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正清论中国 中国新史
CHINA A NEW HISTORY
总序 傅伟勋
去年年底我去香港开会之后,顺道返国,停留数日,即有正中书局编审部的钟惠民女士来访,与我商谈有关《当代趋势》与《当代学术思潮》两套姊妹译丛的筹划事宜。她极希望我藉这些年来主编几套中英文学术丛书累积下来的经验,也能为这两套丛书担任主编,调动海内外一批翻译人才参与此项工作,将世界各国(尤其欧美日等先进国家)新近出版的畅销名著或重要学术文化论着,有选择性地介绍给我国一般读者,藉以扩展国际视野,提供学术方面的最新信息。我聆听钟女士的译丛构想,深觉很有启蒙教育与学术发展双重意义,就答允了她的恳切邀请,担任主编。
这几年来,我在台北参加的几次国际研讨会上,以及个人著述之中,不时强调,为了适予解决我国思想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化与创新课题,我们必须设法开发动用内外资源,尤其是外来资源。事实证明,我们在外来资源的开发运用,远远不及欧美日等先进国家的成功。特就邻邦日本而言,如无一百多年来积极迅速地容纳、累积丰富有益的外来资源,也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惊人成就。我希望正中书局新设的这两套译丛,不但有助于外来资源的吸取,对于我国“传统与现代化”课题的解决也能有所贡献。
《当代学术思潮》译丛所收的著作,基本上关涉足以启发我国读者反思探讨的,具有世纪性意义与全球性影响的新近学术思潮,以及独特文化学术价值的各种论着。举凡文化人类学、女性主义理论、文艺批评、解构主义、诠释学、现象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宗教学、精神医学、死亡学、科际整合理论,乃至涉及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政治科学、文化学、心理学、生物科学等等方面的新近发展与创造性思维,都是《当代学术思潮》译丛愿意考虑的重要项目。
我们衷心盼望读者能予强力支持此一译丛,让我们大家顺应当代学术思潮的发展趋势,共同思考我们自己面临世纪之交应取的文化学术方向。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八日傅伟勋序于美国费城北郊
余序余英时
《费正清论中国:中国新史》是费正清生平最后的一部著作。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二日上午他亲自将这部书的原稿送到哈佛大学出版社,下午他的心脏病复作,两天后便逝世了。
从五○年代开始,费正清在美国的中国研究领域中取得了领导的地位。关于这一方面,我已在〈费正清的中国研究〉(收在傅伟勋、周阳山主编的《西方汉学家论中国》一书,正中书局,民国八十二年)一文中有较详细的分析,读者可以参阅。在这篇短序中,我祇准备略谈费氏晚年写此书的背景,以为中译本读者之一助。
费氏的史学专业限于中国近代史的对外关系方面;他在哈佛大学的教学工作也以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史为断。那么他为什么在垂暮之年集中精力写出了一部新的中国通史呢?这里必须指出,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已与日本史权威赖世和(Edwin O.Reischauer)合写了一部两厚册的东亚文明史——伟大传统与现代转变。其中有关中国的部分后来又单独合为单行本。这是他们在哈佛本科每年合教东亚文明概论一课的结晶。这是一部有深度而且流行很久的教科书,但是其中古代至唐宋各章是由赖世和执笔的,费正清则负责明清以下的近代和现代部分。这一背景大概也为本书的撰写提供了契机。
其次,费正清的专业虽是中国近代、现代史,但是他一向承认中国文化不但连续不断而且自成一独立系统;如果不对中国的传统有所认识,便不能清理它的现代变迁。因此他对近代以前的中国史确有求了解的意愿。
最后,这部书是他接受哈佛大学出版社的邀请而撰写的,按其时间,则正在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门屠杀之后。「六四」对于整个西方,特别是美国,是一幕惊心动魄的悲剧,几乎在一夜之间动摇了他们对于中国大陆的认识,美国人一向信任专家,他们对中共政权的理解是通过中国研究者的解释而得来的。一般而言,美国的中国研究者解释中共的兴起与发展都或多或少带上一层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色彩。天安门前的枪声彻底惊破了这种理想和浪漫,一般美国人感到十分困惑,因此而有重新认识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要求。出版社约请费正清撰写新史便适应这一要求而起。
