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走到两人身边问道:“刚才无忌所言,想是你们也很赞同了。”
房、杜两人点点头,他们闹不清李世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世民正色道:“杀兄弟而囚皇父,岂是为人臣做的事儿?你们三人书读得不算少,为何都忘得干干净净?”他语气忽然低沉,“我想不到事情果真到了今天的地步,想起家姐病危之际,唉,其情切切,其意真真,那是一番肺腑之言啊!你们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吗?”
三人都摇摇头,不敢接腔。
“她说,若兄弟相争,大郎和四郎不是我的对手,让我一定要留下他们的性命。你们说,我真有这样的狠心吗?”
长孙无忌讷讷地说道:“公主的话并不为错,她既知兄弟相争,二郎不会束手就擒。”
李世民搓搓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一片真心为我,我意存感激。不过我当初既然答应了婉娘姐,你们知道我的脾气,那是改变不了的。这件事儿到此为止,此后再也休提。”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的语气如此决绝,只好闭口不言,闷闷散去。
房玄龄考虑事儿周密详细,他见尉迟敬德大咧咧地离去,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很不以为然,心里就存了忧虑。他专程找到尉迟敬德,嘱咐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尉迟敬德不以为然,说道:“不妨,白日里他们能奈我何?就是到了晚间,我夜不闭户,难道还有谁敢来找麻烦不成?”
尉迟敬德多年行伍生涯练就了一种特别的本领,就是不管晚上睡得再沉,稍有响动即能惊醒。他艺高人胆大,到了夜里,令家人皆在后房居住,自己独卧迎门的正堂当中,然后大开堂门,酣然入睡。
就在何吉罗来招降后的第三个夜晚,子时过后,尉迟敬德早已安睡。只听他鼾声如雷,间或放上几个响屁,万籁俱寂之中显得异常响亮。时节正是腊月,夜空里此时虽无风雪,那夜来的寒冷透过门洞侵入进来,尉迟敬德虽盖着厚厚的被子,脸面却也觉冰凉。忽然,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耳中竭力捕捉门外的声响。原来他在屋顶那瑟草抖动的微细声音中,发觉了几声沉闷的声响,显是有人从房上跳到地面。
他悄悄握紧双鞭,严阵以待。然过有半炷香的时刻,外面仍寂静无声。尉迟敬德不耐烦起来,双手一撑坐了起来,对着正门大吼道:“何方贼子?进不敢进,走又不走,想一直干耗下去吗?有种的进来说话!”
尉迟敬德给家人交代过话儿,不管这里有多大动静,不许他们来前。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听来那脚步不疾不徐,显得很镇定。很快,一人到了门首,灯火照亮了他的脸庞,只见此人赫然正是何吉罗。
“何吉罗?”尉迟敬德不免惊诧万分。
何吉罗抛掉了手中所提的弯刀,抢前几步跪地道:“尉迟将军,小人夜来耽误了您的清睡,望乞恕罪。”
尉迟敬德哼了一声,说道:“老何,那日我说过不许你再来我府。你今日半夜摸来,又手提刀子,显然不怀好意。既然这样,我们就厮杀一回,莫辜负了派你来的人的心意。”
“不错,小人今日来不怀好意,要取你项上之头。尉迟将军,你且端灯随我出门看看。”
尉迟敬德放下一鞭,然后端起烛火随何吉罗出门,就见墙角下正委顿有两人,他们和何吉罗一样,皆身穿黑色夜行衣。
“唔,原来你还有帮手。”尉迟敬德点头咕哝了一句,然后问道,“他们现在委顿在地,想来是你动的手脚了?”
“不错,小人点了他们的穴道。”
“这两人是谁?”
“他们和小人同门学艺,都是史师父的徒弟。若论入门前后,我为师兄;若论武艺,他们两人还强于小人。”
“强于你?怎么又被你点了穴道?”
“小人趁他们专注于门内的时候,从后面双指齐出,将他们同时点倒在地。”
尉迟敬德颜色稍和,转身回房,边走边说道:“随我进房说话。看样子,你对偷袭之道挺有造诣,我现在你前面,也给我来一指头如何?”
