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小侦察队徒步走了很久。他们弯着颈背,用高顶盔的帽檐遮住前额,阻挡雨势,一条缰绳绕过肩后拉住他们的马匹。
这几匹马又累又急躁。几个星期以来,食粮短缺,它们瘦得皮包骨,马鞍上的肚带则把它们身上的皮毛全都磨光了。连续几天,它们越过几座高山口,忍着清晨的霜露,顶着风寒努力往上爬。又有几天,它们待在闷热的山谷里,几乎和枭鹰一样大的肉食性蝙蝠紧抓着它们不放,啃噬它们的臀部和背脊……
但是,此时,暴风雨将长满小灌木的悬崖曲径冲刷成一条黄沙滚滚的湍流,顺着被打造成阶梯的岩石表面流下,形成一道道危险的小瀑布,让石阶变得又滑又危险。雨水流过路旁的沙地,带走沙子,留下一畦畦的水坑,再经过马蹄的践踏后,便从地上无声地消失。
前面的雷声才刚响完,第二道闪电便穿云而下,像条火蛇,流窜在天际边的高山顶,好似亟欲摧山灭崖。
马儿乱了脚步,裹足不前,鼻部抽动,竖起耳朵不断地拍打。贾伯晔手上戴着手套,拉紧缰绳,他的同伴则温柔地抚摸马儿的颈部。
就在此时,被狂风暴雨惹恼了,孟格养的那条狗开始高声狂吠。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它冲到领路的孟格跟前,横在路中央,拱起腰部,愤怒地喘着气。之后,它再度对着远方,对着消失在雨幕背后的山谷狂吠,突出的双眼从未如此迷乱。
“笨狗,闭嘴!”希腊人贝多怒斥,边转身对赛巴田、贾伯晔和孟格说:“看紧你们的马,否则一定会被这条笨狗害死!”
对着滂沱大雨龇牙咧嘴,露出尖锐的虎牙,猎犬裹足不前,双脚用力踢着烂泥巴,把一身干净的皮毛弄得污斑点点。之后,它叫着冲向人马堆里,身体滑过贝多的安达卢西亚种马的腿肚,吓得它赶紧跳开,一脚撞上路边的石块。
往前踉跄了一下,它竟像颗雨滴般轻飘飘地跌落谷底。
“我的天啊,孟格!”希腊人大叫,胡子里沁满了汗水,饱满得像一块海绵。“管好你的那条笨狗!否则它迟早会把我们大家都甩到山崖里去!”
走在队伍末端,尽管从肩部到臀部全罩上了一件皮革外套,依然可清楚地看见胖孟格的棉质上衣浸满了汗水。他用力拉扯着一匹马,这匹可怜的禽兽是从一位得了末期秘鲁瘤的病人遗物中敲诈来的。现在,这只半抢半骗得来的马儿显然病得很重。它身上原本几处被毒蛇咬噬的伤口再度复发,流出黄色的脓汁,浓得连雨水都化不开。它呼吸不顺,拖着因发烧肿胀的双唇和外突的眼球,跟着队伍往前走。
一听见孟格喊它,猎犬张牙舞爪地冲向他,吓坏了站在一旁的那匹马。它尖声嘶叫,摇头晃脑,试图咬住些什么东西,然后扬起后脚,对着那只狂吠的狗示威。缰绳从孟格僵硬的手中脱落,后者差点儿就被马蹄踢中。但就在此时,马儿前脚脚下所踩的几片草地却无声地往下滑。
受到体重的牵累,它左摇右晃,把孟格吓得尖声大叫。可怜的马儿,脚前踩空,倒向一边,干扁的肚子偏巧撞上路边的大石块。它用前脚猛踢,但越踢越往下滑。之后,它惊慌嘶吼,跌落谷底。
在这些拓荒者惊慌眼神的注视下,马儿似乎在空中翻滚了一会儿。最后,它的臀部撞上一丛小灌木,跌得四脚朝天。鼻部朝前,掉在一堆小石头上,过重的体重,将石头挤落得咯吱作响。因摔断了颈项,它当场死亡,但是尸体依然继续滚落到六十公尺远的一个水塘里。
“老天爷保佑。”希腊人摇头叹息。
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匹马,似乎期待它能够重新站起来。
“你看吧!”贝多再次哇哇大叫。
双眼惊魂未定,孟格沉重地耸了一下肩膀。
“唔,”他强装镇定地回答,“它本来就奄奄一息了,根本撑不了多久。”
每个人都听得出来他故作潇洒。赛巴田轻轻地冷笑说:
“好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孟格抬起头,满嘴不悦地说:
“你这个黑鬼,你……”
但他还不及骂完,贾伯晔便指着谷底说;
“你们看!你们看那些人!”
