛戈必须买一匹马。俱乐部规定所有参赛马匹必须真正地——bona fide⑻——属于俱乐部成员的私人财产。还必须是一匹中国马,严格说起来,应该把她们称做蒙古利亚种小型马,其实这是英国纯种马和蒙古利亚马杂交后裔。布里南向她解释过。是的,她也属于混血种。你看她的臀部——当着马霍路那位哥萨克贩马商人的面,布里南拍拍小母马的屁股,把马的身型特点教给玛戈听,纯种蒙古马的臀部比她更向下斜,英国马的臀部翘得更高。沙皇认为哥萨克马队要是都能有英国良种马的大屁股,就可以打败拿破仑,于是他从英国买来一群公马,我们可以认为这匹马的血统和俄国皇室有关。

“索普维尔女修道院⑼的院长朱莉安娜·伯纳斯⑽早在十五世纪就说过,好马有五种美,驴子的脊背,狐狸的尾巴,兔子的眼睛,男性的骨骼,女性的胸脯和毛发。一匹优秀的赛马像美丽的女人那样骄傲,总是抬着头向前看。”

此刻布里南把那番话又说一遍,这次他是冲着特蕾莎说的。

一匹枣色的马从北面疾跑过来。

“AH PAU!AH PAU——”,人群亢奋起来。

五十多岁的阿保骑在马上,从山坡上急速冲下来。他虽然是个中国仆人,却是赛马俱乐部的灵魂人物,俱乐部的干事来来去去,有的退休回国,有的在大战中丧生,只有他兢兢业业,为赛马俱乐部足足服务三十年。

焦躁不安的赛马簇拥在草地北边的围栏边,围栏门已打开。玛戈跨上鞍,朝草地上的特蕾莎招招手。一阵风吹来,掀开她的帽子,她双手松开缰绳去抓帽子——

灰斑马猛然向前迈步,布里南一夹马鞍,坐骑超出灰斑马半个头,布里南灵巧地俯身从地上捡起缰绳,交到她手里。

“Ladies and Gentlemen,time is up,you may go!”⑾马群涌出门去,有一匹撞到围栏上,把木桩挤歪,连草带泥掀出一个坑来。马蹄声隆隆冲下坡去。微风掠过,青草瞬间翻转成银色,有人在大叫:“TallyHo!”

布里南向她详细介绍比赛规程时曾告诉过她,那是印度人用来叫唤猎狗的,他们只是借用一下。骑手重新找到隐藏在草丛和石块背后的路标纸屑,要高声喊叫“TallyHo”,要让俱乐部的记录员听见。

他们冲下山坡,迎头有一小块卷心菜地。玛戈提起缰绳,驱马跨进田里。突然有人从草棚奔跑出来,围着灰斑马跳脚,喊叫出一连串玛戈听不懂的本地话。灰斑马受惊,向后退缩,前蹄在泥地里乱刨。布里南从后面赶上来,掏出一块银元扔在地下,土风舞蹈戛然而止。

他们没能跟上大队,也没找到指路的彩纸。他们站立在小河沟折曲包围的台地上。玛戈展开地图,布里南指指那块标着“Zigzac Jump”的Z字型小溪。

沿小溪策马向东,他们走过一座木桥,在垒成金字塔形的黄土台地前停下来休息,台地旁有个小树林。这是俱乐部出资建造的战争纪念碑,土坡顶上就是那座碎石块拼成的方尖碑。

已近中午,太阳照在墨绿的溪水里,昆虫在夹竹桃树有毒的枝叶间穿越而过。玛戈觉得不能让布里南碰她,他一碰她,她就腿发软。她觉得其实是她自己——她才是那个一见钟情的人呐,她才是那个被花蜜沾住翅膀,一动都不能动的可怜的小蜜蜂呐。