「六四」屠杀对于美国的中国研究者原是一当头棒喝。不少以前相当同情中共政权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转变为暴政的谴责者和人权的维护者,费正清也不例外。他的书名叫做「新史」,这个「新」字恐怕在潜意识中含有「觉今是而昨非」的意思,特别是有关中共政权的历史论断。我曾指出,他以前把中共的兴起定性为「不可能被压制的」一种「革命运动」,因为它体现了「农民解放和五四以来所楬橥的民主和科学种种理想」(见他在一九八二年出版的回忆录:《Chinabound.A FiftyHearMemoir》,页二八六)。但在这本《新史》中,他已把中共政权看作是专制王朝的现代翻版了。他也承认,如果不是日本的侵略,南京政府也可能逐渐导使中国现代化,而中共的兴起也并不是「不可能被压制的」了(见本书英文原本,页三一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根本的改变。以前他对中共的一切倒行逆施及其所导致的灾难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例如他在一九八三年《美国与中国》第四版修订本中,对于「大跃进」的三年(一九五八~一九六○)灾害,祇说:「营养不良广泛流行,也有些饿死的人。」(页四一四)但在《新史》中,他有专章(第十九章)讨论「大跃进」,而且开宗明义即说:「由于中国共产党所强行的政策,在一九五八~一九六○年,两千万到三千万人民死于营养不良与饥饿。」(页三八六)这也是「觉今是而昨非」的一个显例。最有趣的是他公开表白过去为中国讳饰的心理。他说,西方汉学家有一种职业病,大概出于「第二爱国」或「爱中国」的心理,即不肯暴露他们所研究的对象的坏处。他特别在附注中加上一条「夫子自道」:我在一九七二年十月号《外交季刊》(《Foreign A ffairs》)的一篇文章中竟说:「毛泽东的革命」对于中国人民而言,是数百年来仅此一见的「最好的事」(页一七六)。这样公开的自责,确表现了学人的良知。
这本新史既有中译本行世,其得失,中国的读者可以自作判断。序文不应该是书评,因此我不想说得太多,以致使全书为我个人的偏见所笼罩,对于作者和读者都有失公平。但是在结束之前,我愿意再补充几句话,说明此书的性质,以释中文读者可能发生的疑惑。
本书虽起自旧石器时代而终于天安门屠杀,但严格地说,它不是一般意义的所谓中国通史,从全书的详略取舍上看,费正清似乎也无意把它写成一部通史教本。他的叙述大体遵守着三条主线,即详近而略远,重政治而轻文化,取统一而舍分裂。最明显的是春秋战国和南北朝这两大分裂时期在本书中祇有一两句话提到而已。这当然不是写通史的态度。所以本书的主旨事实上仍在于阐释近代中国的发展及其未来的演变。至于其近代的部分则是作为历史背景来处理的。读者着眼于此,自可分辨全书的得失所在。但读者又必须参考他以前的著作如《美国与中国》和《伟大的中国革命》(《The Great Chinese Revolution,18001985》,一九八六年出版),才能了解他的「晚年定论」之所在。
费正清在本书中提出了不少有关中国史的论断,颇近于中国史学史上所谓「欲成一家之言」。但是他并非凭空发议论,而是以最近三十年来西方汉学的研究成果为根据的。全书正文中明引近人之说极多,这也不是一般历史教本的写法。本书之所以称为「新史」,这也是一个关键,因为它如实地反映了中国史专题研究在美国的新方向和新收获。例如本书第三卷(Part Three)用「公民社会」的概念来说明中国现代化的一个方面便是日前一部分史学家讨论得很热烈的新问题。
中国或日本的读者也许会对本书提出下面的批评:作者既未直接运用原始史料,也未参考中、日史学家的大量研究,因此其中论断的有效性是相当有限的。这个批评虽然有道理,但是却与本书的主旨不相干,因而是有欠公允的。费正清写这部书主要是以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一般读者为对象的,全面总结中国史研究并不在此书的设计之中。总之,费正清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孜孜不息地融会了近二三十年来无数西方研究的成果,写出一部条理清楚的大纲,直到死前两天才完稿,这种精神无论如何是值得钦佩的。对于东方的读者而言,这正是一册简明的现代汉学提要,其价值也是不可否认的。
一九九四年五月序于普林斯顿
自序 费正清
一九七○年代是替中国目前大规模改革确立方位的现代化运动的肇始期,自那时候起,中国就一直逐步趋于多样化而有机动力。反映儒家主政者固有大一统政治理想的「华夏文化,一统中国」,也许仍是十二亿五千万中国人的爱国口号。但是,一九三○年代以来的受侵略、叛乱、内战、改革等等中国经验,已将人们自古对于「中央独裁,地方默从」的认可瓦解了。教育与经济现代化在广大中国民众之中创造了新契机和新的生涯与生活方式,新颖的观念和政治制度应指日可待。
伴随着中国人的生活转型而来的是,世界各国所作的中国研究激增。过去二十年中大量问世的有见地的专书,已开始扭转人们对中国历史与制度抱持的旧观念。旧式汉学家把中国看作一个由「中国人」占据居住的单一整体的治学观点,因而遭到淘汰。考古学家发掘数以千计的古代遗迹,历史学者研究了大量新的档案文献,社会学家做了各种地域调查,都正开始打破华夏一统的大塑像。
