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似乎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人注意这一点。
连唯一的君王都对他视若无睹!
于是,当她看出没有任何一个奇恰酒杯是特地为他准备时,她冒着激怒唯一君王的危险,擅自做主斟了一杯酒。
所以当她把酒杯递到他面前时,她看见他大吃一惊。
他脱下手上和指尖的护套,露出又长又白的指头,发着抖。他向她鞠躬致谢,刹那间,差点儿晕倒在她怀里。
他们谨慎地尽量避免手指相碰。
他的脸色真苍白!
是的,连他自己都认为此刻会昏倒在她怀里。
如果说贾伯晔压根儿讨厌极了啤酒呛人的味道,他倒很能自制,不露痕迹。当他喝下啤酒时,感觉就像正在吞咽她的眼神和灵魂,他实在无法不看那位蓝眼睛的印第安女孩。最后他竟然爱上了此啤酒酸中带甜的味道。她就站在他的马旁边,静止不动,毫无惧色。她的胸部正好达到他膝盖的高度,所以他只需稍微扭动或故意将马调开,便可擦撞到她的乳房。
他的心简直就要破胸而出了。
啤酒在他纠结的腹部里翻腾。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贾伯晔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印加王那双充血的眼眸的厉害。
他终于把酒喝光了。她高举手臂,把头往后仰,仿佛希望将自己的纯真一股脑儿全都献给他,希望他能够从她身上看到她的真洁无邪。
但是就在此时,从背后传来艾南多先生的声音:
“我们现在要回去休息了,明天我们将恭候您的大驾光临。”
印加王点一点头,露出微笑:
“希望你们当中有个人今晚愿意留在这里,他将是我的座上宾。”他回答说。
之后,他拿起手中的金斧头,指着贾伯晔。
“不行,”艾南多先生大胆地否决。“总督不会答应的!我们全队的人马都应该一起返回卡哈马尔,他正等候我们的回音。假如您执意留下我们当中某一个人的话,他恐将会大发雷霆!”
唯一的君王笑了。所有的大王子跟着笑了,连簇拥在内院里的士兵也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感觉得出来那些外国人怕了。
他们的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好像在说:“看那些伟大的战士,看他们惊吓的样子,和那些见到我们拔腿就跑的印第安猪没什么两样。”
然而,正当艾南多先生准备将马掉头时,苏拓上尉叫道:
“等一等!我们是不是该谢谢这位印第安人的热情款待啊?我想他对我们的马一定感兴趣,所以,别让他以为我们都是些胆小鬼……”
之后,双脚一起夹紧马的腹部,他纵马绕着内院打转。他的马训练有术。用马刺和腕力,他先让马匹前进后退练习走了几步之后,才快步奔跑起来。马蹄在石铺的地板上踩得踢踏响。之后越跑越快,甚至原地绕起圈子,把一旁的仆从和侍卫吓得东躲西藏。马匹累得气喘吁吁,嘴边流满白色唾液。最后,苏拓大叫一声,将马立起,把几位印第安人吓得直往后退,跌坐在地上,其中更有几位,因惊吓过度,夺门而逃。
艾南多先生笑着将马骑出宫廷。贾伯晔最后一次回头望时,并没有看到那位印第安少女的蓝眼眸,只看到印加王狡黠的微笑。
唯一的君王火冒三丈,命令所有的妃子、仆从和侍卫马上离开内院。
席坎夏拉努力地想让君王恢复冷静,于是便说:
“让我们把他们的人全都杀了,但留下马匹以及替马蹄装上那种走在石铺地板可以擦出火花的铁片的那个人。”
“我们早就该将他们全部宰了,”古亚帕不悦地反驳,“包括他们的马。”
唯一的君王以眼示意,要他住嘴。他转身对安娜玛雅说:
“为何你要请那位不爱说话的外国人喝这个黄金酒杯里的酒呢,柯卡玛肯柯雅?而且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安娜玛雅双膝着地,匍匐在他跟前。
“对不起,唯一的君王。”
阿塔瓦尔帕眉头深锁。
古亚帕似乎深感遗憾地说;
“是他,唯一的君王,在华加佑克杀死那条咬死小孩的大狗的人就是他。”
席坎夏拉依然轻蔑地抿着双唇,但是阿塔瓦尔帕却轻轻地点一点头。
“我喜欢他们的马,”他慢条斯理地说,“可惜他们却是些不可理喻的人。”
之后,他站起来,故意冲着席坎夏拉,接下去说:
“把那些害怕他们的马的人揪出来。把他们带到士兵面前,将他们斩首示众。在这里,我不容许任何人害怕外国人。”
