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道:“是步真招降了铁勒?”
沙尔汗道:“是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铁勒在洛阳有亲戚吗?”
沙尔汗道:“听说,他的亲族家人都在处木昆一役中战死了。”
狄公猛地睁开双眼道:“步真!”“砰”的一声堂门打开,李元芳和曾泰冲了进来,而人对视了一下,元芳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来笑道:“我说步真!”元芳和曾泰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道:“步真?”狄公道:“还记得,我们一探沙府之时,沙尔汗曾提到阿史那社步真。”曾泰道:“阿史那社步真是谁?”
狄公道:“显庆四年,是他在鹰娑川招降了铁勒。这样,元芳、曾泰,你二人分头前往兵部和吏部,请他们替我查一查左屯卫大将军步真现在的下落。”李元芳、曾泰道:“是。”说着,二人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门声一响,管家狄福快步走了进来道:“老爷,有位客人前来拜访。”
狄公一愣道:“哦,是谁?”狄福道:“他穿着黑斗篷,不肯说自己的姓名,只是让小的将这个交给您。他说您一看就知道了。”说着,他将手中的名帖递了过去,狄公接过看了看,登时双眉一扬道:“快请!”
狄福转身跑出门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走了进来。狄公迎上前去道:“夫人。”黑斗篷揭下风帽,正是钟氏,她快步上前,盈盈下拜:“国老。”
狄公赶忙道:“不必多礼。夫人夤夜来此,是不是府里出事了?”钟氏长叹一声道:“国老,这两天妾身总是恶梦连连。”
狄公关切地问道:“哦,什么恶梦?”钟氏满面戚容地道:“妾身每晚都梦见亡夫沙尔汗站在面前,痛斥妾身不贤。”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钟氏道:“这几日,妾身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只要太阳落山,便觉心惊胆战。”
狄公道:“夫人,梦由心生,你不必过于当真。”
钟氏道:“可妾身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
狄公道:“怎么讲?”钟氏道:“前夜大雷雨,妾身梦见亡夫满面血污贴在我的脸上,他的皮肤冰凉,脸上的味道腥臭难闻,太,太可怕了。妾身真的难以判断,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之中的事。”
狄公诧异道:“夫人在梦中能够感觉到冰凉和血腥?”钟氏双眉愁锁道:“正是。”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那就说明,那并不是梦。”钟氏一声惊叫,不由站起身来:“国老,国老说什么……”
狄公一扬手道:“夫人不必惊慌,本阁也只是以常理推断,人在睡梦之中,是无法感受到触觉和味觉的。如果,你真的感到了冷和臭,那就说明,你看到的是真实发生的东西,而不是梦境。”
钟氏颤抖着,缓缓坐下道:“也许,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外子已葬身火海,怎么可能跑到榻旁与我讲话?”
狄公深吸口气,没有说话,钟氏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国老,还有一事。”
狄公道:“夫人请说。”钟氏道:“昨夜大雨,夜半时分,妾身听到后园之中有响动,于是便冒雨前去探看……只见我家后园灯火通明,五辆马车停在后堂门前。数十名工匠在十几名手持钢刀的黑衣人监视下,手持铸瓢往来于后堂和马车之间,将铸瓢中盛放的东西倒在马车的车厢壁上。当时雨太大,别的我也看得不是十分仔细。但大概情况就是如此。”
狄公道:“数十名工匠?”钟氏点了点头。
狄公道:“夫人看清了究竟有多少工匠吗?”钟氏摇了摇头道:“那些工匠往来于后堂和马车之间,匆匆忙忙,难以辨清,再加上距离太远,风雨又大,因此……”
狄公接过钟氏的话道:“他们手中拿着类似瓢的东西,向五辆马车上浇着什么,周围还有手持刀枪的看守……”钟氏道:“正是。”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钟氏长叹一声道:“国老,不知为什么,最近我总觉着府中的人和事都非常诡异,尤其是那个塔克,整天神神秘秘,真不知道他究竟在搞什么……有时妾身甚至感觉,是不是外子并没有死,而是 躲在什么地方在暗中指挥。”说着,她不禁浑身一抖。
