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鞑兰人自称是海陆两栖的生物,他们上半身的结构和人类相似,下半身则像骆马。他们口中经常挂着维拉科查这个圣名……”
席坎夏拉放声大笑。
“另一个世界的物种!我也听过这则传闻。请相信我,唯一的君王,他们都是人类!只不过他们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因为他们的肤色较浅,脸上蓄胡子。他们其中有些人的确骑在绵羊身上,因为可快步奔驰过草原。但是你能想象这些动物走在印加大道上的模样吗?我的情报人员见过他们,他们的确爬上了卡加斯!”
“据说他们身上还携带一种会喷火的棍子。”
“那是他们的娱乐之一:他们将火点在一种装在那些棍子里的粉末上,之后便会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响声。第一次听见的人,总免不了会大吃一惊。”
“那些斜背的皮带里……”
“装着一些和我们的配备相同的武器,但是稍微轻一点儿。看见他们拿着那些东西向我示威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但是事实上,那些武器的功能不如它们的外表那么吓人。”
“他们总共有多少人?”
“还不到两百人。其中许多人看起人非常的虚弱,似乎生病了。”
“谈一谈他们的队长。”
“一个身材高大,但很瘦,年纪也不轻的人。他的胡子像雪一样白,眼神和投石器上的石子一样尖锐,但嘴边总是挂着微笑。船员们对他百依百顺,除了其中一位例外,就是他的哥哥,他老试着想装出和他一样威严的神情。可惜,他的胡子和双眼都说明了他只不过是个老头子,随便用狼牙棒一敲,都可以敲碎他的脑袋瓜。而且我想他一定很怕你,因为他不断地表示久仰你的大名,说他来此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帮助你。”
古亚帕突然插嘴说。
“我也是,我见过这些怪人,尽管我阅人的经历不如他,当时也不像他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们,但是我并不同意席坎夏拉大使的说法。”
阿塔瓦尔帕侧身面对古亚帕。
“的确,你的人生阅历果真不如你的勇气,古亚帕。”
“那批人很危险,唯一的君王。在我们面前,他们总是装出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还以朋友的身份和我们互称。然而在所有他们经过的村落里,他们手持那些被席坎夏拉误认为毫无杀伤力的武器,大肆屠杀无辜。他们说要助你一臂之力,可是对其他的人,他们却说早答应过要帮忙那个该死的瓦斯卡尔了。”
“他需要他们帮忙的是现在。”席坎夏拉冷笑说。
“你有何建议,席坎夏拉?”
“我建议让他们前来。”
“真是疯狂!”古亚帕插嘴。“我们该立刻歼灭他们。当我从卡加斯领军撤退时,曾经包围过他们。当时他们本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焦虑地等着您的命令,唯一的君王,可惜命令就是不来。”
席坎夏拉不以为然地笑一笑。
“等唯一的君王决定颁布圣召后,我们再歼灭他们吧。”
“你怀疑我,古亚帕?”
古亚帕还来不及回答,从发生争论后,一直保持缄默的维拉·欧马突然开口说。
“我,我怀疑。”
阿塔瓦尔帕举起手要众人肃静。他陷入苦思,偷偷抬眼看他的安娜玛雅恰巧瞧见他眼眸深处左右为难的窘态。
一朵乌云飘过驿站的上空。阿塔瓦尔帕独自留在宫殿里,维拉·欧马和安娜玛雅则步出方院。
四方帝国境内的每一寸土地,结构之完美和气氛之祥和,总让安娜玛雅忍不住想开口赞叹!例如,在这里她看见嘉朗家(译注:有几道出口的长形建筑,通常出口均面对地方行政中心所处的大广场),那是几间相毗邻、储藏食粮的谷仓,位于第一排种植小麦和奎藜的梯田边缘,就在那间依着尹坡岗山壁建筑的华卡之下。还有几天的路程,他们便可抵达卡哈马尔了,到时候便可大肆庆祝阿塔瓦尔帕的胜利和帝国最后的统一。
但是安娜玛雅发现这片乌云老徘徊不去,毫无拨云见日的希望。
“你怎么了,维拉·欧马?”