⑴Shanghai Paper Hunt Club。

⑵Rubicon Creek,该条小河可能已填平,今哈密路附近。

⑶“三处女跳跃之涧”。此处各地名均出自赛马俱乐部旧地图。

⑷“闪烁水光的涉沟”。同上。

⑸Baron Pidol。

⑹沙逊于一九三二年曾在此购地建造两幢别墅,其中一幢在今龙柏饭店内。

⑺“浅灰色的答案”。

⑻赛马俱乐部规章用语。源出拉丁语,意谓“真实的”。

⑼Sopwell nunnery。

⑽Dame Juliana Berners。布里南先生这段有关马的矫揉造作的论述出自三十年代在上海出版的一部赛马俱乐部介绍手册。书名为《Shanghai PaperHunters,Past,Present and Future》。

⑾女士们先生们,时间到,你们出发吧!



民国二十年六月五日上午九时五十分

小薛在黑暗中想着特蕾莎,想着她那头矢车菊般张开的蓬乱短发。奇怪的是,四周越是黑暗,身上越是疼痛,他就越发能清晰地想起她。这也不奇怪,他给她拍过无数照片。

他不明白人家为什么找上他。他知道他们把他带进巡捕房。从他住的福履理路⑴驶出,只要转两个弯,车子就开到大门口。他知道这地方,这是薛华立路法租界巡捕房大楼。警车进入铁门,转进一条夹道,他被人拉下车,夹道是在大楼的北面,在红砖楼房和顶上插着碎玻璃的围墙之间。这里照不到阳光,凉风习习。

他被推进大楼。走廊里墙壁暗绿,镶着黑色护墙板,地板也刷着黑色油漆。他被带进审讯室(据他猜想)。他被人按在一张四周带挡板的椅子上,他一坐下,人家就把挡板转过来,夹在他的腋下。

华人探长坐在桌后,边向他提问,边往那张印制好的表格里一项项填写。他填完一张,就把表格递给侧面桌上的书记,那书记是个懂法文的中国人,他也不停忙碌,边翻译边打字。

问题渐渐集中到那次旅行上。现在,探长不再填写表格,他把小薛的回答往一叠印有格子的笺纸上写。

在香港,你们到过哪些地方?河内呢?海防呢?你只记得起旅馆么?有没有去过码头?酒吧?餐馆?跟什么人会过面?

可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不,他不是不老实。探长给他十分钟时间考虑,他怀疑探长是自己想上厕所。探长回来时,衣服上有股来苏水的气味。他还是说不出什么来。他忽然想起来(他当然是一直都记得的),她在河内去过旅馆另一个房间,那是个男人。看样子像个中国人,他不认识那个人,他说不出什么来,但那个人确实很神秘(他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好吧,那就只有让我们的人帮你想想啦。”探长快乐地叫嚷着。

于是,他被拖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在这里,他被人推倒在地,他被捆绑起来,他只能蜷缩在冰冷的水门汀上。有人拿来一只洋铁皮桶,他惊恐地望着这只铁桶,望着人家举起桶,扳起他被人按在地上的脑袋,十几秒钟后,他的头被塞进这只铁桶里。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指紧紧捏住。紧接着,伴随一阵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他的脑袋——隔着铁桶——被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向一边,他都还不能弄清楚怎么回事,那股巨大的冲力又从另一个方向撞过来。

疼痛是从一个点渐渐扩展开来的,最早感觉到的是鼻子。他的鼻子正好卡在带凹棱的铁桶内壁上。那不算什么,那只是一阵酸楚,顶多像是冬天里一头撞到电杆上。随后是整个面孔都开始火辣辣疼起来,后脑勺像是在被重物不断敲打,很快也胀痛难忍。不久,疼痛转到脖子上,因为他的头别在铁桶里,正在被人踢着来回滚动——他这会弄清楚人家是在用脚踢他。最后是整个身体,所有的关节都开始疼痛。他认为自己呕吐过,他的喉咙口像是嵌着块干辣椒。

他不再疼痛,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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