44
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5日夜
当那些见过印加王阿塔瓦尔帕的队员快马加鞭地回到卡哈马尔的神庙大广场上时,天色几乎全暗了。法兰西斯科·皮萨罗总督先生依旧留在原地。他直挺挺地安坐在马上,看来午后的那一场冰雹并没有吓倒他。
一听到马蹄声,原本已经回房休息的那些人马上手持火把,冲出屋外。在微弱的照明下,每个人的脸上只见一团阴影。
“印加王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回来,法兰西斯科,”艾南多先生马上说,“但是他接受了你明天的邀请。”
总督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他问:
“他长什么样子?”
“像个大王子。”苏拓接口说。
“像摩尔人,”艾南多先生不疾不徐地说,“他坐在小木凳上,其他的人全都站着。他的眼睛充满红色的血丝,好似曾生吞活剥了所有的对手。和所有的印第安人一样,他十分狂妄自大。”
“也很高不可攀……”苏拓补上一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艾南多先生大声地抱怨:
“苏拓觉得他高不可攀。事实上,那是因为在我抵达之前,印加王根本不愿意和他沟通。直到他得知我是总督的哥哥之后,他的话才多了起来……”
苏拓没有反驳,法兰西斯科先生突然问:
“他们有多少人?”
“很多,”艾南多先生叹口气,约略比了一下。“所配备的武器大多为工具性质,如长枪、投石器和大榔头。没什么杀伤力!”
总督的眼光转移到苏拓身上,最后他终于开口说:
“四万,我想。而且全都经过战争的训练。那些星形大榔头的针棒多少会造成些伤害。”
西班牙队员窃窃私语。他们不断地重复四万这个数字!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如此庞大的军队。
魏胜德修士走向贾伯晔的坐骑,扯着马上的缰绳问:
“您是否告诉了那位印加国王,是上帝派我们来找他的?”
艾南多笑着挖苦说:
“我告诉过他了,魏胜德修士,还重复了好几次,可惜根本是对牛弹琴。印加王向我们宣称太阳是他的天父,月神是他的圣母。”
魏胜德修士摇着头画了个圣号。
“他简直就是个邪教徒,”艾南多继续说,“别梦想以圣经改变他的信仰。”
“他们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没什么两样,”贾伯晔边大声地表示,边看着法兰西斯科先生沉郁的眼神,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一些和你我相同的人类,大人。况且他们安分地待在自己的土地上。”
“你这个小学生,竟然学起大人的模样,喝了他们的啤酒!”艾南多先生哈哈大笑。“他早醉得失去了判断力!”
可惜没人理睬他的玩笑。沉默像沁人骨髓的寒流吞没了这个玩笑。随着夜色加深,一股强风迎面而来,横扫火把上的火苗,发出轰轰的响声。
总督终于有所反应,他将马骑向最大的那幢建筑物前,小声地说着些什么,别人根本听不清楚:
“别多做无用的揣测了,哥哥。贾伯晔说得对:他们和你我一样。他们既勇敢又聪明,我们得牢记这一点。”
晚风传来远处响起的号角和鼓声。
小孩们蜷缩在帐篷里,毫无睡意,既兴奋又害怕,他们轻声细语,彼此描述着那些来了又走的外国人的长相,说他们半人半马,比羊驼还高大,不仅可以轻松地跳过高墙,银色的脚底还闪闪发光。
唯一的君王留在方院的寝宫里,下令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温泉区里空无一人,一切超乎平常地安静。
和其他今晚不陪伴君王入睡的嫔妃一样,安娜玛雅行过礼后,倒退着走出幽暗的内院。阿塔瓦尔帕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喝了那么多杯奇恰酒、连日来的守斋,再加上与那些外来客碰面时的紧张压力,似乎把他累垮了。他的眼睛红得看不到眼珠子。
安娜玛雅决定到温泉区旁的小庙走一趟。但是就在她跨出内院的门槛时,安蒂·潘拉挡在她面前。
黑暗里,她双眼发光,白白的牙齿像极了动物的獠牙。她突然伸出手抓住安娜玛雅的手腕。
“你急着想去哪里?去找他们吗?”