“小人不敢。”
进房后,尉迟敬德说道:“你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与我听。”
何吉罗道:“那日您拒绝了太子的好意。史万宝派了我们三人来杀你,约定今晚动手。谁知我们入府后,我忽然后悔起来。”
“后悔什么?”
“当初小人跟随史师父学武,是想以此为机缘寻个靠山。谁知道史师父先指示小人与您交往,又派我来刺杀将军您,大违小人之初衷。小人毕竟为域外之人,陷身于此旋涡中,岂非极度凶险?”
何吉罗停顿一下又说:“何况自从与你们三人交往之后,小人深慕你们义气深重,气度凛然,不禁大为心折。我们波斯之人,最为崇敬的就是忠义勇士。且今晚来此,小人见您坦然开门,高卧堂上,这一份儿英雄气概,可把史师父给比了下去。因此小人下定决心,今夜远走高飞,再也不为史师父卖命。”
尉迟敬德听完,扔掉双鞭起身,说道:“老何,看来你是一条汉子,不枉我们结识一场。你若不愿刺杀我,这长安城里是呆不下去了,今后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交定了你这个朋友。老何,我们就结拜为兄弟可好?”
何吉罗大喜:“好哇,能与尉迟敬德将军结为兄弟,实乃三生有幸。”
两人就对着灯火拜了八拜,结为异姓异域兄弟。算起来,何吉罗年长二岁为兄,尉迟敬德为弟。
此时时辰已交三更,尉迟敬德听到远处传来的刁斗声,关切地说道:“何兄,此地不可久留,你速速离去。现在城门已闭,你有办法出去吗?”
“有办法,我有鸿胪寺发给的公验路证,不论时间,皆能进出自由。”
“比及天明,那史万宝见你不能杀我,又无影无踪,定会让太子颁下海捕文书。公验路证有你的名字,不管你走到何处,定会留下痕迹。”
“放心,公验路证的名字是别人的。我为贩多年,这样的公验路证身上常备数张,请您不用担心。”
尉迟敬德疾步出门,说道:“何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片刻间,他很快返回,只见他手拉乌骓马,站立门外,说道:“请何兄出来。”他将马缰绳递给何吉罗,殷切说道,“我们既为结拜兄弟,兄将临行,为弟将此马相赠。东宫及齐王府之人如狼似虎,见你失踪,定会遍索不止。此马跟随我多年,脚力上要比一般马好得多,你骑此马出行,就可减少几分危险。”
何吉罗知道尉迟敬德爱此马犹如生命,现在慷慨相赠,对自己的情分可谓大矣。他连连摇手推辞,坚决不受。
尉迟敬德火又冒了起来,沉声道:“你还要你的小命不要?现在耽误一点时光,你就多了一层危险。少啰嗦,快快上马!那褡裢里有一些散碎银子,可在路上使用。”
何吉罗见他执意如此,又见时间紧迫,遂翻身上马,拱手道:“好,我们后会有期。他日相逢,为兄定当送来十匹良马,以报此恩。”
尉迟敬德向他挥了挥手,何吉罗勒转马头小跑出了府门。尉迟敬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见依旧昏迷在墙角的两名刺客,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心想他们若这样冻到天亮,肯定会冻死;若现在将他们送给史万宝,又怕时间过早暴露了何吉罗的行踪。于是,他一手抓起一个,将他们搬入房内,用绳子将之紧紧捆起来。
这两个刺客一直昏睡,过了两个多时辰方穴道自解慢慢苏醒过来。他们听见尉迟敬德卧在榻上鼾声如雷,一时不明所以。
第二日,尉迟敬德将这两名刺客放在马背之上,然后独自驱马来到史万宝的府前。他一伸手将两人摔在地上,对其门卫说道:“告诉你们的史大人,他的这两名徒弟太脓包,刺我不成,现在原物奉还。”然后打马离去。
