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岌岌可危的轿子上,印加王努力保持平衡。他那一身华服早被撕成碎片。席坎夏拉上尉跳到他身边,本希望替他推开总督,却被迪艾科的长矛刺中了他的黄金护胸甲。如百合花苞般的铁制矛尖穿过他的肩膀,插在王轿的横木上,他立即后仰落地。
其他的印第安王子终于忍不住拿出他们的青铜斧头,抵抗攻击。咻的一声,贾伯晔举起长剑,劈开血腥恶臭的空气,奋力砍下一只手臂。
骨头的断裂声直蹿进他的脑袋里,仿佛将他从一场不知名的噩梦中唤醒。
之后有个印第安人抓着他的大腿,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他。正当贾伯晔准备再次举起手臂朝下砍杀时,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呜咽似的愤怒。
站在马铠上,他像其他人一样疯狂叫嚣着大力朝下挥刀。
然而就广场上震耳欲聋的惊吓声而言,他的咆哮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无声的呼气罢了。
太阳陨落了。
那边,在那些哀号的女人的头顶上,安娜玛雅看见那些外国人像收割高处的玉米般,砍断仆从和王子们的手臂。
她看见那些英勇的王子奔向阿塔瓦尔帕,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双手、头颅、鲜血和生命保护他。但是,在外国人疯狂的杀害下,他们不停地倒下,枉费牺牲的鲜血。
“我是太阳之子!”阿塔瓦尔帕站着,朝着天空大叫。
他依然没有下令手下的几千名士兵回击对方。
他没有下令,而所有的人竟也遵从他,顽固地遵从他,直到平白地丧命、被屠杀或碎尸万段。
难道他喝了太多的奇恰酒了,或被这批疯狂的外国人吓呆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太阳陨落了。那位从前被她尊称为唯一君王的人,此刻为了不让那些散布死亡种子的外国人抓走,安娜玛雅见他像具行尸走肉般无力地还击。
喊叫和呻吟声不绝于耳。她被人抬着,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更有人抓她、扯她的衣服、推她。她随着一条肉河往前走,任凭它将她举高或压成肉屑。这一切仿佛是一阵来自地狱的风,掀起一场闻所未闻的暴风雨。
于是她想起那个小孩的话:“过去终将成为过去!”
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勇气通知阿塔瓦尔帕呢?她不敢回头看印加王的轿子,因为她仿佛已经看见他投降了。
她和那些外国人不就是造成他失败的主因吗?
是因为那个外国人她才三缄其口的吗?
就算这残酷的一刻是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所造成的,她也绝不会支持他这样做。
正当她打算加入身边这场令人窒息的疯狂战斗,准备从几千只踩在中庭地面上的足踝间溜过时,西边,也就是草原的另一头,漆黑的山峦上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芒。
是的,远处的云层间,有道太阳光掠过森林后,照在山峦上。
在那边,在西边,在往库斯科的路上。
一个星状的黄金斑点落在疯狂的杀戮战场上。
她知道,她猜测。
她感觉:那就是双胞兄弟神!
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围绕在总督身边,竖起马匹阻挠王轿的去路,迪艾科、胡安和柯瑞斯托巴不断地试着推倒王轿,但就是徒劳无功。现在王轿甚至比先前还高,因为轿夫们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往前冲!
