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早在上一个季节即出现在苍穹和高山上的奇异景象又代表什么呢?
是他的天父太阳神大发雷霆?还是他的母后月神琪拉在诉说心中的恐惧呢?
这些问题如累人的祷文般反复地出现,直到高烧再度夺走他的意识才罢休。病痛深入他的头部、腹部和骨髓,让他痛得坐了起来。一种莫名的疼痛,不知来自何方,但是任何人永远也别想击倒太阳之子。
痛苦难耐时,他便会再度看到那位从南方森林里被虏获至此的小女孩的奇特的蓝色眼珠。一双有着象征时间之源的大圣湖——的的喀喀湖水般的眼睛;一双凝视时可以安抚病痛的眼睛。
皇宫门外响起阵阵的号角。之后内院里传来零乱的脚步和谈话声,但是门槛边却只出现一个男人,他立即跪下,俯首叩地,有人将一块大如婴儿的石头摆在他的脖子上。他稳健地背着这个石块,爬向病人床边。
唯一的君王呻吟地挺起上半身,用他那因发高烧而变调的嗓音问:
“阿塔瓦尔帕?孩子,是你吗?”
站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维拉·欧马说:
“是的,唯一的君王,是阿塔瓦尔帕。”
“站起来!”
当气若游丝的唯一君王再度躺下时,一位仆从将阿塔瓦尔帕颈上的石块卸下,他重新站了起来。
他饱满的额头上系着王子头巾,身穿以自己统治的部落图案为主的紧身上衣和披风,鹰钩状的鼻子坚挺,颅顶突出,眼白部分时而充满血丝,仿若饱含怒气,然而他从未将内心世界表露于外。再者,他的右耳垂十分肥大,总令人啧啧称奇。
但是,今天,凝视着他父亲——唯一的君王的脸孔时,他不禁瞠目结舌。
万亚·卡帕克国王的病情超乎他的想象。他呼吸急促,眼神空洞,如一名喝了古柯酒和奇恰酒的醉汉。他一下子老了许多。阿塔瓦尔帕真想向后退,他自忖是否仍应该将带来的坏消息告诉他。眼见他沉默不语,唯一的君王早猜出个中原因了: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阿塔瓦尔帕儿子!别瞒着我。”
阿塔瓦尔帕看了一眼维拉·欧马,他点头表示同意。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小心翼翼地说,“我得知的都是些坏消息。”
万亚·卡帕克以手示意要他继续说下去。
“海边的商人彼此见过面,他们说海面上漂浮着一座木头高山,载来了一批外国人……”
万亚·卡帕克以急躁的眼光搜寻着他儿子脸上的表情。
“人数很多吗?”
“没有,顶多十几、二十个人。他们抢夺了通贝斯港一艘商船的货物,并且绑架了几名船员之后便离开了。”
“是人类吗?”
“没有人知道,唯一的君王……其中有些人的上半身穿着一种特制的银质衣服,另一些人则露出满身的毛发,连脸上都是。他们像人类一样直立走路,但是发出怪声和使用一种无人能懂的语言。”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三个季节前。”
“之后他们马上就离开了吗?”
“是的,一如来的时候,他们搭上那座飘浮的高山回海上去了,唯一的君王!”
维拉·欧马走上前去,几乎同时打断他的话:
“是维拉科查人……你想过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塔瓦尔帕怒问。
“维拉科查,创造宇宙万物的的天神,它来自的的喀喀湖,创造了平原和高山,男人和女人。全能的维拉科查,它要求太阳神安帝赐予我们光明、月神琪拉赐予我们黑夜……”
“维拉·欧马!你太多话了,我知道维拉科查是谁!”
“那么,你知道一旦它完成任务后,便会回归海洋,到西方休息;还有它也曾承诺过,将来它一定会再回来……”
“那么你认为是它回来了!”阿塔瓦尔帕恼火地打断他的话,“搭乘一座飘浮的高山,一副发臭的人模人样,披着生锈的银片和毛发?”
