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蹙眉道:“武攸德奸佞之徒,素怀不轨之心,此次,他竟会变得忠君体国,此乃其怪一也。”
李元芳道:“南平郡王与赵永荣倒卖羽箭,为大人所查,他一定是害怕露出狐狸尾巴,才会主动献女。”
狄公摇了摇头笑道:“你所说与圣上相同,但你想到没有,挑选宗女的圣旨下达给各王侯公卿已有十多天了,如果他想表现,应该早出头才对,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跳出来?”元芳听罢点了点头也陷入沉思。
狄公道:“昨天夜里,我们抓住了贺鲁;今天晚上,武攸德便要献出女儿远嫁突厥,虽然两件事情互不相干,但其内在的关联,却耐人寻味呀。”
元芳倒吸一口凉气,惊道:“武攸德是北山!”曾泰、如燕吃惊地道:“哦!”三人齐齐望向狄公。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现在还不可说。但从今日起,我们要睁大眼睛,密切注视周围的一切,我想,他们就要跳出来了。”
南平王府各院的风灯已经熄灭,只有绣楼上还亮着灯。郡主武元敏呆呆地坐在镜前,一动不动。丫鬟春红站在一旁忧心地望着她,良久,春红轻轻叫了声:“郡主……”郡主没有动,春红又叫了一声:“郡主……”
郡主猛醒过来,轻声问道:“春红,什么时候了?”“四更了,郡主,您该休息了。”
郡主没有说话,望着镜中的自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窗前滚过轰隆隆的闷雷。
已是深夜,王府中一片寂静。绣楼的窗户轻轻打开,一条黑影窜了出来,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洛洲刺史府门前,一双手擎着鼓锤儿拼命敲击着堂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数十名老弱妇孺跪在刺史府大门前,手举诉状,高声喊冤。
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名掌固快 步走了出 来,看了看这些妇女道:“哎呀,怎么又是你们呀。几天前对你们说过了,刺史府出差全城查找,银匠们不在城中。你们,你们怎么又来了……”
一位老妇人跪爬两步道:“上下,已经两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衙门不管?”
周围妇女纷纷喊道:“就是,连走失人口都不管,你们算什么衙门!”
“我丈夫离家几个月了,家里有老有小,已经揭不开锅了!”
掌固一脸无辜地道:“我说各位大娘、大婶儿、大姐、大嫂、大妹子,你们各家各户都接了人家雇主的银子,也知道男人是外出做活,这晚回来几天有什么了不起的,您告什么呀?”
一名年轻女子喊道:“几天?当时雇主与我们讲好的,三天便回,可现在已经两个月了,怎么能说是几天呢!”说话的人正是银匠李永的妻子乐氏。
掌固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那你们说,想怎么办吧?”乐氏道:“收下诉状,替我们找回丈夫!”
掌固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银匠们不在洛阳城中,你们让衙门到哪儿找去!”
乐氏气愤地道:“可我们的男人是在洛阳城中被人骗走的,衙门凭什么不管?”
掌固怒气冲冲地道:“你这女人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回事呀!”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掌固暗惊,抬头望去。
只见狄仁杰、曾泰、李元芳在众卫士的簇拥下立马道旁。掌固赶忙跑上前来,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参见国老刺史大人、李大将军!”
