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要他转告总督大人,您今晚可以在广场上过夜,等明天早上再……”
贾伯晔早已猜出马丁尼洛欲言又止的原因。这位年轻的传译官最后低着头总结说: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说,为了感谢他的太阳天父帮助他取得了胜利,他正在守斋戒,不宜离开圣池。他说他明天会来……会前来拜会总督大人。”
法兰西斯科先生当众大发雷霆,然后转身看着席坎夏拉大使。在他发狠的眼神里,贾伯晔似乎觉得玩笑的意味多于生气。
“要我睡在广场上!睡在哪里,在堆满乌云和下大雨的户外?我不接受,大使!身为君王陛下的特使,我怎能露宿野外?况且眼前便有漂亮舒适的房间可供使用!此外,我更讨厌无意义的空等!”
但是,正当马丁尼洛忙着翻译时,苏拓上尉说:
“法兰西斯科先生,请让我前往印加国王的军营,去了解他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
“那样做很冒险,苏拓,您会被他扣押。”
“反正不比被困在这里当炮灰危险。况且,我们还可以得知他的军营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个阿塔瓦尔帕!我准备带领二十名骑兵前往,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特别是,和他说话时无须下马,保持应有的尊严。别惹火他,苏拓,但要坚持己见。把那位大使一起带走,我觉得他在这里很碍眼。顺便带菲力比洛一起去,他虽然较不老实,但比马丁尼洛机灵。在印加国王面前软硬兼施,让他了解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和平的手段解决!”
苏拓嘴上笑着表示同意,心中早已准备展开行动了。
之后他指定了一批随行人员,贾伯晔将他的马牵到总督的马旁边:
“大人,请恕我这个蠢材大胆地向您要求,请让我去,或许我还可以帮上点什么忙。”
法兰西斯科先生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他。
“别搞丢我的任何一匹马。”他简短地回答。
之后,他转身面对苏拓,嘟哝地补上一句:
“别忘了要告诉印加王我决不露宿野外,我坚持!”
“您已经说过了,总督!”苏拓笑着回答,“我一定会记得。”
双眼逼视着这名上尉,口中欲言又止,法兰西斯科先生拉住他坐骑的缰绳,说:
“这是第一次,苏拓上尉,您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闯入拥有三万士兵的印第安军营……愿上帝保佑您,朋友。”
“我知道,”苏拓笑着说,“您等着吧,我一定会给您带好消息回来,法兰西斯科先生!”
贾伯晔自顾自地笑着。
43
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5日
午后,西边的天空晴朗无云。挂满雨滴的山谷里,在天神安帝的照拂下,发出晶莹剔透的点点光芒。山巅也染上一道温柔的光晕,直覆盖到背阳处。云雀和红隼在沼泽旁的灯心草丛里跳上跳上,觅食小昆虫。
营区里的妇女早已起床生火煮汤和烤玉米饼了。
阿塔瓦尔帕在最后一场祭典上喝了许多奇恰酒,现在只剩一些女人陪在他身边。卡哈马尔的首领和各地的王子均已离开宫女工作的内院,现在宫殿里一片寂静。
可惜又有一位传讯官急忙赶来传递消息,他向古亚帕报告说有位外国军官带着一支骑兵队前来,想晋见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席坎夏拉也在队伍里面。
这一次,阿塔瓦尔帕离开泡澡的泉窟,直走到大温泉区的山丘顶,朝城市的方向看。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他们。突然间,他咂了一下舌尖,指着沼泽边缘山路上的一排小黑点。
他转身对安娜玛雅。
“你看,”他出奇温柔地说,“像一排草原上的茅草屋。”
他笑得很祥和,很和蔼。顷刻间,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位和女儿独处的快乐父亲。
接着,他转身对古亚帕说:
“古亚帕弟弟,把我的贴身侍卫叫到内院来。叫所有的王子和祭司也来。告诉每一个人,太阳之子不想听到任何一声尖叫。”
皇家大道十分宽敞,足供五个前锋队员并肩而行。路面笔直,可直通草原的另一头,或穿过沼泽区,直达广袤的帐篷区。不同于以往,他们无须走近帐篷区,某些地方的印第安人也无须挤在路边便可看见他们从面前经过。这一次,他们不再躲躲藏藏。
众人眼神专注,表情严肃,一副无所谓和不感兴趣的样子。
苏拓转身面对贾伯晔,对他做了个鬼脸,直接透露自己心中的想法:
“看起来他们知道得比我们多,不是吗?”