维拉·欧马回瞪阿塔瓦尔帕一眼,然后转身面对万亚·卡帕克。
“有可能,唯一的君王。维拉科查能够依情况变换各种不同的装扮。它可以变成个人或团体,人类或动物,森林或高山……它无所不能。”
万亚·卡帕克双眼紧闭,大口地喘着气,等他开口问话时,声音微乎其微:
“你不相信是维拉科查回来找我们吗,儿子?”
阿塔瓦尔帕耸一耸肩,回答说:
“我不知道,唯一的君王。我想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些。我们知道那些血统不纯的人类可以变换各种奇特的外形。你自己在战争期间,在森林和南部深山里也见识过……而且为什么维拉科查现在要回来找我们呢?我们建在这世上的国家既大且强,我们恪遵天命和王法……”
“可惜我就要去见安帝了,”唯一的君王叹口气说,“然而我却尚未指定将代表皇位的玻尔拉头巾系在谁的头上。”
这些话让众人均沉默不语。
这位病痛缠身的老者再度困难地以手肘撑起上半身后,提高一点儿声音说:
“阿塔瓦尔帕儿子,为何你要拒绝我的提名呢?你知道我宠爱你的程度远胜过其他的皇儿!你明知道自己最聪明,能力最强!为何要拒绝我,在我该前往冥世的时候阻挠我呢?”
“父王,唯一的君王,你我两人都知道此问题的答案。库斯科部落永远也不会接受我!你虽是我的父亲,但我母亲并非族内望族。即使我在前额绑上玻尔拉头巾,也永远无法统治我们的帝国,要求子民遵行王法!这么一来又有什么用呢?”
“唯一的君王!”维拉·欧马大叫说,“你一定要做个决定。在尚未指定继承人之前,你不可以离开,否则将铸下大错,后果更将殃及众人!”
“维拉·欧马!”阿塔瓦尔帕怒斥,“你怎敢如此说话?”
“我敢,因为大难临头了!你忘了那些暗示吗,阿塔瓦尔帕?那一晚,我们的月神母亲在皇宫上空化为三个圆圈。第一圆圈为血红色,第二个圆圈又黑又绿,最后一个只是一团烟雾!”
筋疲力尽的万亚·卡帕克再度倒在床上,沉重地喘着气。阿塔瓦尔帕看了他一眼后,直截了当地问维拉·欧马智者说:
“依你所见,琪拉在暗示我们什么?”
“第一个圆圈指出,当唯一的君王与他的父亲太阳神会合之后,皇室的血统将源源不绝!第二个圆圈预言南北之间将因屠杀和战乱形成一道大鸿沟。第三个圆圈只是一团云雾,因为只要犯下上述这些大错,安帝和琪拉将会和我们一样大发雷霆,届时天上将只剩下一团云雾,唯一君主的全能之子!”
“啊!”阿塔瓦尔帕生气地用手一挥,喷了口气。“维拉·欧马,我本以为你很睿智。你太相信祭师们的话了,可惜他们连自己说什么都不敢保证。他们只会吹牛!而且你很清楚另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祭师,他的说法一定和前者完全相反。”
“谁比较睿智呢?”维拉·欧马闭着眼睛说,“是那个见到并了解天意的人?还是那个蒙上双眼,不愿看清实情的人呢?”
“智者也该是位懂得适时保持沉默的人,维拉·欧马兄弟!”
“阿塔瓦尔帕……阿塔瓦尔帕!”万亚·卡帕克举起颤抖的手轻唤,“阿塔瓦尔帕儿子,请别生气!我同意你的看法和勇气,但是或许维拉·欧马说得对。他过去对我建言良多,我走后,你一定要听从他……”
一阵剧痛再度袭击胸口,年迈的君王全身颤抖,话才说完,便接着又说:
“我想,琪拉母亲给了我另一个暗示。维拉·欧马,把那个蓝眼的女孩带过来!”