狄公三人翻身下马,看了看府门前的情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掌固赶忙回道:“回国老,是这样的,这些妇女都是洛阳城中银匠们的家眷。两个月前,这些银匠被人雇佣外出做活,到现在还没回来。前些日子,府里陆陆续续收到家眷们的诉状,司马大人立刻出差遍查了全城制作金银器的大作坊,没有一家雇佣过这些银匠。于是卑职便写下回帖,将此情告诉了银匠的家眷们。想不到,今天她们聚到一起又来呈状……” 狄公点点头道:“哦,是这样。”一旁的曾泰道:“是的,恩师,此事学生也知道。”
狄公问道:“失踪的银匠有多少人?”掌固答道:“二十三人。”
狄公惊道:“二十三人!”掌固点点头:“正是。”
狄公眉头一皱问道:“雇佣这二十三名银匠的是同一个雇主吗?”掌固答道:“不是。”
狄公吃惊地问道:“不是?也就是说,每一位银匠都是被不同的雇主请去,却都失踪了?”掌固道:“是的。”
狄公缓缓摇摇头道:“这可真是奇了。”他沉吟片刻,对掌固道,“你去将妇女们的诉状收上来,找个说话利索的,我有话问。”
掌固领命,转身奔到府门前喊道:“大娘、婶子、大姐们,嘿,这回你们的案子可有着落了,来来来,把状子呈上来。”
妇女们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道:“怎么,准了我们的状子?”“刚才你不还说不能再递了吗?”
掌固压低声音道:“你们碰上断案如神的狄国老了,这回你们的案子算见了天儿了!”一老妇茫然问道:“狄锅老是卖什么的,还能断案……”
掌固嘘了一声,四下看看道:“说话小心!什么锅老呀,是国老,不是卖东西的,是管我们刺史大人的。懂了吗?”
一旁的乐氏吃惊地道:“比刺史大人还大的官?”
掌固点了点头:“连皇帝都听他老人家的。”妇女们道:“哎呀,可算是见着青天大老爷了……”
掌固大声喊道:“哎,对了,你找出一个会说话的,随我到里面,国老要问话。”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商议着。最终,一名老妇对乐氏道:“孩子,我看还是你去吧,你脑子清楚,嘴也跟得上。”众妇女都道:“对,对。就是你吧。”乐氏点点头:“好,我去。”
狄公坐在二堂上仔细看着诉状,元芳、曾泰侍立一旁。良久,狄公抬起头道:“二十三名银匠被不同的雇主雇佣,其结果却完全相同,都失去了踪迹,这可真是有些离奇,难道会是巧合……”
一旁的元芳和曾泰相视答道:“这两天咱们是跟金 银干上了,昨天才搜查了善金局,今儿又出了银匠失踪案。”
狄公抬起头道:“嗯,这话说的有些意思。”李元芳一愣:“啊……大人,您是说,我说的话有点儿意思?”
狄公笑道:“是啊。”李元芳挠挠头,看了看曾泰。狄公深吸一口气,又陷入了沉思。
掌固引领乐氏来到后堂,轻声道:“国老……”狄公抬起头。
掌固指了身旁的妇人道:“这是失踪银匠李永的妻子乐氏,前来回话。”
狄公道:“哦……”乐氏跪下叩头道:“参见大人!”
狄公轻声道:“起来吧。不要害怕,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乐氏起身答“是”。
狄公问道:“你丈夫李永是银匠?”乐氏道:“正是。”
狄公道:“刚刚大门外那些老弱妇孺,都是银匠的家人?”乐氏道:“是。”
狄公又道:“之前,你们相识吗?”乐氏道:“有几个是我丈夫朋友的家眷,因此相识,但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
狄公道:“那你们怎么会聚在一起,前来告状呢?”
乐氏答道:“开始是各告各的,在衙门里见面多了,就熟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也都是银匠的家眷,他们的丈夫也都失踪了。第一次告状,衙门准了状子,派人四处查找,却连个人影儿也没找到。我们再递状子,衙门就不收了。大家不甘心,聚在一起商量,这才决定到刺史府击鼓告状。”
狄公点了点头:“是这样。好了,乐氏,你将丈夫李永失踪的全过程对我详细说上一遍。”
乐氏忆道:“是。那是两个月前,九月初三的深夜……”乐氏把当时那位陌生人雇佣李永的详情向狄公诉说了一遍,狄公不时皱皱眉又细细听来。“就这样,我丈夫跟随那个小胡子离开了家,从此便杳无音信。而今已经两月有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狄公点了点头道:“大门外那些银匠的家眷也都是这种情况?”乐氏道:“正是。”
狄公站起身道:“你刚刚说到,那个雇主小胡子的 银袋是挂在手腕上的?”乐氏道:“哦,对。”
狄公道:“你给我演示一下,他是怎样取出银袋,放在桌子上的。”
乐氏想了想,她五指伸直,伸出袖子外面,她指着右手的手腕道:“银袋就挂在手腕上……”而后,她的手臂向下一放,“就这样,将银袋放在了桌上。”
狄公问道:“自始至终,他的手指都没有弯曲过?”
