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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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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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主意——林培文再一细想,觉得这简直是个不能再好的好主意。

他们整晚都在不停地写,反复修改,林培文无法请示上级,时间来不及,他只得怀着一丝僭越的惶恐写下这抬头第一行字:中国共产党上海区委员会致全上海市民同胞——

小薛认为,单单这样一份声明,租界报馆根本无法刊登。他说,最好从头说起,把它讲成一个故事,如果它是一个有关事实的报道,报馆和电台就会冒险发布,因为本地市民最喜欢这类“耸人听闻”的消息。林培文转头瞪他一眼。

要不要在文稿里揭露明天将要发生的事件,林培文对此犹豫半天。他有些担心,少数同志还未收到警讯。最后,他还是决定写出来。他把稿子誊抄二十多份,小薛也在帮忙誊写。

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四处送递那叠稿件。小薛陪着他,对租界的各家报馆电台,小薛比他熟得多。将近四点,他们回到民国路。

从八里桥路回来的小组成员发布惊人消息:冷小曼在蜡烛店里出现!发布者本人接受朴季醒的指令,来民国路召集小组其它人去八里桥路集合的。等到林培文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他立即报告说,冷小曼此刻在蜡烛店,已被捆绑起来。

林培文一秒钟都没犹豫,他掉头出门直奔八里桥路。小薛跟在他身后。

幸亏及时赶到。

林培文望着凌乱的店堂。吃剩的食物,到处是烟蒂,原本方方正正堆叠的纸箱被人推得东倒西歪,纸箱后墙角地板下的枪支和炸药早已被人取走。

林培文怀疑自己这边的消息已泄露,他大张旗鼓召回小组同志,顾福广不可能不起疑心。朴季醒一看到他们就匆匆驾车离去,他不得不假定,顾福广已获悉谎言败露的消息。他一定会孤注一掷。

他不知道顾福广准备拿那种新购置的武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顾福广的计划,不知道他的行动时间,也不知道他的行动目标。所有的计划都藏在顾福广的脑子里。在他召回的同志中,有人说行动目标是一家银行,还有人说集合地点在跑马总会对面的马房。马霍路周围一家银行都没有。这是顾福广向来的行事作风,他总是在行动前的最后一刻才把方案告诉具体的执行人员。

他们走进店铺后的库房,顾福广一定是在这里开过会,铁皮罐头里塞满烟头,只有顾福广才会这样一支接一支抽香烟。冷小曼靠坐在墙边一只木板搭成的货架上,她抓着小薛的一只手不放。

林培文环视阴暗的库房,窗户全被木板条钉死,早晨的亮光和柴烟从板条缝隙间钻进来,煤球带着夜晚的潮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烟气。隔壁友益里弄堂传来洗刷马桶的声音。他注意到纸箱半空,里头的鞭炮拿掉很多。他还看到桌上有一张纸,顾福广常常坐在桌边那个位置。

林培文拿过那张纸,凑着灯光仔细看。他能看懂那草图的意思。顾福广在制定计划时,向来十分严谨。他在行动前总要仔细勘察地形。开会时他会拿一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画出街道,标明宽窄,画出建筑物,门和窗,他会在图中指定埋伏火力的位置,汽车接应的位置……

可他看不懂街道两侧一格格排列整齐的小方块代表什么。他注意到顾福广在这些方格边上设置火力,街道这一侧有两处,对面有一处。攻击目标在街道这面,顾福广的习惯是在攻击目标的位置画上个大猪头,两个大耳朵,占满半个猪脸的圆鼻头,鼻孔是两个黑点。他看到草图右边位置画着一个三角形,他猜想那是个巡捕岗亭。猪脑袋对面街上写着一个小字,像是在说明问题时随意的涂抹,他仔细看,是个冠字。

从板条缝透进的光线亮起来,他把纸放回桌面。冷小曼也把头凑上来仔细看,忽然叫起来:“这是法大马路。”

她用手指点着纸上的位置:“这是东自来火街,这是西自来火街,这个冠字,一定是冠生园。方格是骑楼的廊柱。目标是中国实业银行!边上就是星洲旅馆。”

林培文转头看她,有一句话他不得不当面问她,他要她当面回答他:“星洲旅馆那一次搜捕,你被带进老北门捕房。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你不把事实告诉顾福广?”