“前往库斯科让我心情沉重,小女孩。”
“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听到的那些话让我觉得不舒服。席坎夏拉虽是忠心耿耿的军官,但是我怀疑他的能力;古亚帕很英勇,可惜太冲动了。”
安娜玛雅不说话。
“阿塔瓦尔帕自以为将掀起一场帕沙沽提,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创造新世界,自称为王,可惜他不懂得观测天意,顺应人心……”
“假如是因为有人对他撒谎或没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所以并非全是他的错。”
维拉·欧马摇一摇头,表示不同意。
“此外,我还担心库斯科的命运。”
“为什么?夏勒居希麦不是该城的市长吗?”
维拉·欧马苦笑了一下:
“看起来似乎唯有疯狂才是该城的市长。连我本人在内,我是第一个鼓励阿塔瓦尔帕起义推翻瓦斯卡尔及其疯狂党羽的人……”
“此举有其必要性。”安娜玛雅肯定地说。
“或许!但是从此之后,仇恨变成了一棵丧心病狂的植物!阿塔瓦尔帕复仇心切,和他的哥哥瓦斯卡尔的荒唐行径不相上下。他要我管理瓦斯卡尔亟欲在库斯科大肆改革的宗教问题,但是我并非独自行动。古希·游邦基将军陪同我一起前去,他使用了一些斩草除根的方法:凡是篡位者瓦斯卡尔的任何支持者,格杀勿论,连他们的妻子和儿子也一样。唯有不曾与男人接触过的处女被留了下来,以便送给唯一的君王当妃子。他甚至扬言连他自己的兄弟和姊妹也不会放过。如此一来,就像我们的先王万亚·卡帕克的族裔一样,各部落都将被歼灭。我不喜欢这样,安娜玛雅,这不是帝国的传统文化,不是高贵的印加人和崇拜太阳的民族所该有的行为。这是一个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卑鄙酋长的恶行……”
“阿塔瓦尔帕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维拉·欧马异常温柔地看着安娜玛雅。
“你自己也亲眼见到了卡德吉神像的下场!对瓦斯卡尔的仇恨让他是非不分,新仇加旧恨……”
“几天以来大家都以探寻答案的怀疑眼光看我,维拉·欧马。”
“我知道,小女孩,然而我依然对你有信心。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时间才培养出这样的默契,不仅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而且金石不渝。过去我曾经带你进入那个神秘的城市,今天我向你阐述我心中的秘密:阿塔瓦尔帕不会是那个拯救四方帝国的救星!”
“那么是谁?”
安娜玛雅大声地问,把一位正准备将一群悠闲地经过梯田的棕毛骆马赶上神庙广场的小牧童吓了一大跳。她恢复冷静,再问一次:
“那么是谁,智者,谁将可以拯救帝国?”
“我不知道,小女孩。我只知道,目前,你应该助阿塔瓦尔帕一臂之力。”
“什么?”
“他只信任你一个人。你是唯一‘见识’过他的功绩,将他从狱中拯救出来的人。假如你真有预卜的能力,就请你告诉他,为了帝国的和平,请他放了库斯科人——”
她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但不再刻意地提高音调。
“你要我‘预卜’我无法预见的事情?”
维拉·欧马紧盯着她看。
“我是请你终止一场混战的发生。”
“我不能说谎,智者。我想假如我说了谎,印加国王万亚·卡帕克本人一定会从冥世返回人间惩罚我。”
维拉·欧马叹口气说:
“你得帮我们,卡玛肯柯雅!”
维拉·欧马语带激动,眼神飘忽不定,这样的眼神除了当时那几位王储在前往库斯科的路上死于非命时,曾出现在维拉·欧马的脸上之外,她便不曾在他身上见过。
“那么就帮我吧,智者。”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让我的夫婿,那尊金色的双胞兄弟神像回到我的身边吧!”