“去找他们?你在胡说些什么?”
“少骗人了!我什么都知道。”安蒂·潘拉咄咄逼人。
安娜玛雅试着拨开她的手,然而安蒂·潘拉却越抓越紧,几乎要将她手上的那只金手镯掐进肉里。
“我注意到了你看他们时的眼神……”
“放开我!”安娜玛雅只说了这句话,她感觉自己就要发脾气了。
但是安蒂·潘拉一脸恨意,反而抓起她的另一只手,用力地将她推向墙角。
“我就知道你是个扫帚星!”她嘲讽地说,“唯一的君王从不肯相信我,这一次,他非信不可!”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安娜玛雅嘟哝。
安蒂·潘拉将她推出内院。面对公主的粗暴无礼,安娜玛雅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并不回手。她满腔怒火,腹部灼烫,好像喝了温泉里的硫磺水。她早猜到了她准备说些什么。
“噢,少装出一副伟大和高贵的卡玛肯柯雅的样子了!”安蒂·潘拉大笑。“我注意到了你看那个外国人的眼神。只有女人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你看他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巴不得对他投怀送抱的男人!”
“闭嘴!”安娜玛雅大叫。
“这几年来,我把你当朋友看待,那是因为唯一的君王总是护着你。但是自从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以来,你便开始讨厌我。我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们……”
“不对!”安娜玛雅哽咽着推开她。
手臂用力一挥,安蒂·潘拉打了她一记耳光。安娜玛雅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只差一小步,她的头险些撞进温泉池里。她呛进了一口从池塘溢出的硫磺蒸气。
“而且我知道为什么!”公主大声叫嚣。
就在安娜玛雅从地上站起的同时,脑中轮流出现了某些影像和思绪:她母亲的笑脸在空中盘旋,嘴中呢喃着母亲对女儿的关爱;老印加王斑斓的肌肤;那位紧盯着她看,有金色头发的男人的脸孔……
“我也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安蒂·潘拉大吃一惊,发着抖放开她的手。安娜玛雅的唇边浮现一抹奇怪的微笑,脸上的表情异常冷静,湛蓝的眼眸里闪着某种光芒吓得安蒂·潘拉急忙地往后退。
这是第一次,安娜玛雅以无惧无喜的态度正视她的这位假朋友。她看穿了她被嫉妒和仇恨扭曲了的心灵,她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我知道,”她重复,“而且我并不害怕知道真相。我知道自己的血缘了,也得知自己的身世。我知道有个外国人——有个和那些人长相相同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她听见夜空里传来自己所说的这番话的回音。
“我眼前所见只不过是一些幻影,一种触觉,一些村里小孩说过的话——有个脸上长满胡子的外国人从森林里来,之后又消失在森林里……”
“你和他们一样。你和他们一样可恶!”