尽管紧张万分,他们依然安步当车,长矛顶着鞋尖,随着大使放慢脚步。他们以如此的速度,走了大约半公里之后,赫然发现路的尽头陷入一处泥沼里。周围只见旁边灯心草丛里有条小径。贾伯晔本想策马入林,却又随即停住。
“路面太泥泞了,”他向苏拓解释,“恐怕马匹会陷入泥潭里,弄得一身都是泥。”
“或者跌断了腿之类的……”苏拓马上附和。
“大使先生建议我们改走下面的那条小路。”菲力比洛插嘴说。
席坎夏拉大使冲着他们笑一笑,然后指着芦苇丛里一处可涉水而过的卵石堆。
“那个家伙分明想把我们整惨!”苏拓怒吼,命令军队跟着他前进。
“现在,”贾伯晔心想,“他知道我们的弱点了。假如我们得撤退或者他们故意惹火了我们的马匹,这么一来我们果真掉进了一个死无退路的澡缸里了!”
他垫底,慢慢走过清澈见底的小溪,连卵石表面的闪亮光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苏拓掉头走到他身边。两人不说话,互看了一眼。
然而彼此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几位宫女替唯一的君王打扮完毕。
内院里挤进一群士兵,包围在温泉浴池的四周。
整个营区到处都可听到宣导政令的广播。
军官们急着将士兵组织成作战军队,众人并肩靠齐,手上握着狼牙棒或投石器。那些驻守在皇家大道旁、河水湍急的岸边或沼泽区的士兵,更是不时地偷偷朝北方观望。他们猜想从那几道活动的灯心草栅栏后,将冒出一些头戴银盔甲,脸上覆满毛发,身材魁梧得好似骑在芦苇草上直奔而来的外国人……
妇女们赶紧放下烤饼煮汤的工作,或喊或打或哄,人人抱起小孩躲回帐篷区,避免他们在街上乱窜。小孩则哭闹不已,因为他们也想一睹外国人的庐山真面目。
阿塔瓦尔帕命令手下将那件外国宾客赠送的衬衫挂在一根长竿上,然后像树立象征征服对方的胜利旗帜般,将它插在方院的墙上。
之后,他注意到安娜玛雅一直缄默不语,便说:
“过来我身边,卡玛肯柯雅,过来当我的左右手,替我看清楚那些外国佬的脸孔。或许他们一见到你眼睛的颜色,便会知难而退了?”
安娜玛雅猜想他说此话并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但却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孤独感。
越过第二道河川之后,他们已经近得可以辨别哪一栋建筑物是印加王所住的宫殿。如果说那些印第安帐篷看起来像一道横陈在卡哈马尔城内草原上的无垠白墙,那么其余的风光就只剩下一些奇形怪状、隐约可见的山锥了。
“上尉,”一位队员喊道,“您看!您看那根竖立在印加宫殿上的旗帜!”
贾伯晔跟着众人朝他指出的方向望去。在一根长竿上,勉强被微风吹起,他看见那件总督送给印第安国王的丝质衬衫。
苏拓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他举起长矛,要众人停下。之后,他把菲力比洛叫到身边,要他请席坎夏拉大使自己一个人先走,去他主子的宫殿向他报告,说这些外国大爷已经大驾光临了。
菲力比洛面有难色。
“怎么了,翻译啊,蠢蛋!”苏拓扯高嗓门怒吼。
和往常一样,席坎夏拉虽耳听翻译,双眼却总盯着上尉瞧。
菲力比洛传译完毕后,席坎夏拉放声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二话不说,他举手做出再见的手势后,便命令挑夫们出发。
等他稍微走远后,苏拓问菲力比洛:
“为何他笑得如此开心?”