“谁都不准伤害他!”法兰西斯科先生命令,他仍旧不死心地想将阿塔瓦尔帕拖下王轿。
此时骑兵团从另一端进入广场,整个局势仿若狩猎结束前所进行的最后围剿。用矛尖或赤手空拳,他们拔下印加王身上所有的首饰,摘下他的羽毛王冠、金色披风、项链……
突破阻挡的人群,孟格挤到王轿边,对着周边的人大声咆哮,胡乱挥刀。只凭单手,他抓住印加王的黄金护胸甲,一把将它扯下,带着邪恶的狂笑,东摇西晃。一位手拿大榔头的印第安王子试着从他手上抢下那件护胸甲,但是孟格的长剑纵切了他的肚皮,把里面的肠子全都掏了出来。
“谁都不准伤害那个印第安人……”总督重复。
贾伯晔被孟格脸上的蛮横表情给震慑住了,他张着大嘴如禽兽般吼叫。
于是他从印加仆从们的榔头里脱逃,缩着身子,快马加鞭地骑过死人和活人堆,孟格则继续高举他的长剑。第一刀因挥刀过急,不慎滑过王座的椅背,剑端划破皮萨罗紧抓住阿塔瓦尔帕手臂的手套。总督破口大骂,但就是不放手。
贾伯晔用马抵着王轿,从侧边摇晃轿身,之后他取出长剑用力一戳,刀刃擦伤了孟格的肩膀,后者往前倒下,手中的长剑应声落地。
“别碰那个印第安人!”贾伯晔大叫,用剑抵着孟格的胸膛,吓得他不知所措。“你没听到总督怎么说吗,他妈的!别碰他!”
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又叫得那么大声,周围的每个人似乎都为此停止了打斗。
怨恨使孟格肥胖的脸变了样。贾伯晔清楚地看出他想趁机报复全世界的心态。
皮萨罗利用这段时间,终于将印加王从轿子上拉下来。他用力一推,趁王轿倒向一边时,把他拉向自己,左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后,再用盾牌护着他。
“多亏你,我们总算成功了,孩子!”他高兴地对着贾伯晔说,“跟在我身边,让我们一起把这个家伙送到屋内!”
但是就在他驾着马匹准备驱赶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印第安仆从时,他看见了她。
她静静地站在混乱的战场中,蓝色的大眼睛直视着前方。
她看的不是印加王,而是他。
她看着他,那个金发的外国人,在屠杀进行中走向她。
双胞兄弟神的保护光芒早已消失在山峦背后。
所有在她身边的妇女尖声哀求,在血泊和支离破碎的尸体间跌跌撞撞地逃亡。其中有些人疯狂地抓着她。她们推她,但她就是无法移动任何一步。
不管他们是骑马或步行,反正那些外国人就是蛮横无礼。死亡的恐惧直渗透到他们四肢的底端,连眼神都闪着战栗的火苗。
她看见那些外国人破口大骂,将印加王的衣服一件件脱去,现在他几乎是半裸了。
她看见有个人举刀准备从上砍杀阿塔瓦尔帕。
她看见他,他扭动身体,试着推开那名刽子手。
尽管刀上已沾满了血,他并没有像其他的人一样还手。
她听见他愤怒地大叫,抵死不从。
现在,他抬起双眼看着她。
有扇大门为她打开,让她解脱了这场混战。
她所想的事情根本毫无意义。
但是她几乎以高分贝的声音对着他说:
“带我走!别把我留在这场恐怖的血腥暴力里。”
贾伯晔头昏脑涨,完全无法抹去那双依然燃烧他心头的蓝色眼眸。他走在总督和印加王的前面,努力地从疯狂战斗的人群中辟出一条通道。法兰西斯科先生继续大喊大叫:
“谁敢动他一下,我就叫谁偿命!”
他们终于将印加王送进了一间小屋子里,皮萨罗又对着警卫重复了一次:
“谁敢动他一下,我就叫谁偿命!”
他脱掉手套,仔细查看手上流着点血的小伤口。他看着贾伯晔,瞳孔里闪着欢喜和无情:
“我们打赢了这场仗,儿子!”
这场仗?