本书十分重视上述的这些工作成果。然而,新证物与解释方式之间不断的拉锯战,往往使新撰历史在原本就有许多仍待解答疑问之余,带上模糊的轮廓。历史见识的本旨在于认清那些课题仍在争议之中,辨明现正存在的重大问题,而不是试图于此时此地把问题都解决。图书馆里不乏撰写者大发其对中国无所不知之论,却对自己无知之程度茫然的作品,可见吾人知识领域的扩充,也扩大了吾人愚昧的周边。
本书的纲领如下:略述中国史的几种治史路线之后,先从中国史前史这个最新的一章着眼。自一九二○年起,考古学就突破了中国神话传说的古老硬壳,证明了其中许多属实。科学化的挖掘研究找到了北京人,寻出了新石器时代中国的成长踪迹,使青铜时代富豪的坟墓尸体出土,确定了原先传说中,商朝夏朝的存在。我们讲这大体上独立自足而且竟然持续未中断的文化,就从一个结实的局面开始。
之后,我们探索君主独裁、士族菁英,以及其治理下的国家社会的发展脉络。有关汉、唐、宋、明、清这些主要朝代的新研究资料,可使我们体认中国的高超成就:在别处从未有过这么少人统治这么多人达这么长时期的例子出现。然而,独裁与菁英统治的成功也造成一个问题。这种君权的混合体,包括君主在礼制上的领导地位、主政菁英在道德上的自我约制、官僚运用于百姓间的巧妙自我调节机制、备以援用的严酷刑法,虽然造就了自给自足长存不废的中国文明,却未组织成在有心追求进步的政府领导之下的单一民族国家。
过去两千年的中国历史,一经检枧,就呈现一个令现今有爱国主义的中国人不适的大矛盾。与欧洲相比,十一 、二世纪的中国是先驱,在多数文明层面上远远超前。可是,到了十九、二十世纪,中国却远远落后。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在一六二○年前后曾说,印刷术、火药、磁铁使整个世界改头换面。但是他并未提到这三样东西最初都是在中国出现的事实。如今,一般都公认,公元十二世纪的中国整体上要比欧洲先进。那么,中国为何且如何落到后面去?中国在世界上的主要民族国家中,为什么变成了进步的迟到者?如果中国的生活条件和设施在十八世纪时还和欧洲大致不相上下,怎会在工业化的脚步上比欧洲慢那么多?单单一个原因解答不了这样大的疑问。我们将在第二卷中从多个角度探讨这启人疑窦的问题。
第三卷讨论中国共产党在毛泽东领导下的逐渐强大,第四卷则论中共自一九四九年以来惊人的面目多变。中国近代思想革命自一八九○年代推展开来后,显而易见并没有那个外国的蓝本能恰合中国的情况所需;许多范例被取来一用,但没有一个足以称职,中国人必需用自己的办法寻出康庄大道。中国既有其独一无二的历史,就得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未来。
这个结论尽管令许多人感到不安,却与另一项世界性的共识相重迭,那即是:人类自己正濒于灭绝(这是人类自己再三指明的)。二十世纪已经眼见比以往时代总合还多的人为的苦难、死亡,以及对环境的侵害。也许中国人终于走向外面的世界,正赶上参与世界毁灭。但有少数比较不悲观的观察者认为,到头来,只有中国人三千年来所表现的生存耐力能够救大家。
从换新的角度,以新信息为依据,来看中国的悠久历史,看中国多渠道的改革、动乱、革命,以及在近一百年中极大成功与惨败的记录,我们或许看得出将塑造中国未来并且影响吾人未来的长期趋势与现有条件。
费正清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二日
理解中国历史的方法
不同的历史视角
中国最清楚中国历史,正如美国和欧洲最清楚西方世界的历史,这种事实会促使中国和中国以外世界的视角不一致。例如,中国人知道,满族领袖于公元一六三六年以「清」为国号建国。这一年就美国人(起码是波士顿一带的那些美国人)所知,是美洲新大陆第一所大学——哈佛——创校的年份。约两百万的满人入主中国以后,约一亿二千万的中国人成为清朝子民,至二百六十七年后清亡之时,人口增到了大约四亿。在公元一七七○年代清朝过了一半的时候,以北京为都城的大清帝国征服了蒙古、中亚细亚、西藏。这时候,北美十三个殖民区的几百万叛乱者正宣布脱离英国而独立。
美国既然已是继十八世纪的法国和十九世纪的英国之后的第一强国,就格外需要有历史观点了。在中国,美国的民主制度市场经济正面对最后的共产党专政。但是,在中国共产政体背后的,却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一个成功的专制政体。现在要达成经济现代化,却不要具代表性的政治上的民主——这在美国人心目中是美国带给世界救赎的特别礼物,是相当难办的。有意抨击中国专政体制的美国公民,不妨回头看看自己国家行使自由与权力时遭遇的难题,藉此也可以问一问:美国式的范本是否适用于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举一个例子,美国近年来频频在国家元首上出状况。有一位总统为至今不明的原因遇刺,这个原因我们宁愿不问。另有一位总统辞职下台,以免因说谎而遭弹劾。后来的一位好莱坞来的总统活在幻想里,他凭自欺欺人让大家过得舒坦,同时在美国的民主制度之下造出一个下层社会阶级,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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