在沾满雨水的小灌木丛下,约有二十名印第安人躲在岩石后的草堆里蠢蠢欲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完全忘了自身的安全,一步步接近那匹马儿的尸体,将它团团围住。
看见他们时,那条壮硕的牧羊犬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狂吠。底下的印第安人静止不动,抬起他们古铜色的脸庞看着那些西班牙人。因为距离尚远,他们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当他们其中有人终于伸出手抚摸马的皮毛时,希腊人贝多卷舌敲响了一下舌头,重新迈开步伐:
“他们当然在监视我们!不然你们以为是什么?而且是日以继夜。当你们睡得直打呼时,他们正一根根数着你们的鼻毛。他们就像苍蝇般黏人。而我们,我们正好掉进那罐他们用来诱惑人的蜂蜜里!”
午后,众人筋疲力尽,为了那些行踪飘忽的印第安人,他们足足紧张了一整天,此时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心通过山口。
幸亏在他们步下一座狭窄的山谷时,大雨终于停了。放眼望去,青翠的农田蜿蜒在条形波状的梯田上,每座梯田的土墙均经过仔细的建造,沿着河床堆砌成一面扇状的风景。风雨过后,万里无云,天际湛蓝得足以和海洋媲美。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有人烟居住的村庄,里面大约有六十间房子,全部坐落在一处大广场的四周。而在这个高出其他建筑的广场平台上,则盖有一座可以俯视大地、宽广但低矮的金字塔,外观状似一座为某位巨人搭建的国王宝座前的小阶梯,金字塔的墙面平整,墙上的石头排列紧密,密得连小刀尖都插不进去。
最后一节的阶梯上矗立着一间印第安人举行特殊异教庆典的小庙堂。他们在里面焚烧古柯叶,甚至一些他们认为最珍贵美丽的布料,高声尖叫着无人能懂的土话,然后手臂朝天,自得其乐地沉湎于宗教的祷告里,诸如颂扬太阳、月亮或不名物体等。
若说这个村庄里藏有大量的黄金、白银、陶器甚至翡翠的话,那么一定是藏在那里!
和往常一样,小孩们总是争先恐后地跑来目睹这些蓄须的外国佬。他们躲在灌木丛或低矮的树干后,悄悄地偷看着那些马匹和让他们大开眼界的白刃大刀。至于成人们,他们通常比较谨慎,或留在自家门口或带着高度警觉待在庭院里,而且总是站在他们的族长背后。
但是这一次,当贾伯晔和希腊人并肩骑在马上,故意将长剑露在外头,短刀摆在马鞍的前桥上,一路行到广场平台边时,他们发现广场上挤满了人群。神庙前的阶梯下停着两辆以华盖为顶的轿子,轿身贴满了金箔片和一块以蓝黄羽毛交织而成的方格布。
贾伯晔听见孟格在他身后大叫:
“哇!那不就是我们伟大的龟孙子大使!”
事实上,印第安国王的特使席坎夏拉,曾到卡加斯与他们总督会面的那位高贵又可恨的大耳环巨人,在一小群印第安士兵、几匹骆马和几位仆从的环伺下,站在村民前等候他们的大驾光临。
他打扮得比第一次见面时光鲜亮丽许多。一件绣满优美几何图案的大红披肩直覆盖到小腿。他的上半身穿着一件罕见的发亮的丝质长袍,其上点缀着绿、黄或蓝的方格图案,胸前则套上一件以金银打造的护胸甲。前额和浓密的发丝藏在一顶插着一排黄蓝短小精致羽毛的皮革盔甲下。左手腕上带着一只手环,上头镶绣的布料和长袍上的一样,右手握着一只以青铜块为矛头的长枪。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骑着马走上前去时,他直冲着他们微笑。
“此不期而遇是好是坏?”希腊人对着贾伯晔喃喃地说。
“在总督尚未抵达前,我们最好留在马上。”后者回答。
“他在笑,”赛巴田提高嗓门说,故意将火枪筒摆在手肘前方。“我不喜欢他们笑的样子。”
“那么,你就跟着笑嘛,”孟格冷嘲热讽说,“露出你们黑人特有的洁白牙齿,或许他们会以为你是个食人族呢!”