“我说不清——我怕一说实话,你们就会掐断联系……”

“那么——你告诉我,”他又掉转头来,望着小薛:“你与巡捕房的马龙特务班究竟是什么关系?你通过冷小曼与顾福广接触,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

小薛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支支吾吾:“是朋友,普通朋友……不,是个好朋友……”

林培文朝他微笑:“别紧张。我们党完全掌握你的情况。我们希望同你保持联系。如果你相信我们,如果你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一种正义的事业。我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五十三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十分

像《申报》和《大公报》这类大报馆,只把消息简略地刊登在本埠新闻栏内,这是人家自觉其身份使然。而那些较小型的报纸中也有以刊发新闻稿件为办报主旨的,比如《市民新报》。这类中等大小的八开报纸,则在头版的右下角上全文刊发那份声明。去年,这家报馆曾被上海特别市党部清党委员会封查,原因是他们在一种壮阳药的广告里,配发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先生在北伐军总司令任上全副戎装的照片。在北伐胜利前后的混乱时期,此类拿总司令开玩笑的广告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后来渐渐肃清。在报馆值班审阅大样的主编格外小心谨慎,小薛提醒他,明天早上申时通讯社发给各家报馆的电文稿中一定会有这份声明,他不妨预先把稿件的来源写成那家通讯社,意思是责任可以由别人家去承担。至于那个复杂的故事,《市民新报》用两个整版来报道,基本沿用林培文写的那份东西,只在一些词句上稍作改动。

小薛要是能碰到李宝义,他也会给他一份的。即使是《亚森罗宾》也有它的固定读者。他把冷小曼送上有轨电车后,顺手从站点旁兼卖报纸的烟杂店拿来一份《市民新报》。林培文正在忙于疏散安排他召回的小组同志,至于冷小曼,最方便的办法是先去福履理路的小薛家休息。

小薛不能陪她去,他有事要办。他在敏体尼荫路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往薛华立路警务处萨尔礼少校的办公桌上打电话。

少校一定是守在电话旁边。少校一定看过早上的报纸。没等他报告,少校就开始朝他发火:“报纸是怎么回事?你还向我报告什么?报纸上全都有!他们不是共产党,那是一帮犯罪团伙,那是诬陷共产党的阴谋。为什么不先来向我报告?正在策划一起暴力活动,什么活动?为什么不报告巡捕房?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法大马路的蛋糕房里喝咖啡,屋角那台西屋无线电里的广播声让他很得意,他觉得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主意。

让少校再次原谅他的是那个情报。少校不得不原谅小薛,他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做,就没法从那脱身,这个重要情报也没法送达警务处。小薛有时会觉得少校在跟他玩猫捉老鼠似的游戏,他有时觉得少校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想少校大概是把这当作管理租界的一种绝妙方式。他坐在高处俯瞰着你,他容忍你的小花样,只要他还想跟你玩下去。

十一点,他准时来到麦兰捕房。马赛诗人在门口等他。他看到在一间大会议室里,马龙特务班全体在场。

少校在隔壁小房间里。面对这个惊人的情报,少校表现出锚桩般的稳定。一九一二年在法属西非,他处理过科特迪瓦的土著人暴动,大战后他在河内搜查过当地民族独立运动小组的炸药作坊。在他心情好时,他会对小薛炫耀海外履历中最光辉的业绩。他目前最感兴趣的是共产党,小薛的消息多少有些让他失望。最让他失望的是小薛把这消息捅到报纸上,捅到广播电台上。小薛明白他让少校失望,他认为少校的失望绝大多数应当归结为因判断失误而带来的窘迫和自责,有一小部分纯粹是受到挫折的荣誉感在作怪。