贾伯晔的目光停滞在广场以及远方持续的恐怖战场上。
这是一场没有宣战的战争:战斗应该要有两队人马。这只能算是屠杀或残杀,而现在,印第安人只能选择仓促的逃亡。
他张着嘴想回答总督的问题。但是有件千真万确的事情——在这场混战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一件——让他决定三缄其口。她才是他应该拯救的人。不管是战争或真理,她今晚绝不能死,明晚还有将来都不能死。这场独一无二的战争,不仅违背常理、违背天意和印加王国的旨意,而且无论收获有多大,也违背了那位充满温情,昵称他为“儿子”的皮萨罗先生的原意。
他一言不发,握起缰绳,朝马的臀部一踢,骑上他这一匹疲惫不堪的马儿冲进战场。
那边,在几千具尸体的重压下,皇宫中庭的墙面终于开始出现裂缝,竟至全部倾倒,扬起一阵灰尘。受到了这场新灾难的影响,几座由饱受践踏的尸体所堆积而成的小山丘倏地全跌近瓦砾堆里。
但是她,她闻风不动。
她在等他。
他放慢速度,伸出手,一把将她从腋下抱起。出于自然的信任,她环着他的脖子,任凭他将她抱离地面。她很轻盈,所以当他将她抱过马的颈部,跨坐在马鞍前端时,她立即适应了他和马的奔驰节奏。
他们距离那堵倾倒后人群蜂拥而散的墙面只不过约四十步远。
在他的四周,西班牙人继续屠杀行动,他们张着大嘴,露出猥亵的笑容,沉溺在自己的暴行里,想尽办法搜括所有藏匿在恐惧背后的战利品。
贾伯晔看见赛巴田站在金字塔顶端对着他吼着几句他听不清楚的话。少女双手交叠抱着他的腰部,身体紧靠在他的身上。随着马的跳动,他们仿若两株缠绵在一起、随风飘动的野草。
他闻到她肌肤上的香味,她那温热的颈部就在他的唇前。尽管他身上所穿的那件棉袄护胸甲沾满了灰尘,但她依然可以从他的腹部感受年轻躯体所散发出的生命力。
赛巴田依然站在金字塔顶大喊大叫,但是贾伯晔就是听不懂,所以他努力地试着挤开逃亡的人群。
她以他听不懂的母语或自言自语或呻吟,但他可以感觉她的身体微微地颤动。就在马儿扭腰越过尸首成堆的瓦砾堆时,他的嘴巴碰上了她的太阳穴。于是她肌肤的味道便印在他的嘴唇上,当此味道流进嘴里时,他简直都快醉了。
但是之后他觉得腰间仿佛有道火焰在燃烧。他用力一踢,将马调开。等他再度往回骑时,他看见孟格正露着快乐的表情,挥舞着他的长矛说:
“我要杀了你!我要掏空你的内脏,小笨蛋!”
摆动了一会儿后,他将长枪射出,可惜力量不够,长枪从墙上的砖块间反弹落地。
贾伯晔猜想,他的髋部一定流满了温热黏稠的血液。陌生女子的那双蓝眼睛带着关怀的表情看着他。他只顾着微笑,殊不知他如此用力地抱着她,把她都弄痛了。
几个全身赤裸的小孩,抓着一顶被弄脏了的五彩羽毛王冠,朝沼泽区直奔而去。在他们的四周,还有其他的人也在跑,包括一些王子和仆从,羊驼和小狗,他们的金色护胸甲和白长袍全沾满了灰尘、泥巴和血渍。
马蹄终于踏上了草原上的野草。
贾伯晔弯下身想俯视由那双惊慌的蓝瞳孔所透露出来的明亮眼神。但是它们却充满了泪水。
他不由自主地发起抖。
她也跟着发抖。
他握着她棕色的小手,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发着抖。
空气中充满了死亡和灾难的恶臭,然而他们双双为了这一份纯洁得如天地之始的爱情而悸动不已。
46
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6日
沼泽中央有个简陋的茅屋,正好位于河口和温泉的汇流处,水流旁的芦苇丛里热气弥漫。
屋里的地面上只铺了条地毯,角落边有两小捆的木柴和一个上头布满了灰尘的陶瓷水壶,壶嘴早不知去向。火盆里则满是陈旧的炭灰。
贾伯晔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今晚没有人会来这里睡觉,没有任何的亡灵会来干扰他。
天越来越黑。
他举起手摸了一下头,本以为是只苍蝇,想赶走它,却发现手上沾了血渍。
之前他那么英勇,现在却这么脆弱。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我会就此死去吗?不会,当然不会,但是他实在疲倦极了,而且四肢麻木……
她冲出茅草屋,回来时嘴里咬着一些古柯叶碎末,然后继续咀嚼了一段时间。她用指尖固定他的头之后,按着那出血的伤口。
他闭上眼睛,任凭她处置,完全沉浸在这份温馨的照顾里。