“不可能!他已找到了归所:在万源神庙里,在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身边。”
“假如你要我帮你的话,智者,叫人去把他请到我身边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从没有人敢将双胞兄弟神像和他的君王分开!万一他遭逢不幸,我们得承受什么样的惩罚你知道吗?”
“我得留在他身边,维拉·欧马!我不能说谎。因为或许可以借由双胞兄弟的神力让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来找我、对我讲话、将我带到另一个世界。这是唯一可以让我回归旧我的方法。别问我为什么,但我确定……”
此时太阳照亮大地,在清新的空气里,任何力量都无法扰乱和平。
“我一到库斯科,便会派人将他护送到你身边。”
“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阿塔瓦尔帕吗?”
“不!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就好了,小女孩!”
安娜玛雅同意。然而,在走回行宫的路上,她双脚软弱无力:她心想,长大,就是得将许多沉重的秘密藏在心底,独自承担一些无法告人的感受。
夜晚悄悄地罩上方院。安娜玛雅独自回房休息,对街上纷扰的嬉笑声置之不理。奇恰酒大发威力:所有的士兵都知道这些战胜的庆典将和今年的万亚·雷米祭典一起举行,届时将会盛况空前,令人终身难忘。
门边闪进一个人影。她马上钻出棉被,躲到角落里,差点儿撞倒了一个酒瓮。
“别怕!”
是古亚帕。他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长衫,只有腰带部分绣了些黄、红和橙色的几何图案。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粗暴,令她觉得不安。
“别怕,”他停下脚步重复一次,“我不是来威胁你或向你示爱……”
他的声音带着感伤让她动容,不知所措。她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她了解他的感受,告诉他自己受宠若惊。或许还不只于此?他深爱着她,印加先王的妻子,卡玛肯柯雅,这样的想法闪过脑际,但她立刻将它拋诸脑后。
“他们都说我说话冲动,不假思索,其实我考虑得比席坎夏拉还清楚。当我说出那些外国人很阴险时,并非随口说说而已。可惜他们全不以为然……”
“他们已经开始庆祝胜利了。”
“他们错了,对许多部落而言,在许多村落里,这些外国人的出现反而激起了民怨……他们大约有两百人,然而为他们效劳、为他们煮饭、为他们扛行李的是谁呢?是谁,甚至拿起武器跟着他们来到这里为他们作战呢?就是印第安人!我知道,我们当然可以用恐吓或外交的手段令他们屈服,但是他们终会采取报复的行动。因此对他们所说的谎言最好充耳不闻,最好马上和他们终止往来,不要让他们越雷池一步。”
“你这样对唯一的君王说,但他却对你置之不理。”
“但他会听你说,你。”
“算了吧,古亚帕。”
他靠上前去,和她只剩一个手掌的距离,然后抬起手。她倒抽了一口气。
“别碰我。”她小声地说。
“我没有碰你。”
他的手如此地贴近她,如此地贴近她的身体,近得连他胸口起伏的呼吸声和手的颤抖声都感觉得到。之后他将身体靠上前去,顺着她躯体的曲线慢慢地往下滑,就像以无尽的温柔抚摸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虽努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就是做不到。
当他穿着草鞋走过来,轻触了一下她的一根手指头时,她本以为自己会当场昏厥,因为连她的肌肤都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气息……
“古亚帕!”
他倏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极力想忘了你,但就是做不到。”
他一股脑儿快速地说完这几个字,语气的粗暴和字里行间的柔情蜜意完全不搭调。话一说完,他便跨出房门,和迎面而来的安蒂·潘拉撞个正着,后者一脸茫然地看着安娜玛雅。
“他来你这里做什么?”
“他……”
安娜玛雅恢复了平静之后说:“他要我转告阿塔瓦尔帕一些话。”
“跪在你的脚边?”