李世民听了尉迟敬德昨晚的遭遇,不禁怒火万丈,骂道:“欺人太甚!那史万宝为朝廷官员,却阴养死士,意图不轨。这帮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早早弹劾他?”他暴怒不已,在厅内来回转悠。过了片刻,方才平静下来,对尉迟敬德道:“你今后更要加倍小心,不可着了他们的道儿。这样吧,我将前殿腾空,你通知叔宝、咬金等人,让他们这一段时间都来府中居住。唉,如今多事之际,若能退保求安,也是大家之福了。”不等尉迟敬德入天策府居住,这日正午,大理寺派来四名差役,手拿公文和索子,宣称敬德昨晚打死两人,大理寺要带去问话。尉迟敬德明白朝廷礼制,不敢反抗,乖乖地到了大理寺。
尉迟敬德入门后,见地上放有两袭草席,上面躺着两名遍体鳞伤之人,看他们的脸色灰白,眼睛大睁,显然已气绝多时。
堂上坐着大理少卿,他见尉迟敬德身穿官服,遂将惊堂木一拍,说道:“尉迟恭,你为何杀了这两人?左右,先将他的官服扒了,上锁。”
尉迟敬德伸臂推开前来的四人,冷冷说道:“不错,这两人我认识。他们昨晚上潜我府中欲行刺,被我擒拿后,今日早晨好好地将他们送入史大人的府中。他们现在死了,关我什么事?”
“大胆!我这里现有史大人的亲笔书信,说这两人被你殴打,伤重致死。你看,这里还有证人在此,你以为抵赖就能蒙混过关吗?”
一人在旁边怯怯地言道:“大人,小人亲眼所见。这黑厮一早将这两人驮至史大人门前,狠很摔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小人上前查看,就见他们口鼻流血,已气绝多时。”
尉迟敬德斜目一看,认得他是史万宝的守门之人。他一下子明白这是史万宝在给自己栽赃,史万宝也够狠的,为了罗织自己的罪名,竟然不惜杀掉他的两名手下。
尉迟敬德大怒,骂道:“无耻小人,你这栽赃的法儿太不高明。这两人从我府出来,一直活生生的,怎么到了史大人的府中,他们竟然死了。嘿嘿,我有许多证人可以证明,到底是谁杀了他们,不愁弄不明白。”
“你有证人?好呀,你说出来他们的名字,传来问问便知。”大理少卿问道。
这一下子弄得尉迟敬德张口结舌,他匹马驮着这两人出了府门,沿途并没人留意。若找证人,只能叫自己府中之人来佐证,别人会信吗?按说何吉罗可以证明,然他此时已经远走高飞,了无踪影。
大理少卿又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你个尉迟恭,现有人证物证在此,还能混赖不成?左右,给我拿下了。”
尉迟敬德被下狱后,狱卒们奉命逼问口供。他们先是将尉迟敬德衣衫剥下,然后绑在庭柱上,用皮鞭乱打一阵。此鞭有个名堂,名为“杀威鞭”。此后刑法五花八门,花样百出。无奈尉迟敬德心刚如铁,除了满口大骂,再无别的言语。这时他们动用一种酷刑,有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做“披麻拷”。即是先把鱼胶化烊,然后将之涂在人身上,再用麻皮和钩搭在上面,这样,麻皮和钩紧紧地粘在人肉上。若扯去一钩,就连皮带肉掉下一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这日狱卒如此这般将尉迟敬德浑身披满了麻皮和钩子,竟像野人一般。牢头狞笑道:“尉迟恭,天下皆知你是一个硬汉子。可你来错了地方,这个地方任你是铁人儿也难熬过去。我劝你呀,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早招供,这样大家都好做人。”
尉迟敬德骂道:“你这狗头,看你能奈我何!别看你现在闹腾得挺欢,以为冤屈了我就万事大吉吗?秦王能放过你们?皇上也知我尉迟恭的名字,他能容你们将我冤死?哼哼,只要我尉迟敬德今后有一口气在,定将你们杀个干干净净。”
牢头哈哈笑道:“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再问你一句,招是不招?”