狄公道:“夫人,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谢谢你。”钟氏施礼道:“国老言重了。妾身说过,帮您也是帮自己,谁也不愿意整天生活在恐惧和迷雾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夫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钟氏道:“国老但讲无妨。”
狄公点点头:“目前发生在善金局和你府中之事,并没有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回府之后你要一切小心。”钟氏望着他道:“国老的话,倒令妾身有些不解了。”
狄公道:“以后,你会明白的。”说着,他将名帖递给钟氏道,“一旦发现情形不对,立刻派人告诉我。”钟氏点了点头,起身道:“那国老,妾身就告辞了。”
狄公道:“我送夫人。”钟氏赶忙道:“不敢劳动国老大驾,妾身悄然而来,悄然而去。”
狄公道:“那就恕不远送了。”钟氏点点头,戴上风帽,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喃喃地道:“数十名工匠,用瓢往五辆马车之上浇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忽然他双眼一亮,抬起头来,“难道是失踪的银匠!”他马上又摇了摇头道,“不,不,如果是银匠,他们为什么要用瓢往马车上浇东西呢,这不是银匠该做的事呀?”
窗外滚过一阵闷雷,狄公抬起头来,静静地思索着。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沙府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马车里,武元敏睁开惺忪的睡眼,猛地,她坐起身来,惊恐地向外望去。马车外,雷声雨声混和着嘈杂的人声,乱成一片。武元敏倒吸一口凉气,趴在窗边,向外望去。
一道闪电亮起在车窗前,车身猛地一晃,武元敏身体歪斜,头重重地撞在车厢壁上,额头处发出“哧啦”一声轻响,武元敏一声低呼,赶忙退开半步,伸手向自己额头处摸去。额头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烫的脱掉了一层皮。疼得武元敏直咧嘴,她惊诧地向车厢壁摸去,手刚刚触到厢壁,立刻烫地缩了回来。
武元敏奇怪地望着车厢壁,沉吟半晌,蹑手蹑脚地 走到车门边,轻轻推开门,向外望去,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原本寂静的后园中,站满了手持钢刀,虎视眈眈的家丁,二十多名工匠手持铸瓢,将瓢内银白色的液体倒进马车两层车厢壁间的空隙里。
武元敏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车门,飞身跳下马车,隐身在车侧,向后堂方向望去。只见后堂门户大开,工匠们手持铸瓢往来于后堂和五辆马车之间。武元敏不解地摇了摇头,刚想起身,猛地,一只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后脖颈。武元敏不由失声惊叫,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后堂中一片漆黑,闪电频频亮起。门“吱呀”一声轻响,一条黑影掩了进来,回手关闭房门。正是钟氏,她脱掉身上的黑斗篷,抖落雨水,扔在一旁。
“这几日你好像很忙啊。”黑暗中响起了一个声音。钟氏猛吃一惊,连退两步,靠在门上道:“谁?”霹雳一声,闪电亮在窗前,一个人背窗面门而坐,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钟氏颤声道:“你,你是谁?”闪电再起,一张脸映入了钟氏的眼帘。钟氏一声惨叫,瞳孔登时放大,窗外响起一声炸雷。“啪”狄公的名帖落在地上。那人俯身将名帖捡起,打了开来。只见一道闪电亮起,照着那人眼中泛起一丝寒光。
雷声滚滚,大雨如注。曾泰来到正堂门前,伸手推开大门,叫道:“恩师!”
正在堂中踱步的狄公迎上前来道:“曾泰,怎么样,查到了吗?”曾泰摇摇头道:“学生在吏部考功和司封二司查遍了十六卫大将军的名册,就连检校、勋官都查到了,本朝册封过的大将军总共有四十八位,并没有一个叫阿史那社步真的。”
狄公道:“没有?”曾泰道:“是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这怎么可能呢?永徽四年,右威卫大将军程知节拜葱山道行军大总馆,进讨咄陆可汗,揭开了平定突厥各部的序幕,三年后,圣上擢大将军苏定方为伊犁道行军大总管,率军穷讨,诏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社步真为流沙道安抚大使。当时,我年纪尚轻,在并州任法曹参军,连我都知道这段往事,吏部怎 么可能没有记载?”曾泰道:“是呀,学生也觉着奇怪。”
这时门外响起了李元芳的声音:“大人!”狄公一愣,转头向门口望去。大门打开,李元芳引着王孝杰冒雨走了进来,王孝杰拱手笑道:“大帅,孝杰又来了!”