“但是我也知道,”安娜玛雅继续说,“我一生都将谨记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在临死前的那个夜晚对我的叮咛,当时他承诺将会永远保护我。”
她不再说下去,定眼不屑地打量着安蒂·潘拉惊慌的脸孔。
“你还记得,在基多时,你问过我为什么长得这么丑吗?我不会问你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你为何长得如此丑陋。我知道为什么唯一的君王不愿意碰你,为什么他讨厌你身上的味道,还有为什么你的下体让他觉得恶心……”
“你疯了!”安蒂·潘拉含着泪水大叫。
“从你的嘴中我一眼就看穿了你居心叵测的心思,安蒂·潘拉,在你柔润光滑的双颊下,藏着仇恨和邪恶。你的眼神所流露的是污秽不堪的心灵。”
“你是个女巫,来自地狱,准备毁灭我们,”安蒂·潘拉呜咽着哭诉,像挡火般不停地挥动双手,遮住脸部。“你是个外国人,你想把我们交给他们,就像你把自己献给他们一样;你希望他们骑着他们的马到这里来,把这里夷为平地!”
就在安蒂·潘拉又叫又骂的时候,安娜玛雅往前逼进一步,试着拨开她的双手。公主连忙退向那窟滚烫的温泉池。
“因为仇恨,”安娜玛雅喃喃地说,“因为仇恨的洪流,因为可悲的谎言……”
“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巴不得我们大家都死光!”
安娜玛雅毫不迟疑,她一把抓住安蒂·潘拉胡乱挥舞的双手,用力地握住,力量之大足以将它们捏碎。
安蒂·潘拉睁大双眼哀号。现在她的眼底只剩下恐惧,脸上的水珠早分不清是汗珠、温泉潮湿的蒸气或泪水。
安娜玛雅踩着奇怪的舞步,将她拖向那窟温泉,似乎准备将她往下推。公主极力反抗,跪倒在地上,粉嫩光滑的大腿被地上石块的棱角割得满是伤痕,伤口上沾满灰尘和汗水。眼前就是滚烫的温泉,她们感觉脸部就像着火似的,喉咙呛满硫磺的味道。
再度用力推挤痛苦哀号的安蒂·潘拉的手臂,安娜玛雅索性蹲在她身边,将她推向池边的栏杆。
“这就是你想做的?”安娜玛雅贴在她的耳边说,“把我推进滚烫的水池里?把我甩了?”
安蒂·潘拉不停地流泪。
“回答我。”
安蒂·潘拉点头。
“看清楚!”安娜玛雅说。
她放开安蒂·潘拉的手臂,用力脱下手腕上的金手镯,那只几年前她送给她,有两条蛇形装饰的手镯,但因用力过猛,反而抓伤了自己的肌肤。她把手镯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
“还记得这个吗?从前我只是个胆小的女孩,一个来自森林的女孩,丑得怪异,只有被取笑的份。我本以为你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之后,有一天,你带着甜言蜜语和微笑来到我房里,送给我这只手镯,你说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当时你美极了,我就这么相信了你……是的,我也是,我当时也愿意当你的朋友……”
她把手镯丢下水,只听见一声汩汩的拍水声,比石块或雨滴落水的声音还轻。一眨眼的工夫,手镯即被滚烫的水流卷走,消失在布满红黄交融的硫磺池底。
安娜玛雅倏地站起。这份友谊在她心中陨落时所引起的回响并不比那个首饰消失时所发出的声音多。
撇下蜷缩在一边,哽咽哭泣的安蒂·潘拉,她挥一挥衣袖,径自离开,踏进黑夜里。
“方思轲医师!”
和所有的西班牙人一样,被称为潘秋的理发师兼外科医师方思轲·罗培兹,也将所有的家当移置在广场边的某栋房子里。锡盆、手术刀、钳子、牙锤、刮胡刀、面霜和青草膏全都整齐地排列在一只皮箱上。
一听见贾伯晔叫他,他马上回头,露出微笑。
“有何贵干,贾伯晔?”
“我想请你帮我刮胡子。”
理发师仔细端详着贾伯晔的脸庞,随行而来的赛巴田则在一旁偷笑。
“见过印加王后他就疯了!”他下断言。“他要你顺便帮他剪一剪头发。”赛巴田眨了一下眼,格格大笑。
理发师摇一摇头。
“贾伯晔!天色已晚,况且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得去见总督……”
“所以你还有时间。”
“就是没有!反正,总之,明天你有的是时间,随便你要刮、要修或要剪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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