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身旁传来一声大喝,狄公愕然回头。正是皇帝武则天,她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掌库官厉声道:“明明是尔等无能,玩忽懈怠,贪滑躲懒,致使善金局 起火焚烧!尔身为掌库,财资之责,责无旁贷,怎敢在此巧言令色,大言不惭,将责任推在将作大监沙尔汗的身上,真是岂有此理!”掌库官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武则天转向路正骂道:“路正身为内侍省卿,善金局正归尔该管,御制法器是何等大事,尔竟不到场!真真是懒惰之极,似此等庸才怎能叙用!来人!”承旨力士赶忙上前候命。武则天道,“传旨,着即免去此二人正职,交三法司严办!”路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陛下,微臣冤枉!”
武则天铁青着脸道:“你还有脸喊冤,好好的一座善金局,就因尔等玩忽职守而化作火海,你,你简直是该死!”路正吓得浑身发抖。狄公上前奏道:“陛下,此二人无罪!”
武则天猛转过头道:“你说什么?”
狄公道:“陛下,掌库官虽身系财资安全,然位在八品,官卑职小,方才他言道,他曾多方劝谏,可沙大人却执意不听。他怎敢与沙尔汗这位四品大员争执?”掌库官连连磕头。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气,没有说话。
狄公接着奏道:“路正大人虽为内侍省监,却无权知善金局之事。善金局事,由将作大监沙尔汗一体监理。这是陛下亲自给吏部画下的旨意,陛下应该还记得吧。”
武则天登时语塞。狄公道:“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今善金局出事,究其责,也该问将作大监沙尔汗,掌库官和路大人何罪之有啊?”张柬之也上前一步,躬身奏道:“狄公言之有理,望陛下三思!”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将作大监沙尔汗已经葬身火场了!”狄公猛吃一惊:“沙尔汗死了?”
武则天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如此熊熊的火势,他怎么能够逃出?刚刚救火队来报,火场中无一人生还……”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望向元芳和曾泰。
武则天恨恨地看着路正和掌库官道:“可恨这二人,眼见天威降责,却将责任都推在死人身上!真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以为朕可欺吗!”路正和掌库官捣蒜般叩头道:“臣不敢,臣不敢!”
狄公谏道:“请陛下息怒。而今善金局火事原因不 明,应先查清起火原委。而后再论责行罚。仓促处置非责任官吏,恐群臣不服。”
张柬之道:“陛下,此论甚善,请察纳雅言。”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狄公,强压怒火道:“也罢。怀英,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调查,一定要追查到底,对肇事官吏严加处分,绝不可姑息养奸!”
狄公领命。武则天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向谯楼下走去。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仍在熊熊燃烧的善金局,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这把火,烧得甚是蹊跷啊……”曾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回神对李元芳道:“元芳,命救火队抓紧时间将火扑灭。”李元芳答应一声转身奔下谯楼。
狄公转向曾泰吩咐道:“曾泰,立刻调洛州刺史府下所有仵作赶到善金局火灾现场。”曾泰道:“是。学生立刻去办!”
狄公慢慢地说道:“我想,现场一定会告诉我们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善金局已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四处断壁残垣,瓦砾成堆。此时,大火已扑灭,废墟中烟雾腾腾。南衙禁军用担架将一具具烧焦的白骨抬出火场。大门前横陈着数十张验尸台,几十名仵作紧张地忙碌着。禁军们将尸身从火场中抬出放在这里等待检验。
狄公、李元芳、曾泰在内侍省监路正的陪同下,走进善金局大门。狄公环视四周,只见尸骨遍地,房舍尽毁。
内侍监路正道:“国老,您看看吧,真是造孽呀。善金局自将作大监沙尔汗起,共一百四十六员,南衙守军五十员,总一百九十六人,无一生还。从范铸坊直至后巷班房,六坊十四所,三百余间房屋,全部被烈火焚毁。”
狄公不禁叹道:“善金局自太宗朝起始经营,历百年,谁料想今日竟会付之一炬,浩劫,真是浩劫呀……”狄公转向路正问道,“路大人,依你之见,此次火灾起自何因?”
路正答道:“回国老,善金局内多置炭火,粗算下来,仅融银用的火池便有四十多个。以卑职看来,定是 火工不慎令大量火炭外泄,引着易燃之物,这才酿成惨祸。”
狄公道:“你的意思是,这场火灾是个意外?”