尉迟敬德啐了一口,斥道:“来吧,我尉迟恭至死也不会做出乞降的事儿。”
牢头皱着眉头也犯了难,上面让他来拷问尉迟敬德的时候交代有话:“一是要狠,定要套出口供;二是不许将他弄死。”看尉迟敬德那副死硬劲儿,恐怕难以达到目的。牢头一咬牙,向狱卒们做了一个手势。
一名狱卒走到尉迟敬德的面前,伸手抓起一只钩子,狠命一扯,钩子末端的麻皮登时扯下一块好大的肉来。只听尉迟敬德大叫一声,皮落处鲜血涌出。
牢头道:“尉迟恭,这滋味好受吗?”
尉迟敬德疼得龇牙咧嘴,叫道:“啊唷!痛杀我也。你这狗头,是谁吩咐你用此厉害的酷刑招待我?”
“招是不招?”
“招个什么鸟?哎哟!真疼啊!”
牢头吩咐再扯,很快又连皮带肉扯下了一大块。可怜尉迟敬德什么时候受过如此酷刑,只见他疼得脸都变了形,如杀猪一般地号叫,直喊得周围的狱卒们心颤不已。
扯到最后,尉迟敬德浑身流淌着鲜血,如同血人一般,竟然昏死过去。
牢头见他昏死过去,不敢再扯。遂唤人将他拖入牢房,又觅人为他止血。
张亮从洛阳解到长安,因有长孙无忌事先打点,虽受了一些苦楚,毕竟不似尉迟敬德这样难受。及至李世民得知尉迟敬德入狱,急忙派人前来打点,尉迟敬德已经受了严刑,正昏沉沉地躺在牢房中。
如此,李世民的两名得力干将同时陷入牢狱之中。
第三十六回 建成怀仁宴兄弟 世民忍痛散府属
尉迟敬德和张亮身陷牢中,李世民一时也无可奈何。他只有派长孙无忌等人设法打通若干关节,争取让两人少受些苦,但牢头等人都是李元吉早已经安排好的心腹,此举也收效甚微。让李世民感到欣慰的是,两人在牢中虽然受刑,然坚强不屈,不论别人如何威逼利诱,他们坚不开口。
转眼间就到了元日,长安城里和宫内自有一番庆贺。往年的这个时候,天策府前车水马龙,如今门可罗雀,喜爱热闹的李世民深切地感到了前后的巨大反差。
正月初五上朝后,李建成在殿前的台阶上等着李世民过来,主动说道:“二弟,今晚我备下家宴,你和四郎过来,我们兄弟三人聚聚如何?”李世民听完此话,迟疑了片刻,说道:“节后忙乱,大哥日理万机,小弟怎么敢打扰呢?”
李建成明白了他的心意,微笑道:“二弟,这些年我们之间的误会不少,主要原因在于沟通不够,若能及时说开也许就没事了。我为长兄,应该给兄弟们找一个沟通的机会,今晚家宴正是为此。”
“大哥胸襟宽阔,是我们为弟者的福气。可是四郎呢?他现在抓住我的人投入到牢中,妄想屈打成招。唉,我为这件事情,这个年都没有过好。”
李世民上来就咄咄逼人,让李建成很不舒服,他还是柔和地说道:“不妨,到时候有什么话都可以摊开来说。”
李世民见李神通从后面走过来,忽然计上心来,点头道:“小弟先谢谢大哥的美意,晚间定遵嘱前去赴宴。不过,晚上我想让神通叔同往,有一个长辈在身旁,四郎也许不会太放肆。”
李建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道:“随你。二郎,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啊。”
“大哥言重了。小弟只想叔父和我们是至亲,万一遇到绕不过弯的地方,叔父还能把把舵。”
“那好,今晚酉时,我和四郎在东宫专候你们。”
两人拱了一下手作别。
到了晚间,李世民果然约上李神通一起到东宫赴宴。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想,大哥摆此酒宴,是真心谈和?还是当场摊牌?依照大哥的性情,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身旁的李神通却不知道此行的真实含义,他头脑简单,平时好凭武力,思虑的功夫就差了一些。这些年,他知道太子和秦王相争甚急,自己为他们的叔父,也不好明着帮哪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