这位传译者亦露出同样的微笑:
“噢,因为他觉得很荣幸能够向唯一的君王报告您的大驾光临!”
苏拓和贾伯晔再度交换一个眼神。
“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我们或他,谁说谎的技术比较高明。”贾伯晔叹口气说。
跨过内院的门槛后,席坎夏拉马上拱手作揖。他低着头,弯着背,穿过花园,绕过浴池,从士兵和王子们的面前经过,朝端坐在长廊里的一张三脚椅上的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走去,向他下跪请安。
他的前额几乎已经碰到地上的灰尘,他感觉众人的眼光全落在他的身上,他骄傲得微微颤抖。
“过来,席坎夏拉,”阿塔瓦尔帕命令,“那些到这里来的外国人是谁?”
“是某舰长手下的一名上尉,他带了三十名士兵,”席坎夏拉平静地说,“他们骑马,手握长矛,马鞍上挂着盾牌。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唯一的君王,这表示他们怕您。”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那位留在卡哈马尔的舰长想邀请您前去做客。他们派了一位懂得对方语言的印第安人前来向您报告。”
阿塔瓦尔帕不再质疑。他默不作声。受到硫磺蒸气的刺激和泡了太久的温泉澡,今晚他的双眼似乎比平常更红。
安娜玛雅猜想,唯一的君王心中有点儿忐忑不安,连同其他的王子也受到了感染。内院的上空一片绯红,他的脸上也是。黄金色的安帝转变成血红色的时刻到了。
但是,事实上,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并不害怕担心,真正害怕担心的人反而是她自己。是她觉得脊背发凉,胸口冰冷;是她全身打哆嗦,仿若今天下午的那场冰雹打进了她的身体里,并且在里面结冰。
为什么呢?
啊!要是双胞兄弟神在这里就好了……
为何在那批外国人士抵达前夕,她竟然害怕起来了呢?他们只不过才几个人而已,反观宫廷内院里,少说有上百名士兵严阵以待,而整个营区则有几千名士兵!
席坎夏拉以婉转但荣幸的语气问道:
“您的意思呢,唯一的君王?”
“我们先听他们怎么说,明天,再把他们杀了。就像这样!”
阿塔瓦尔帕举起手,手掌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像逮到了一只飞虫般握紧拳头。
他喜欢这个动作。他又重做了一遍,脸上带着微笑,比刚才那一次更夸张。
“就像这样!”他重复。
内院里传出第一声笑声。接着,第二声。然后又一声。之后笑声四起。唯一的君王笑了,当然王子们也得跟着放声大笑,大力摇晃耳上的金色耳环。在场所有的士兵、妃子或仆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前俯后仰,好让笑声响彻那一片被染红、红得像硫磺水蒸气的天际。
连红眼睛里都笑出了泪水,唯一的君王又做了一次那个手势。
“就像这样!”他说。
前面的路突然中断。
只见河上搭了座竹桥。河水十分滚烫,到处可见沸腾的气泡。
河的对岸,大约再往前走十步远的地方,就是那一大片白色帐篷区的入口了。里面的印第安人,每五十个人组成一个矩阵,他们身穿战袍,整齐地靠肩并排,长矛摆在面前,矛头向地,定眼看着他们。
和往常一样,他们面无表情;既不惊讶,当然也不害怕。
贾伯晔趴在马匹的颈项上,折下两根芒草尖,将它们丢进冒烟的温泉里。只见一会儿的工夫,两根草秆便蜷曲变黑,化成几个黑色的小泡沫后,沉入水底。
苏拓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队上有名士兵指着一座由泥土铺设的木桥咕哝:
“根本不可能从上面经过。那个东西承受不了骑兵队的重量,我们肯定会被温泉烫成熟肉!”