日复一日,岁月从此与圣女殿的迥异。
当安蒂·潘拉走进室内,悄声地掀起那扇色泽鲜艳的帘幕时,安娜玛雅仍吓得全身打哆嗦。这几天的恐怖不安并没有完全消失。然而,安蒂·潘拉却走近她身边蹲了下来,给她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看!”她小声地说,“拿去!送你……”
安娜玛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公主递给她一个金手镯。镯上缠绕着两条毒蛇,看似要捆绑住她的手腕。
“拿去!”安蒂·潘拉坚持,“是给你的。”
“真漂亮……”
安蒂·潘拉抓起安娜玛雅的手腕,灵巧地将镯子套进她的手臂。
“别拿下来,妹妹,它会永远保护你!”
妹妹?安娜玛雅不知是否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的是那个昨天还微笑着向她宣布她将会死去的安蒂·潘拉吗?
她完全不懂得记仇。她害羞地弯身面对安蒂·潘拉,然后红着脸小声地说:
“谢谢!”
安蒂·潘拉敞开双臂抱住她。安娜玛雅感受着这个陌生躯体的温热,感受着在那年轻心房下的心跳声。已经长达一年没有人抱过她,没有任何一只温柔的手抚摸过她了……她的喉咙哽咽,僵硬的双手紧抓住安蒂·潘拉公主的肩膀。两人同样悸动不已,安娜玛雅从中看出了些端倪。
安蒂·潘拉是第一个敞开心胸拥抱她的人。她瞪大眼睛盯着她深蓝色的眼珠子,严肃地说:
“别忘了,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安娜玛雅的眼中充满感激,但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她。
“赶快,”安蒂·潘拉边站起来边说,“席坎夏拉上尉特地前来找你,唯一的君王又要召见你了。”
在这种早已习以为常的恐惧背后,安娜玛雅有了新的感受——一种令人兴奋的好奇和等待。
甚至是一种骄傲。
就在她准备匍匐在那间黑影重重的卧房门槛前时,恰巧瞧见了一个身披红布的畸形小背影,对方以犀利的眼神逼视着她。那是个比小孩还矮小的男人,强壮的双手紧抓着唯一君王的床沿,唇上的线条扭曲成失望的奇怪表情。
当席坎夏拉命令她走上前时,呛鼻的气味顿时冲进她的喉咙和眼睛,那是种混杂了燃烧的古柯叶和药水的味道。虽身处黑暗里,她猜想必有其他的人在场,并且认出了那位口嚼绿色古柯叶的智者的上衣。
当她双手双膝着地爬行至唯一君王的床边时,那位侏儒赶紧后退将位置让给她,但是并没有完全离开。她感觉他那畸形的躯体紧贴在自己的背后,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之后她听见唯一的君王开口说话,声音如沙砾般窸窣嘎响。
“起来,女儿,看着我。”
于是她便站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令她心惊。
唯一的君王病入膏肓,脸部看似早已溃烂,恶心的斑点让他的前额和太阳穴扭曲变形,严重抖动的双手亦斑痕累累。他口中喃喃自语:
“阿塔瓦尔帕,注意看她的眼睛……”
有位年轻的官员走向她,与她面对面。
安娜玛雅强忍着不退缩,在心中打量着从这位男子身上所散发出的至尊力量。他毫不迟疑地注视着她,而她则很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白部分充满了血丝。尽管如此,他的脸庞依然十分俊美,嘴角宽阔,嘴唇明显地向外微翘。
她不敢凝视他太久,于是便转过身去,然而眼中所见令她毛骨悚然,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因为在唯一君王的床边,还有另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这张阴沉的脸与她正面而视,一对獠牙闪闪发光!
惊吓之余,她终于看清了那只美洲狮子并不是活的,而是件披在唯一君王脚上的兽皮,但因它的头部被保存得十分完整,所以野兽的瞳孔真的很吓人。
阿塔瓦尔帕问:
“她是谁?从哪里来的?”
“维拉·欧马会向你解释,”唯一的君王小声地说,“过来这里,女儿,靠近点儿!”