路正道:“是啊。国老也知道,善金局起火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龙朔二年和显庆四年的两次火灾,便是因火工玩忽懈怠,致使大火蔓延,善金局因而关闭一年之久。”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本阁时任地官侍郎,当年,重修善金局的款项还是本阁拨下的。”路正感慨道:“是呀国老,这一次烧得更惨,重修是不可能了,怕是要重建喽。”
狄公点了点头,说话间,几人已来到范铸坊前,放眼望去,四面一片瓦砾焦土,烟雾腾腾。狄公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着。不远处的瓦砾间一件黑忽忽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狄公赶忙走过去,定睛一看。是一段烧焦的幞头残片。狄公弯腰拾起,仔细观察着。残片是幞头侧面的衬边儿,依稀可见上面绣有金花银边儿。
一旁的曾泰道:“幞头上有金银之绣,乃秩四品上的官幞。”狄公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这幞头应该是沙尔汗的。”狄公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忽然,李元芳手指不远处道:“大人,您看,那是什么?”狄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废墟中闪烁着一点点金光。
狄公一挥手,几人快步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金制腰牌,狄公俯身拾起,腰牌上镌着:“将作大监沙尔汗,内侍省制”。狄公抬起头来,将腰牌递给一旁的路正道:“路大人,你看看这个。”
路正接过腰牌,仔细看了看:“国老,这是内侍省监制,出入善金局的腰牌。卑职也有一块。”说着,他从自己腰间解下腰牌递给狄公。狄公接过来看了看,果然,两块腰牌一模一样的,只是这一块刻着路正的官职和名字。
曾泰道:“看起来,沙尔汗果然葬身火海了。”
元芳点点头:“可惜这位金银器巨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实在是令人惋惜呀。”狄公长叹一声也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迎面两名军士抬着一副烧焦的骨殖走过狄公身边。
狄公像是发现发会么猛转过身道:“等等!”两名军士赶忙停住脚步。
狄公走到担架前,仔细观察着烧焦的骨殖,良久,他抬起头静静地思索着。曾泰与元芳对视一眼,轻声问道:“恩师,您发现什么了?”
狄公若有所思地道:“被烈火焚烧致死之人,通常情况下,都是先被浓烟窒息而亡,其后才为大火所焚,这种死法无外乎两种情况,第一种,全身被火焚为灰烬。第二种,被列火烧成焦炭模样,虽然面目全非,身体萎缩,却是可以看出人形的。”曾泰点点头道:“不错。”
狄公指着眼前这具尸骨道:“可你看看这具尸体,只剩下一副白骨,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火不是毒药,没有腐蚀作用,它怎么可能把人的肉都烧没了,只留下干干净净的骨头?”
元芳凑上前接道:“不错。一般情况下,如果肉烧没了,骨头也就化成灰烬了。”曾泰恍然道:“恩师,您这么一说还真是的,这废墟里的尸体似乎都是如此。”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说得很对。这善金局中的人,似乎是先变成白骨,之后才遭烈焰焚烧。”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此事确实有些蹊跷。”
狄公缓缓走上台阶,废墟中,几柄烧得乌黑弯曲的钢刀映入眼帘。狄公快步走了过去,拾起一把仔细看了看,而后将手中的钢刀递给元芳道:“元芳,你看一看这把刀。”
李元芳接过钢刀看了看:“大人,这是十六卫禁军统一配发的青钢腰刀。”
狄公点点头:“也就是说,此刀应该属于那些守卫善金局的南衙禁军。”元芳点点头道:“正是。”
狄公转向身旁的路正问道:“路大人,平素,守卫善金局的禁军应该在何处值勤?”路正道:“在善金局大门外。”
狄公点点头:“我们现在所站的位置应该是范铸坊门前吧?”路正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指了指善金局大门,对众人道:“这就是了。你们看一看,善金局大门与范铸坊相距有一箭之遥。路大人刚刚说过,禁军是在善金局大门外值守 的,既然如此,他们的腰刀怎么会出现在范铸坊门前?”李元芳愣住了:“这……”
狄公的目光望向路正:“你说呢,路大人?”路正搔了搔头皮道:“这,确实有些奇怪,卑职想不出。”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是守门禁军前来救火被烧死在范铸坊门前……”路正一听也忙道:“有道理。”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救火不需要腰刀。如果禁军们是因救火被烧死在门前,难道腰刀不应该在刀鞘之内吗?”说着,他从废墟中拾起一只烧焦的刀鞘缓缓举了起来。元芳三人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元芳道:“大人,那您说是为什么呢?”
狄公道:“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善金局起火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斗……”路正吃惊地道:“战,战斗……善金局发生战斗?”狄公轻轻嘘了一声,路正赶忙捂住了嘴。李元芳道:“大人,您说这里发生过战斗?”
狄公指着李无芳的手中的刀说道:“元芳,看看你手里的钢刀,刀锋之处,有很多小口子,很明显是两刀刀刃相撞留下的痕迹。”元芳翻过钢刀,向刀刃处看去,曾泰和路正也凑了过来。果然,刀刃处有几个小缺口。元芳点点头道:“果然。”
路正惊惧不已,道:“可,可国老,善金局位在皇城之侧,怎,怎么可能发生战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狄公笑了笑道:“一切让事实说话吧。”说着,他缓缓走进范铸坊的废墟。只见禁军们来来往往清理着地面上烧焦的尸骨。狄公缓缓走着,一双鹰眼四下搜索。他发现焦土与瓦砾的缝隙间,隐藏着一些黑红色的东西。
狄公蹲下身,用手拨开焦土和瓦砾,露出了地面。地面上渍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状物,有的大如拳头,有的小如指盖儿。狄公两指在斑状物上摸了摸,而后在指尖轻轻搓了几下,放在鼻端闻了闻。曾泰轻声问道:“恩师,这是什么?”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们自己看看。”曾泰和元芳对视一眼,蹲下身仔细验看着,猛地,元芳脱口喊道:“是血!”曾泰道:“不错!是鲜血被大火烧成了焦黑色。”
李元芳伸手拨开四周的瓦砾,登时露出下面一片片血迹。曾泰倒吸一口凉气道:“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大量的血迹?”