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她冲着他微笑。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但想抱她时,她却从手中溜走。
她说了几句话后,当然,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就转身离开了。
黑夜里,她快速跑过哀鸿遍野的人群,人们的哀号与泪水仿若一阵阵从地底下升起的烟岚。尽管路面泥泞,满地沼泽,尽管水温滚烫,她依然坚定地往前跑:因为太阳虽已下山,仍有月亮陪着她。
印加行宫的内院里弥漫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气息:西班牙的骑兵队已来过此地,他们能偷则偷,能抢则抢,将一切摧毁殆尽,所有的金饰全被搜括一空,所有的活人全遭蹂躏。夜里,有时还可听见哭喊声:他们无所不在,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那张挂在两根黄金柱子上,今天早上印加王还休憩其上的吊床,现在就像一块破抹布般浮在两窟温泉池中央。
“你没死……”
是安蒂·潘拉的声音。她转身面对她:满脸通红,衣衫褴褛,身上只剩下一点儿骄傲的影子。她想起之前曾让她见识过她的厉害……
“我没有死,安蒂·潘拉。我回来履行我应尽的义务。”
“你是这一切祸害的根源。”
“闭嘴,你这个大白痴。就是因为那些像你一样没大脑的人渣,唯一的君王才会被抓走。”
安蒂·潘拉不说话,不再恶言反驳。她泪流满面,像只被箭击中的鸟儿般,她使劲地摇晃手臂。
“太阳不见了,”她哽咽,“什么都不见了……”
“世界还在,”安娜玛雅自言自语地退到一旁,“而且有个小孩为此而诞生……”
“逃命要紧。”安蒂·潘拉呜咽着说。
“活下去才要紧。”
“你说得对,小妹,活下去才要紧。”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一对强有力的手臂紧抱着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天主,今晚好热啊!天主,我又寂寞又害怕,每一个黑影看起来都像个恶魔……
贾伯晔不时摸一摸头,借以确定自己还活着。身上的伤口还十分疼痛,如针扎般断断续续,那块她在离开前为他贴上的奇怪药膏也还在。
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在心中默念了许多次,但是现在,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他不禁开始怀疑。
刚才她温热的肌肤、柔嫩的双手和迷人的眼神仍在眼前,但是现在呢?
目光所及只见一张地毯,他躺在其上,腰酸背痛,意识逐渐模糊……
他看见了一些幻象,看见赛巴田嘴里不停地责骂,以及皮萨罗对他在关键时刻竟然拋弃他,或许只是背叛,而大发雷霆。
会得到什么报应呢?死亡。
他发觉自己并不害怕死亡。“死,嗯,在塞维尔的宗教监狱里,不早和它打过交道了吗?死,不就是我父亲对我命运的诅咒吗?刚才我不也和它擦身而过吗?”
“奇怪的是,我从没想过会死在卡哈马尔一公里外的某沼泽边的一间茅草屋里。”
他细心回味着她说话时的语调,字字句句犹言在耳。等等我——她就是这么说的。
等待在他心中种下了和平的种子。
“当维拉·欧马告诉我你急着想见双胞兄弟神时,”曼科说,“我感觉你好像在叫我……”
他们并肩蜷缩在那间今早还属于阿塔瓦尔帕的卧室里。现在屋内一片凌乱,只留下一些匆忙逃走的狼狈景象和劫后余生的痕迹。
“他向我提到你。”安娜玛雅小声地说。
“谁?”
“我夜夜请求他跟我说话,但他总是三缄其口。大家现在还叫我卡玛肯柯雅,是出于习惯吧,我想,因为你父亲万亚·卡帕克再也没给过我任何的启示了,我只勉强记得他保证会在冥间永远保护我……”
“远从库斯科来的路上,我们曾躲避一支逐渐赶上我们的军队,因为阿塔瓦尔帕曾对天发誓,非报仇不可,而且要血债血还,屠杀所有的库斯科部落。我看见……”
他突然不说话。她温柔地拉紧他的手。
“我看见了一个男人最不希望看见的悲剧,安娜玛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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