安娜玛雅迟疑地往国王的床边再挪近一点儿,药水味立刻呛入喉咙。她心想,眼前的这一切难道不比面对凶禽猛兽更可怕吗?此时那个侏儒把嘴巴贴近她的耳边,就在她吓得魂不附体,准备将他推开的那一刹那,他对她说;“别怕。”没有任何旁人听见这句简洁的悄悄话,而她的心跳却因而恢复了平静。唯一的君王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突然将抖动的手臂伸向她。
“握着我的手,小女孩!”
维拉·欧马在他的背后喊道:
“唯一的君王!请小心!”
安娜玛雅甚至不敢伸出她的手。她害怕地盯着那几根伸向她的指头,枯黑的样子有如被霜雪冻伤的树枝。除了妃子之外,从没有人碰过唯一的君王!
然而,他那因发高烧而突出的眼球紧盯着她不放。万亚·卡帕克国王再度命令说:
“摸我,女孩!”
恶心至极!她将毫无血色的指头放在这位印加王的手上。
以一个近乎不自主的动作,他一手抓住她,然后气喘吁吁地合上双眼,将头重新靠在被汗水浸湿了的床单上,因为是向后仰,所以一道蠕动的气流清晰可见地滑过他的全身。
四周的围观者全都噤若寒蝉。
此刻的安娜玛雅和唯一的君王一样全身打战,根本嗅不出周遭不安的气氛。
太阳之子总算勉强地撇了一下僵硬的嘴角,但或许那便是他的笑容。他虽不停地眨着双眼,眼神却和俊男一样含蓄。
“的的喀喀湖的蓝色湖水就在她的双眼里,儿子。那是天上的神水!琪拉,感谢天上圣母派遣她来到我跟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知道……”
“唯一的君王,父王……”
“没关系,阿塔瓦尔帕!这样很好。他们派遣她前来陪我到冥世报到。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很舒服。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儿子?我的声音已经变得较清楚了,我的病痛全没了。啊,感谢琪拉!”
安娜玛雅如坠入云里雾中。她不懂唯一的君王到底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把她的手抓得很紧。然而她心想他所说的应是真话,他已经没那么痛了……
连她自己都很想笑。
寂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听见鞋底摩擦地面石块的声音。她知道那是维拉·欧马和年轻的王子阿塔瓦尔帕先后离去的脚步声。现在只有她独自跪在君王的床边,一只手仍被印加王紧紧握着,那位侏儒则蜷缩在她背后。
“我的义子还在吗?”印加王以微弱的声音问。
“我还在这儿,亲爱的父王。”
那位侏儒的嗓音低沉得仿若从巨人的胸腔底部反射出来的回音。
“现在该让我们独处了,儿子。”唯一的君王喃喃地说。
当安娜玛雅听见侏儒离去的脚步声时,脑中不禁浮现了几个不解的疑问。唯一的君王怎么会是这号人物的父亲呢?然而从他们的谈话中她似乎可以感受到一股无尽的温柔……
之后,唯一的君王再度以令她难以相信的气力紧握着她的手。她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哀声痛哭。然后他小声地对她说:
“耐心点儿,小女孩,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一整个晚上,唯一的君王将安娜玛雅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一整个晚上他叙述又叙述,他的声音如此地低沉,话语不断,仿佛今生只剩下这一点儿力气。
他述说过去的一切,世界的诞生,首位印加人所建立的库斯科王国,以及太阳之子们戮力开垦的高山、平原和湖泊。
他述说他自己,万亚·卡帕克,第十二个太阳之子,如何将四方帝国向北扩充至基多火山群岭,向南越过的的喀喀湖,那儿四季都是冰天雪地。
他也谈到参与过的战役、所征服的城市和降服的部落。
不再感觉病痛之后,他畅所欲言,谈论什么是太阳之子的权力和智慧,以及他们的伟大和力量。
临终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呜咽,他述说他的母亲月神是如何地疼爱他,他又如何高兴终于能与父亲太阳神安帝会面了。但是他也承认很担心在冥世间遇见他的祖先,因为他们一定会责备他没有将玻尔拉头巾缚在某个儿子的前额上,以确保帝国的前途辉煌腾达。
然而他却说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够变成一块石头,像他的远祖一样,静静地躺在基多高山的温柔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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