李元芳惊道:“这绝不是一次意外的火灾,大人说得对,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路正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道:“这废墟之中还有一般奇怪之处,不知你们发觉了没有?”元芳三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狄公道:“昨夜,由府库送到善金局的一百万两白银和十万两黄金在哪里?”一经提醒,元芳大悟,喊道:“对呀,一百多万两金银就是被大火融化成水,也会流得遍地都是。可火场中却没有丝毫的踪迹。”
狄公道:“说得对极了!这些金银到哪里去了,难道会不翼而飞?”
曾泰颤声道:“恩师,您的意思是,有人突袭善金局,劫走制器用的金银,而后放火将这里烧成一片白地!”路正失声惊叫:“什么……”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是现场告诉我们的。”曾泰咽了口唾沫,缓缓点了点头。路正轻声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善金局守卫森严,仅次于府库,怎么可能有人攻得进来?”
狄公缓缓摇摇头道:“你说错了,歹人并不是从外面攻入的,而是早就隐伏于此了!”路正登时目瞪口呆,连退两步,结结巴巴地道:“早,早就隐伏在,在善金局内?”
狄公道:“正是。”路正看了曾泰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国老,这就更不可能了,就连将作大监沙尔汗进入局内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就不要说歹徒们了。他们是不可能进到这里的。”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曾泰道:“路大人,就在几天前,有四名假车夫便化装潜进了善金局,盗走了清运渣土的马车。”路正彻底惊呆了,目光望向狄公道:“国老,这是真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虽然目前我们还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潜入的,但事实确实如此。”路正听了此话只惊得瞠目结舌。
狄公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路大人,主观的臆断会欺骗你;积习会欺骗你;甚至你的眼睛也会欺骗你。因 此,不要相信任何你看到、听到的东西。”路正连连点头。
狄公转过身,目光一瞥之间,忽然发现身旁残存的断壁上糊着一层糊状物。狄公双眉一扬,快步走到残墙旁,仔细观察着。糊状物已被火烧得焦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狄公低头向地面望去,残墙下扔着两具尸骨。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猛地,双眼一亮,低头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瓦块,将糊状物刮了下来,递给曾泰道:“曾泰,你立刻将此物送与仵作,让他们查一查,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曾泰接过瓦块快步离去。
狄公又转问路正道:“路大人,命仵作严格检查废墟中的尸骨。尤其要仔细检查骨殖之上有没有硬伤的痕迹。”路正答应着小跑着奔出范铸坊。
狄公看了看元芳,摇了摇头慢慢向墙边走去。废墟中倒着几张散碎的桌椅,狄公拾起桌椅的碎片仔细看了看。由于靠墙比较近,这几张桌椅并没有被完全烧焦,可却散成了碎片。
狄公缓缓站起身,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抬起头观察着周围的位置。元芳望着他问道:“大人,这里有什么奇怪吗?”
狄公点了点头:“你看看这几张桌椅,位在墙边,由于墙面挡住了火头,因此,并未完全燃烧。然而它们却都变成了碎片,你不觉得奇怪吗?”元芳接过狄公手上的碎片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倒像是被火药炸散的。”
狄公拍了拍元芳的肩膀道:“说得好。”元芳愣了:“大人,真,真的是被火药炸散的?”狄公反问道:“否则怎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现象?”话音未落,曾泰和路正飞奔而来。
狄公、李元芳迎上前去:“怎么样?”曾泰气喘嘘嘘地道:“恩师,恩师,仵作检验的结果,墙上的糊状物,是,是人的血肉!”元芳惊道:“血肉?”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道:“与我所见,完全一致。”路正颤声道:“刚刚验尸官对卑职言讲,所有检验完毕的尸骨上,都有明显的刀劈痕迹。他说,他说……”
狄公不等他说完紧接着催问道:“他说什么?”路正咽了口唾沫道:“他说这里的人都是被杀死并且剔成 白骨之后,才纵火焚烧的。国老,事情与您所说丝毫不差!”
狄公思索半晌转头望向李元芳和曾泰:“一具具白骨,飞溅的血肉……现在你们应该明白,突袭善金局的凶手是什么人了吧?”李元芳猛地抬起头,脱口喊道:“贺鲁的卫队,那支神秘的骑兵!”
曾泰:“不错,不错,能将人瞬间剔为白骨,定是这些残忍之辈!恩师,昨夜我们还谈到这个问题,您说北山和这些神秘的骑兵定会在神都有所动作。想不到这句话今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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