狄公赶忙迎上前道:“孝杰!”王孝杰道:“大帅,您所说的左屯卫大将军步真,其实就是继往绝可汗……”
狄公一惊道:“哦?是他。”元芳道:“卑职奉命到兵部查找左屯卫大将军步真,可查遍所有封略籍册,都没有这个名字。这时,卑职想起了孝杰,他是右威卫大将军,而当时平定突厥的葱山道行军大总管,便是他的前任宿国公程知节老将军,于是卑职找到了孝杰……”
狄公笑道:“果然,你找对了人。”王孝杰笑道:“步真老殿下乃是太宗皇帝亲封的继往绝可汗,地位崇高之极,在当时便称为半朝銮驾,就连太宗皇帝都与他兄弟相称。然他与我右威卫元宿程公却是老朋友,关系非常密切,与我也是忘年之交。他的籍册归宗正府管理,在兵部是不可能找到的。”
曾泰长出一口气道:“难怪,我在吏部考功、司封二司也是空手而归,原来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点点头道:“继往绝可汗是第一次平突厥时,太宗皇帝赐封的管理东突厥之地的大可汗,爵同太子。然而,因他归汉已久,在突厥没有势力,无法立足,多年前受咄陆部围攻,回到了洛阳。我久闻继往绝可汗大名,只是不知他就是阿史那社步真。”王孝杰点了点头。
狄公道:“孝杰呀,步真殿下住在哪里?”王孝杰道:“他就住在崇政坊内,已年近八旬。”狄公点点头道:“我们立刻前去拜会!”
继往绝可汗府位于崇政坊内,朱漆大门,六层台阶,地位崇高之极。高宗亲题的金字牌匾高悬门庭。雨渐渐停了。官轿落在府门前,狄公下轿向府内走去,元芳、曾泰、王孝杰随后跟随。
步真在内侍的搀扶下迎出银安殿,狄公几人抢前三步,躬身行礼道:“内史狄仁杰、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大将军王孝杰、洛州刺史曾泰参见大王!”步真一把扶住狄公笑道:“宰相大礼,步真愧不敢受!”
狄公道:“大王威名,如雷贯耳,后生小子,安得 不礼!”步真挥手让道:“久闻狄公贤名,今日得见,诚不虚也!快,快请殿内落座。”
狄公道:“多谢大王!”步真笑道:“孝杰呀,替孤招呼李大将军和曾大人。”王孝杰笑道:“殿下就放心吧。”
步真笑着拉起狄公的手,向殿内走去。狄公道:“大王,今日造访,乃为铁勒而来。”步真一愣:“铁勒?”
狄公道:“就是三十多年前,大王任流沙道安抚大使时,咄陆部归降的铁勒。”
步真猛醒道:“啊,铁勒,铁勒,看孤这脑子,啊……”说话之间,五人已走进殿内,分宾主落座。步真道:“狄公缘何问起铁勒呀?”
狄公道:“不瞒大王,近来,铁勒牵涉了数起大案,而今,此人失去踪迹。而知道其生平之人少而又少,只得叨扰大王。”
步真点了点头:“是啊。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铁勒是咄陆部首领莫度的儿子……”
狄公猛吃一惊,下座的李元芳、曾泰、王孝杰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脱口喊道:“铁勒是莫度的儿子?”