少校对小薛凭记忆画出的图纸相当满意,他让马龙班长把草图拿到隔壁的会议室去。如果能够成功镇压顾福广的这次行动,小薛就能够挽回在少校那里丢掉的面子,也会帮少校挽回面子。他希望顾福广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他甚至希望巡捕房当场击毙顾福广。他相信林培文也希望如此,那是他刚刚结交的朋友。顾福广是妄图向林培文的党栽赃的阴谋家。问题在于,没人知道顾福广将在何时发动攻击。

少校并不为此焦虑不安。他在抽他的烟斗,在等待。

马龙班长闯进房间,他用退役拳击手那种无礼的方式向少校建议:“我们应该用装甲警车封锁东西两个路口。路上人太多,要是不把他们吓跑,一旦开始我们无法控制局势。”

“他们明天还会来,或者后天——”少校快速答复,可话却说得模棱两可。

“今天可不能算是个普通日子。所有警察全都不准休假,一半都调到法国公园,下午三点,总领事和公董们要在那里阅兵,印度支那驻军的分遣队司令官也在观礼台上。”

小薛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七月十四日,顾福广选择La Fěte Nationale⑴动手,是早就打算好的。

“我也要去。等这里收场。要记住,必须等他们开始后再出动。给我说说你的安排。”少校把具体行动交由马龙班长负责。

“东自来火街的岗亭里已秘密加派机关枪手。银行周围有不少便衣华捕。从这里到现场,警车只要开两分钟。霞飞路和福煦路两个分区捕房已得到通知,所有警车都在靠近法大马路的辖区边缘待命,一旦警报响起,这块区域的所有出口都会严密封锁。”

“很好。那样的话——你还担心什么?”

少校把他的家什全都放在那只棕色的小皮袋里,他解开绳子,摸出铜钎来挖烟斗,他在准备第二锅烟丝——

爆炸声,从西面传来的爆炸声。时间是下午二点。许多日子以后,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平息很久以后,少校曾在一次闲谈中对小薛说:“我确实一点都没想到,他会用爆炸来开场。如果他是要抢劫银行,为什么要先扔炸弹呢?没有人会这样来开始一次抢劫行动。我当时觉得他是在发疯——别人会悄悄地走进银行,安静地控制局面,让人趴在地上。他需要时间,他们要把那些钱装进包里,装进箱子里,这些钱里有一半是银元,箱子会很重,他们还要把它扛上汽车。我知道他手里有致命武器,他可以在冲击包围圈时使用它。我们已做好所有准备,银行里有埋伏,有机关枪,他们一旦往外走,所有埋伏点都会同时开火。他们上车时,一定会松懈。突然看到那么多钱,一定会兴奋。没人会想到,他们一开始就扔炸弹。简直是在发疯。我告诉我们的人,至少有十分钟时间,可以用来解决银行外的所有火力点。他们不想给我们时间,问题在于,他们根本都不想给自己时间。”

小薛听到连续的爆炸声。听到各种各样的枪声。有的连成一串,有的是有节奏的单发,固执地一枪,又一枪,好像是不愿意被别的枪声淹没。他觉得这有点像是那种婚宴上的鞭炮声,如果他不是事先得到消息的话,他一定会误把这个当成鞭炮声。别人会把这个当成是鸿运大酒楼的喜庆宴会呢,或者是法大马路上有哪家新店铺正在开张呢。

马龙班长带着特务班的全体人马冲出楼房,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他们完全是有准备的。他们没有被爆炸声搞乱,警车早就在大门口待命。少校让小薛跟着他。

少校和小薛坐进一辆加装钢板的劳斯莱斯警车里。他们没能在两分钟内赶到现场。从分区捕房到银行门口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车程,可他们花掉七八分钟,他们被恐慌的人群堵在路上。等他们赶到现场,枪战已接近尾声。