围绕在这位印第安王子身边的村民,脸上的表情紧绷,显然是对他们又敬又怕。然而,越往前走,贾伯晔便发现其实村民害怕的不是他们,而是席坎夏拉大使。至于后者本人,他脸上骄傲的笑容流露出的主人意味,胜过应邀做客者应有的荣幸!
他们骑到广场边时,那位印第安王子亦迎上前来。他身边只带着一个人,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他比席坎夏拉年轻、清瘦,脸型也较为修长,看人时眼中带着某种激情。和席坎夏拉一样,他身上戴着一些贵族的首饰:几个奇形怪状的耳环穿过他们下坠的耳垂,但是他的金色耳环比大使的小。此外,他的穿着也不如大使的华丽,盔甲上的装饰羽毛数量较少,护胸甲亦较朴素;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十足,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走起路来带点儿矜持的霸气,引人注目。
正当大使向他们拋出一句听不懂的句子时,从村庄的入口处传来小孩的奔跑和惊叫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
那条狗大吠一声后,在原地转个不停。孟格则不在意地随便吹个口哨要它过来。它轻快地蹦跳了几下之后,岂料竟快速地冲向孩群,小孩们被吓得不知所措,待在原地,不敢乱动。
就在印第安群众发出尖叫的同时,贾伯晔早已用马刺鞭打坐骑的腹部两侧。
他亮出长剑,斥骂一声,可惜那条狗并不领情。之后贝多也从他的背后对着狗尖叫辱骂。但是那条狗却张牙舞爪地奔过广场上,扑向一个小孩,其他的则早已吓得拔腿就跑。
血从小孩的大腿涌出,贾伯晔半趴在马匹的颈项上,手上拿着长剑,在原地做S形打转。但是,就在最后一刻,他终于高举手臂。那条狗继续紧咬着孩子不放,像玩弄一条破布般,轻易地将他翻倒在地,自己则背部向着长剑。
贾伯晔骑着马在狗的四周绕圈子,狗被搞得晕头转向后,先将口中的猎物暂时放开,以便再度重新咬紧。突然间,惨叫声戛然而止,小孩倒在一片血泊里。
现在只剩下那条疯狗的狂吠声,这是贾伯晔留予它的最后一点生机。禽兽的胸膛被长剑刺穿,剑锋甚至插入地面。贾伯晔乘胜追击,狠狠地将利刃抽出。一只脚席地而跪,他一刀砍下狗的脑袋,狗头应声滚落,狗血淋漓。
这只尼泊尔大猎犬终于张开嘴,放了那个被咬得遍体鳞伤的小孩。
“古亚帕王子说贾伯晔是个英勇的男子汉兼战士。”
夜晚降临,村庄四周点起火烛。他们围坐在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华加佑克周边。
由法兰西斯科先生率领的队伍在一个小时内便赶到了村庄,他们或搭起棉料的帐篷,或随地群集在屋檐下,至于总督、他的哥哥和几位上尉则应席坎夏拉大使的邀请,到村长的豪宅内做客。
现在,他们圆滚的肚皮里装满了烤羊肉、石煎玉米饼、再配上一种奇怪的圆形块根东西,肉质白皙,又甜又硬,还有喝不完的啤酒,他们真是大饱口福。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席坎夏拉大使身边的那位年轻王子,接着扬起传译者马丁尼洛的嗓音,他说着卡斯提尔语,听起来带点儿嘶嘶作响的杂音,好似一些在火盆上跳跃回旋的火苗。
“古亚帕王子感谢贾伯晔先生制服了那只咬死小孩的疯狗……”
今天下午,当赛巴田扶起俯身瞻望被狗咬死的那个小孩的尸体的贾伯晔时,希腊人贝多则撑着在一天内同时失去马和狗、吓得浑身上下失神落魄的孟格,两人面面相觑,眼中含着同病相怜的无奈。
村民争相奔向小孩的尸体旁,泪眼婆娑,哭声哽咽。几位印第安王子并没有破口大骂,反而带着冷漠的好奇眼光,静静地看着贾伯晔和孟格争吵。
年轻的古亚帕突然走上前去。他张开手掌,定眼望着贾伯晔,对他说了一句对方听不懂的话。现在,这位年轻人再度站起来,极其严肃地重复刚才的动作,张开手掌,然后开口说:
“古亚帕王子说,或许贾伯晔先生和他将在冥间成为兄弟。”
尴尬不已地看了总督一眼之后,轮到贾伯晔站起来。像在托雷多一样,他恭敬地弯腰一鞠躬,向印第安人致上真诚的敬意。此时,从他背后传来一阵尖酸的笑声。
“乖乖,我的好兄弟,”艾南多·皮萨罗哈哈大笑,用戴着手套的指头指着贾伯晔说,“这个人可不再是私生子了,我亲爱的贾伯晔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家了……”
所有的西班牙人笑得人仰马翻,其他两位印第安王子则蹙紧眉头。
“闭嘴,艾南多,”法兰西斯科先生冷漠地说,打断了所有的笑声。“别让人看笑话了!马丁尼洛,向这几位王子打听他们国王阿塔瓦尔帕的消息。”
在印第安王子答话的同时,贾伯晔坐回座位,他面红耳赤,真想甩艾南多一巴掌。苏拓上尉拉住他的袖子,小声地对他说:
“别理那个笨蛋艾南多,贾伯晔。别跟他计较,他就是喜欢嚼舌根,你的缄默就是他最大的致命伤。但是,往后,防人之心不可无。孟格不会就此打消怒气,他和他那条被你杀掉的狗一样无知。我敢向你保证,他一定会找机会报复你!”
法兰西斯科先生大眼一瞪,众人吓得鸦雀无声,然而马丁尼洛却接连几次向那位傲视全场的印第安王子鞠躬行礼:
“他说:太阳之子已结束了对抗他哥哥瓦斯卡尔的战争了,因为后者想毁灭四方帝国。虽然期间牺牲了成千上万名的军人,最后总算胜利了。那个败家子兼坏兄弟瓦斯卡尔现在成了一名阶下囚。将来总有一天,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会亲手将他化为灰烬。”
“很高兴得知这个消息,”法兰西斯科先生面无表情地回答,“很高兴得知贵君王是名英勇的战士。”
“席坎夏拉王子说: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是世上最骁勇善战的战士,因为他是太阳之子。他战胜那个疯子瓦斯卡尔的策略之一,便是以一条燃烧三天三夜、烧过两座山的火线将对方的军队全数封锁在里面,呛得瓦斯卡尔和他的士兵无法呼吸,进而失去战斗力。他们虽然哀求阿塔瓦尔帕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是唯一君王身边的几位上尉坚持要让他们像那些被他们踩在脚下的野草一样,烧得寸草不留。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待人的态度向来是以德对德,以怨报怨。他很荣幸能够在卡哈马尔草原上接见外国人士。卡哈马尔距离此地约有两天的路程,他希望对方能够尽早抵达,因为他早为他们备好了酒席和住宿的地方。”
听完这番话之后,所有的西班牙人皆沉默不语。假如还需要强调的话,席坎夏拉大使的态度,特别是轻蔑的撇嘴动作,证明了他的话里充满威胁的意味。
贾伯晔搜寻着这位年轻的印第安贵族的眼神,希望能够从中一窥究竟。可惜古亚帕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真心恭贺贵君王打赢了胜仗,”皮萨罗总督以异常温柔的声音说,“我深信他一定是位伟大英勇的王子。但是我希望他也能够明了,敝人的长官比他更伟大,因为他管辖的土地比贵国大多了。他麾下的仆从和士兵多得数不清,包括我本人,和我身边这一小群军官,我们早制服过几名和阿塔瓦尔帕君王一样英明的王子……此外,敝国还有位更伟大的君王,他在世上统治的王国,幅员之大可与天相比,他不但统治太阳、月亮和星星,甚至统治人类、花草和动物。我们的力量都是他赐予的,这就是我们的军队人数无须众多的原因。托敝国神明君王的福,作战时,我们当中任何一位都具备有相当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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