步真点了点头:“是呀。莫度有两个儿子,长子叫铁勒,次子便是贺鲁。”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铁勒是贺鲁的亲哥哥?”步真道:“是的。但他与其父莫度、其弟贺鲁的性格却大不相同。”
狄公道:“哦?”步真道:“铁勒是一个善良耿直的人,不好杀戮,没有野心。当年苏定方大将军血战处木昆,咄陆部大败逃亡,在鹰娑川遇到了孤率领的大军,莫度和贺鲁本欲率族人做困兽之斗。关键时刻,是铁勒领卫队逼走了好战的父亲莫度和弟弟贺鲁,率全族投降于孤。”
狄公惊呆了,李元芳、曾泰、王孝杰面面相觑。步真道:“后铁勒随孤与大将军苏定方进京献捷,先帝因功授其都尉,铁勒极力推辞。他对孤说喜欢金银制器之法,想到善金局供职。孤奏明圣上,圣上准奏,就这样,他才到了善金局。”
狄公道:“之后,他和大王还有联系吗?”步真道:“起初,铁勒经常来看望孤,然之后出了些变故,听说两年前,他的双手被金水所烫,成为伤残。孤曾遣人看 他,他说伤残之人羞于见孤,于是来往便少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大王,铁勒除善金局后巷的一间班房外,还有其他住处吗?”步真愣住了:“班房?铁勒住在班房?”
狄公道:“怎么,不是吗?”步真笑道:“当然不是。堂堂四品轻车都尉,怎么可能住在班房之内?”
狄公急切地道:“大王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步真道:“当然知道。铁勒与很多突厥降人一样,都住在归义坊内。”狄公站起身,长揖到地:“多谢大王!”
轰隆一声巨响,朱漆大门被踹开,洛州刺史府的衙役捕快一拥而入。
狄公、李元芳、曾泰、王孝杰走了进来。这里正是贺鲁和乌勒质逃亡前所住的小院。
曾泰高声喊道:“给我仔细搜!”众衙捕暴雷般诺了一声,迅速行动起来。
狄公、元芳、曾泰、王孝杰快步向正堂走去。正堂门窗紧闭,里面没有丝毫动静。狄公刚要推门,元芳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回手拔出了腰悬的幽兰剑,伸手在门上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堂门打开,李元芳缓缓走了进去。
元芳走进堂内,猛地,眼前寒光一闪,两柄弯刀闪电般从门后击出,快得异乎寻常。李元芳长剑一抖,身体飞快地旋转。耳轮中只听得叮叮铛铛,一阵金铁撞击声,屋中火花四溅。躲在门后偷袭的两名黑袍人连连后退。
李元芳猱身而上,掌中长剑划了个圆弧,直取两名黑袍人咽喉。黑袍人一声大喝,回身出刀,弯刀在瞬间竟劈出五六刀之多。好个李元芳,掌中幽兰剑如长蛇吐信,伸缩之间已将黑袍人的一轮快刀架开,黑袍人的弯刀还没来得及收回,李元芳的幽兰剑带着一道寒光,如鬼魅一般闪击而来,剑尖闪电般点中两名黑袍人的手腕,黑袍人一声大叫,双刀落地。
二人大惊转身向后窗奔去,李元芳纵身而上,双腿连环将两名黑袍人踹得腾空飞起,重重地摔在地上。曾泰一声大喝:“给我拿下!”三班衙捕一声呐喊,冲进屋中,将两名黑袍人绳捆索绑。
李元芳踏上一步,用突厥语厉声喝道:“乌勒质在 哪儿?”两名黑袍人没想到面前的人竟会说突厥语,登时目瞪口呆。
李元芳长剑一抖,点在一人的咽喉上道:“别让我再问第二遍!”黑袍人道:“他,他没和我们在一起。”
狄公和王孝杰快步走了过来:“元芳。”元芳道:“大人,孝杰,他们便是乌勒质麾下的那支神秘骑兵。”
狄公和王孝杰吃了一惊。王孝杰道:“元芳,你怎么知道?”元芳道:“刚刚这二贼使用的刀法与乌勒质完全相同,只是速度稍差而已。”王孝杰咬牙切齿地道:“他奶奶的,终于找到你们了!”
狄公走到二人面前,用突厥语道:“有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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