乐氏边想边说:“没有。哎,大人,您这么一说还真是的,那个小胡子的手,似乎有点儿毛病。”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个小胡子长得什么样子?”
乐氏回忆了一下道:“个子很矮,约摸五尺不到,高颧骨,眼窝深陷,有点儿胡人的样子。”
狄公暗自错愕,缓缓踱了起来。曾泰问道:“小胡子没有提到,要你丈夫到哪里去做活吗?”乐氏摇了摇头:“没有。”
曾泰走到狄公身旁低声道:“恩师,这案子可难查了,没头没脑,又过去了几个月……”
狄公一摆手,打断了他,转过身道:“曾泰、元芳,我三人分头询问所有银匠的家眷,尤其是对雇主所有细节要不厌其详。明白吗?”二人道:“明白了。”
狄公吩咐道:“结束后回府详议。”
天已向晚,狄府中灯火次第亮起。正堂上红烛高照,桌案上摆着几份诉状。狄公在堂中缓缓地踱着,李元芳和曾泰快步走了进来。狄公停住脚步道:“啊,元芳、曾泰,有什么收获吗?”李元芳让道:“曾兄,你先说吧。”
曾泰点了点头:“学生询问了八名银匠的家眷,都是两个月前,九月初三夜里,被人从家中花十两银子雇走的。对雇主的长相及衣着的描述各不相同,有的说是络腮胡子,有的说没胡子,有的说是小胡子。有的说雇主身穿圆领袍,有的说穿着胡服。但有一点却很接近……”
狄公眼前一亮,追问道:“是什么?”曾泰道:“个头儿。几乎所有苦主都说,雇主是个不到五尺的矮个子。”
狄公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曾泰摇摇头:“没有了。”
狄公道:“手呢?”曾泰一拍脑袋道:“您看我这记性,还有手。我特意问了她们雇主手的情况,但她们都记不清了。”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问元芳道:“元芳,你呢?”元芳答道:“我也询问了八名苦主,也都是九月初三夜里,被雇主花十两银子雇走。对长相与衣着的叙述与曾兄所说完全相同,矮个子,但有的说是小胡子,有的说大胡子。当卑职问起雇主的手时,八名苦主里,有五名记不清了,有三名还有点儿印象,他们说那个雇主确实是将钱袋挂在手腕上的。”
狄公道:“我询问的结果,与你二人基本相同。目前看来,有一点可以确定。”元芳接道:“失踪的二十三位银匠,是被同一个雇主带走的。”曾泰道:“不错,学生也是这么认为。”
狄公微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好,非常好。透过烟幕,直达本质,这才是断案之道的精髓。你们说的完全正确,雇主只有一个,那就是乐氏所说的那个将钱袋挂在手腕上的中年人。”元芳、曾泰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狄公道:“大胡子也好,小胡子也罢,也不管他穿着什么样的装束,这些都是可以通过易容、换装达到的。然而,最本质的东西却无法掩饰,那就是此人是个不满五尺的矮子,而且他的双手都有残疾。”元芳与曾泰一惊,异口同声地道:“残疾!”
狄公转过身来:“记得吧,乐氏曾经说过,雇主将钱袋挂在手腕之上,而后手臂下沉,将钱袋放在桌上,自始至终他的手指都没有弯曲,并且,他让李永自己打开钱袋。这种说法,也同样得到了其他几位苦主的证实。试问,一个正常人会这样做吗?”