先前在现场指挥的警官,是老北门捕房的那位探长。小薛认识他。他在向少校报告前,朝小薛看过一眼。他告诉少校,虽然早有准备,但开始时所有人都被搞懵。准备工作不能说不充分。是的,他们看到那辆车停在银行门口,他们顿时肌肉绷紧(用埋伏在岗亭里的那个机枪手的话来说)。是的,他们也看到三辆自行车突然靠到骑楼的廊柱下,一辆在银行那侧,其余两辆在街对面,正是那张图上画出的位置。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一跳下配极汽车,就朝银行门口扔出三颗炸弹,一人扔一颗。就在同时,从三辆自行车的位置也响起爆炸声,但那是鞭炮,大量的鞭炮,探长说,鞭炮一定是重新编结过的,只点一次就无穷无尽地炸过去。

这是一群手法极其业余的抢匪,他总结说,他们一定是还没开始抢钱就把自己给吓破胆啦。他们也根本没想到会有埋伏。警察在十几秒钟后开始射击,看起来他们对此毫无预计,穿越爆炸的烟雾冲进银行的三个人很快发现自己根本逃不出来,银行柜台后也有子弹射向他们,他们在台阶上的门厅里受到两方面的火力压制。

探长说,那以后,场面变得有些滑稽。三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本来预备依托那些廊柱,为冲进银行的人提供火力支持,可他们刚拔出枪就看出情势不对。他们直接从骑楼下跑出来,趁着警察的枪还没完全对准目标,他们竟然跳上那辆车,扬长而去,他们竟然不去管银行里那几个家伙。

“他们朝敏体尼荫路方向逃逸。”像是要为探长的话做注脚,从西面的八仙桥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

“他们逃不掉的。他们冲不出过敏体尼荫路。”少校望混乱的爆炸现场说,银行台阶上是一道弹簧门,里头是个不大的门厅,那三具尸体就倒在这里,倒在那堆玻璃碎片里。其余在现场伤亡的普通市民,数量还未得到完整统计。

⑴法国国庆节。

五十四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二十五分

李宝义在维尔蒙路⑴的协泰烟兑庄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昨晚赢来的钞票。簇簇新的中国垦业银行十元纸币,伦敦华德路公司印制。背面全是外国字,底下是银行老板的花哨签名。这是银行用来防伪的花样。从前,有家银行被人抢走一批还未来得及印上签名的钞票,结果是好久以后市面上还不断冒出几张墨迹暗淡的假签名钞票来。

柜台围着铁栅栏,他从孔里把钞票递给那宁波人。

“九块银洋钿,剩下来一块换成角子。”他喜欢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响。

他在隔壁的馒头店买包生煎,他知道这是一家冒名的大壶春,有谁会去管这个呢?

他把找来的铜钱放在另一只裤袋里。他打算过会直接去马立斯茶楼听听风声,今天是法国国庆日,跑马总会特地加赛大香槟场⑵以示庆祝。他昨晚在牌局上手气大好,他认为这全都归功于他想出的那个好办法,所以他决定上午不出手,中午跑一趟,到水蜜桃的床上睡个午觉,下午再大杀四方。

在等那锅生煎出炉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烟兑店的无线电里在播新闻。他被那个名称吸引住——群力社,他听到过这个名字,他那会可吓得不轻。

他穿过爱多亚路⑶。这会还早,马路上空荡荡,一辆汽车都没有。他几乎走在车道中央,爱多亚路正好切在跑马厅路的弧形顶端,接壤处那两大片房屋就像女人的两条大腿,朝跑马场的方向分开。穿过那条二十来米长的夹缝就是跑马场。夹道左边是一家中医肾病医院,有人在街道中央古怪地造起一间公共厕所,李宝义听说跑马场老资格的赌徒在下注前,都会先来这里摸摸女厕所那边的门框,因为根据风水,此地阴气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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