“他在求我。”
安蒂·潘拉撇嘴表示不相信。安娜玛雅实在无法不羡慕她的美丽。她身上紧裹着一件阿娜蔻,其他女孩穿上时总像套着一个大布袋,但她却曲线毕露。她的长发中分成浓密的两大束,以两只精致的金发夹固定,其中一只为蛇形图案,另一只为蜂鸟的造型。
“或许他会愿意听从你的建议,你……”
“为什么?”
安娜玛雅松了一口气,因为安蒂·潘拉不再追问有关古亚帕的行径。事实上,她是为了其他的事情特地前来找她商量。
“他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而且已经很久没有碰我了。”
“因为帝国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他还有空和柯丽·庆璞或者古熙·蜜凯共度春宵呢?”
“他会再回到你身边的,安蒂·潘拉,你比其他的女孩都美。”
安娜玛雅真心诚意地说出这几个字。安蒂·潘拉缩起双腿,邀她和她一起坐在席子上。
“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她说,“以前我对你太凶了……”
“你,凶?我不记得了。”
安蒂·潘拉放声大笑,搂着她的脖子。
“是的,很凶,因为以前我很嫉妒你,以为你想将他从我的身边抢走。”
“我!”
安娜玛雅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一个来自森林的弱小女子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像安蒂·潘拉般如此完美和性感的少妇的情敌呢?
“坐过来我身边。”这位国王的爱妃喃喃地说。
安娜玛雅虽有点儿错愕,但还是照办了。这两名少女并肩躺了下来。一阵微风由方院敞开的窗子边吹过,遮门的羽毛门帘随风抖动。
她伸出一只手臂抱着安蒂·潘拉浑圆的肩膀,这些日子以来,她首次忘了冲突和纷扰的战争所带来的无止境的压力。
她用一根指头抚摸她朋友的脸颊,竟摸到了一颗眼泪。
黑暗中,她用舌头舔去指尖上的那颗泪水,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温柔的话,希望能够安慰她。
40
华加佑克,1532年11月11日
接连地,两道闪电撕裂山谷内灰白色的天空。阵阵雷声如锻打山脊般,在悬崖峭壁间回荡。
雷声响过之后,裴铎·马丁·德·孟格养的那条狗对着天空狂吠,让人以为它见到了一名恨不得一口咬死的印第安人。接连的闪电和雷声把这条狗搞得急躁不安,这是条尼泊尔种的猎犬,体形魁梧,足以和小牛媲美,它的毛发白如鲜奶,眼珠黝黑,眼神不定,一如它的主人,一位下巴方正的水手,和贝纳卡萨同时加入探险队。他的加入背后有个贾伯晔不知情的理由,那就是孟格经常参加海外探险活动。他会不会希望成为第一个伸手挖取宝藏的人呢?
贾伯晔情不自禁地带着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他和那条牧羊犬。
他们先行出发担任侦察兵的任务,但只超前由皮萨罗领军的大批探险队四分之一公里。几经转折之后,他们爬上了山顶,甩掉积压在河面上、遮掩视线的浓雾,然而却也失去尾随在后、朝卡哈马尔方向迈进,拖拉成七零八落的纵队的身影。
“一百八十名船员和五十七匹马”,皮萨罗总喜欢反复地强调,与其说是为了提醒那些和他一起前往探险那个富强大国的人,才一再地重复这个奇特的数字,还不如说是为了区分他们自己和那些沿途逐站加入的伙伴:几百名来自峡谷地区的混血或非洲奴隶,特别是几千名印第安人,包括鞑兰和奇穆人,他们因为拒绝缴交贡品给国王,所以整个村落被焚烧殆尽,这些人各有怀恨印加人的理由,而且想尽办法要雪耻。
山路突然变窄,时而沿着山脊而上,时而依附在陡峭的悬崖边,狭窄的路面只勉强容得下人兽并肩而过。
这群小侦察队徒步走了很久。他们弯着颈背,用高顶盔的帽檐遮住前额,阻挡雨势,一条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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