元芳二人对视一眼道:“不错。正常人的钱袋应是放在怀里或笼于袖中,取钱时用手将钱袋拿出,打开袋口,取出金银。”
曾泰接道:“而且,此人的手指自始至终没有弯曲过,这就更不正常了。恩师,您说的对,此人的双手定有残疾。”
狄公点点头道:“你们再想一想,这个雇主到每一位银匠家中都以不同的面孔出现,这是为什么?”曾泰答道:“为混淆视听,令办案人员无从查起。”
“不错。他易容换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银匠们的家眷无法认出他的真面目。可他又为什么这样做呢?”曾泰愣了,目光望向元芳,元芳沉吟着也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解释道:“因为他从没想过让这些银匠活着回来!”元芳和曾泰呆住了:“什么,您是说他,他早就想好,要杀害这些银匠!”
狄公道:“否则,他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更换胡须和装束,以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元芳看了看曾泰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分析道:“还有,乐氏在描述雇主长相时,有几句话颇耐人寻味……你们还记得我问乐氏那个小胡子长得什么样子,乐氏说的那几句话吗?”
元芳答说:“记得,她说个子很矮,约莫五尺不到,高颧骨,眼窝深陷,有点胡人的样子。”
曾泰不解:“可,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狄公走到李元芳身边:“元芳啊,今天下午,你说了一句话,令我很受触动。”元芳一愣:“什么话?”
狄公笑道:“当时你说此话时可能无心,却恰恰说中了几起案件之中这一线机巧……”
曾泰问道:“大人,元芳说的什么话?”狄公朗声笑了起来:“他说这两天咱们是跟金银干上了,昨天搜查了善金局,今儿又出了银匠失踪案。”狄公转向李元芳道,“元芳,还记得吧。”
李元芳笑道:“记是记得,您还说这话有点儿意思。但卑职还是不明白,我究竟说中了什么?”
狄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一想,搜查善金局时,将作大监沙尔汗提到铁勒时,是怎样说的……”
曾泰回忆道:“沙尔汗说铁勒是突厥人,个子不到五尺,身体不魁梧,您问他是不是个身材矮小的瘦子,沙尔汗说正是。”
狄公又冲元芳问道:“你还记得那日沙尔汗跟我说起铁勒如何做了善金局后巷总管吗?”
元芳答道:“铁勒归降后,因谙熟金银制器之法被留在了善金局。然几年前,范铸中的一次失误,他的双手被范铸炉中流出的金水烫成伤残。这才做了后巷总管。”
狄公满意地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吗?”李元芳 脱口惊呼:“大人,您是说那个双手残疾的神秘雇主就是铁勒!”曾泰也惊道:“什么,是他!”
狄公循循诱导道:“你们想一想,乐氏形容雇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像个胡人,恰恰铁勒就是个突厥人。雇主是个五尺不到的矮个子,而铁勒的身高也不过五尺。雇主双手残疾,而铁勒偏偏也是如此。再加上两案都与金银器有关,你们想一想,世间真的会有如此众多的巧合吗?”
元芳和曾泰对狄公无比佩服:“大人这一横向比对,确实大有道理。”
狄公正色道:“目前一切还都处在推论阶段,并无确实证据。然,一旦这个假设成立,那就证明,银匠失踪案与突厥太子贺鲁进京及善金局盗车案必有紧密关联。”元芳和曾泰连连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案令我想起了多年前发生在湖州的蜜蜂案,还记得吧,那就是由一件件似乎并不起眼的民间斗讼,最终演变成构陷太子的惊天大案的,而我们也险些葬身其间……”
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点点头,曾泰道:“记得,当然记得。当时恩师曾说过,此案就像是个无底的黑洞,会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狄公心有余悸叹地道:“是啊。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