此时,有位年长、双耳和颈部分别戴着大型黄金圆环的印第安王子,走近对岸的岸边。和其他的队员一样,贾伯晔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除了头上插了一些奇特的羽毛之外,这位老先生的胸前还挂满了黄金,手腕上也是黄金,还有他的两只手,当他指着下游的方向时,指头上全是黄金戒指!
菲力比洛传译了他简短的说明:
“这位大王子说你们可以从下游的地方过河。所有的人都得下马走路过河。”
苏拓向贾伯晔和其他三位骑士做了个手势:
“跟我来!其他的人,”他对剩下的伙伴说,“别被黄金迷昏了头。注意帐篷前的那些士兵。只要他们有所举动,你们就大叫,然后马上过来与我们会合……”
可以涉水而过的那个地方是冰冷的河水和温泉的汇流处。若说此处的水流不烫,事实上还是热得冒烟呢!
对岸有几级大型的石阶,可通往印加王的住处。两组方形矩阵的士兵严守纪律,捍卫在入口处。
受了冷热交替的河水和浓烈的硫磺味的刺激,马匹裹足不前,在沙地上乱踹。几名印第安王子,和先前那位一样,全身戴满黄金,走上前来,盯着它们。
既然苏拓执意要将马儿拉过河,他的马于是喷了个鼻息,然后纵身跃起,发出一声惊吓的嘶吼。
贾伯晔将长矛插在靴子里,伸出手温柔地安抚马匹。他突然想起法兰西斯科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总督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策马过河。他只需挥洒三下马刺,必可顺利地抵达对岸。
正当他准备如此做的同时,从对岸、从印第安国王的宫殿里传出一个响亮的笑声——
一个回荡在空中,带着侮辱意味的笑声。
于是,对菲力比洛大吼一声之后,贾伯晔坐正身子,用力猛戳马刺。苏拓想法一致,亦快马冲进河里。其他的人见状,马上依样画葫芦。一踩进滚烫的热水里,马匹热得直跳脚,好似跨越高墙般。它们虽然不停地扭腰和踢腿,但终究过了河。等它们步出河流之后,马蹄再度将石阶敲得丁当响,同时发出耀眼的闪光。
第一次,贾伯晔在几位对面的战士脸上看见了吃惊的表情,他们半张着嘴,眼皮眨个不停。
他瞄一眼苏拓。这位上尉也察觉了此一现象,彼此互点一下头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慢慢地骑马进入印加宫廷的内院。
他们俯身趴在马儿的鬃毛上,好顺利穿过门廊上的过梁。但是,等一过了梁之后,他们随即直起上半身,右手紧握长矛,左手拉着缰绳,长剑抵着马鞍两旁的长枪皮套。
至于马匹,当它们穿过花园,从站立不动的士兵行列中经过时,似乎惊觉自己正在参加一场典礼。它们竖起耳朵,咬着马衔,双眼骨碌碌地转动。它们怒气未平,沿着一个冒烟的热水池边缘前进,张大鼻孔喷气,马蹄用力踩在石铺的地板上,让人以为见到了来自天上的飞龙。
然而,在场的每个印第安人依旧面不改色。
印加国王并不难辨认,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坐着,身旁至少围绕着十名站着、双眼低垂的宫女。他身穿一件由小金片缝制的无袖长袍,手腕到手肘部分也戴着一圈黄金,但是脸色深藏不露。
两名站在他面前的宫女,手上拉着一块纱巾状、绣满银丝线的长布,遮住他的脸颊。人们看不见他的轮廓和眼睛,但他却可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从他头上绑着的那条头巾,贾伯晔依然可以看出些端倪。他的额上绑着一条红色的细羊毛发带,下面垂着一绺黄金丝线,上插一根奇特的羽毛,羽毛的形状类似一颗钻石,又短又宽,拥有彩虹般的七彩色泽。
他像尊蜡像般一动也不动。
连轻轻抖动一下都没有。什么也没有。人们不禁想问他是死是活。但是在他的嘴巴部位,可发现那块纱巾随着他的气息前后摆动。
除此之外,毫无动静。此时所有的马匹全都交错地立在他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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