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纱的宫女全好奇地停下手边的工作。
“让他进来。”她带着笑意说。
她们只来得及随便披件披肩,顺便在湿润的发上系条头巾,古亚帕便已走进屋内了。这名战士张开双手,手心朝上,恭敬地鞠躬行礼,但是不敢正视安娜玛雅。
“两位公主!”
“但愿安帝保佑你,古亚帕上尉。”安蒂·潘拉娇滴滴地回答,“很高兴看见你重新站了起来,这表示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古亚帕骄傲地眯起眼睛,用指尖按着左肩。
“是的。一旦唯一的君王决定了下次出兵的时间,我一定可以重返战场。”
“真钦佩你的勇气。”安蒂·潘拉开玩笑说。
但是年轻的上尉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此刻他正搜寻着安娜玛雅的眼神:
“双胞兄弟神的妻子,印加王要你到他身边去。”
“现在?”
“他正等着你,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带你去见他。”
他话一说完,安蒂·潘拉马上站起来,快速招集所有的宫女为安娜玛雅打扮。
古亚帕和他的四名侍从走在她的前后左右,一排宫女伸长手臂搭成一座拱门为她遮雨,当安娜玛雅离开方院,踏进阿塔瓦尔帕居住的王宫前广袤的花园广场时,众人的眼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然而,跨进王宫之后,侍卫队马上在第一个中庭解散,宫女们也折回后宫。古亚帕伸手想搀扶她,但是安娜玛雅突然扭身一转,本能地拒绝他的碰触,把插在头巾上的金银步摇震得丁丁当当响。
“请留步!”古亚帕喊道,与先前的语气完全不同。“安娜玛雅,请不要怕我!”
安娜玛雅本想不客气地反驳,但她看见古亚帕的眼中充满不安和恐惧。
“你到底想干什么?”
“请恕我无礼!”
“古亚帕,我……”
“不,请让我说几句话!这些话哽在我心里已经有好几年了,今天我非说不可!安娜玛雅,从前,我少不更事,自以为是——”
“我忘了唯一的君王……”
“安娜玛雅,请听我说!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那晚发生在度门邦巴的那些事情,那个举办勇士决选的夜晚。我当时因失败羞愧至极,再加上喝多了奇恰酒,神志不清,简直像被邪灵附身,但是……但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至今早已过了四个冬至!四季也已运转了四次!我当时还是个小孩,你也是。但如今我是堂堂正正的军人,而且在攻下安国亚谷桥墩之战后,唯一的君王封我为上尉……”
“是的,我知道你在那场战役里奋勇杀敌,据说你还逮捕了两名瓦斯卡尔的将军。”安娜玛雅柔声地表示。
“是的,”古亚帕指着自己的伤口,双眼炯炯有神地说,“是的!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甘愿当着你的面,被同父异母的弟弟曼科羞辱的懦夫!”
安娜玛雅任凭他自吹自擂。古亚帕接下去说,语气稍缓,但仍充满兴奋之情。
“你可知道你变了许多?你……你现在是四方帝国最美丽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连你的一半娇艳都比不上,任何一个女人的眼神都不如你的明亮,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具备你所拥有的威仪和温柔的谈吐——”
“拜托,古亚帕……”
“安娜玛雅,请听我说!自从那个该死的夜晚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想到你。即使在安国亚谷战场上,我依然思念着你!我是第一个发现你漂亮容颜的人,安娜玛雅!第一个。这段时间以来,我不敢和你说话,不敢见你。现在,我是唯一君王的贴身侍卫,我决定要……”
“你到底想做什么,古亚帕上尉?”
“要你成为我的妻子!”
“你疯了!你明知道我属于双胞兄弟神!”
“啊!”古亚帕生气地大叫,“那只不过是阿塔瓦尔帕给你的一个封号,况且他当时还尚未成为印加王呢!现在,由于你的大力协助,他成了印加王,他大可修改过去的命令。”
安娜玛雅激动地试着找些适当的字眼和古亚帕说理。然而她在这个年轻人眼中所看到的深沉忧伤令她错愕。显然,他再也不是那位当年在度门邦巴因喝多了奇恰酒而烂醉如泥的少年郎。但是今天他的疯狂行为不减当年,而导火线竟是她本人。
“我的心灵此刻只为你而活,安娜玛雅!”古亚帕低吟,“你的夫婿,那位双胞兄弟是黄金打造的,他根本不懂得爱情的痛苦。至于我,我的心因爱受伤,我饱受爱情的煎熬。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内心就沸腾不已。我要告诉你:这样的痛苦,连叛徒瓦斯卡尔所发明的那些酷刑都比不上……”
从他颤动的嘴唇和发抖的嗓音里,不难体会这番话的真实性。
安娜玛雅激动得说不出话,直往后退。
从未有人向她做过同样的表白。仿佛以指尖碰触了一个活生生的伤口,她完全理解这个年轻人的痛苦。然而,然而她十分清楚,绝对不能接受他的请求。
她尽可能温柔地回答:
“我早已忘了那晚在度门邦巴发生的事情,古亚帕上尉,而且我还要忘了此刻的一切。因为我不想,也不要再听你说了。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勇气。但愿安帝祝佑你成为阿塔瓦尔帕王子手下最英勇快乐的将军。现在你得带我去找他了,免得让他久等了。”
当安娜玛雅转身走向内院之后,古亚帕脸上露出痛苦和无奈的失望表情。
可惜她并没有看到。
最近几次,每次和唯一的君王碰面后,安娜玛雅总被他外表的快速转变所震慑。
阿塔瓦尔帕再也不是当年那位鼓励她、保护她和令她一见钟情的瘦弱青年了。
他的权力地位不但没有下降,反而上升。自从在基多举行的隆重登基典礼中戴上了玻尔拉,正式成为印加王以来,他就是权力和统治的象征。然而,由于在无休止的仪式中喝多了奇恰酒,更由于千寻不获先人的指示,愤而借酒消愁,他的身材丰腴了不少。
现在,他双颊丰满,下巴肥厚,体形更是臃肿不堪。眼白部分的红血丝比以前更明显,仿佛整颗心脏的血液全流到这里来了。如此一来,他的眼睛变得非常奇怪,黑眼珠配上红眼白,不仅让人无法从中看出他的心思,而且似乎永远带着无止境的忧伤和愤怒。
安娜玛雅刚准备向他请安,双膝着地,双掌贴地,弯身伏首,他马上不耐烦地开门见山便问:
“我的父亲万亚·卡帕克还是没有对你说什么?”
“没有,唯一的君王。”
“啊!为什么?为什么呢?”
“或许他觉得不需要……”
“不需要?你疯了?”
安娜玛雅听出阿塔瓦尔帕的语气中充满讽刺和愤怒。她继续匍匐在地,问:
“请容我告诉你实情,唯一的君王?”
“你向来都这么做,我不懂为何如今你却缄默不语!”
“敬爱的君王,我不明白你的害怕和烦躁因何而起。你连续出兵九次攻打你的那位雄霸在库斯科的疯狂哥哥瓦斯卡尔,期间他只战胜了两回。然后依照安帝的旨意,你前往基多,让北方的王子们、祭司、智者和宗亲前辈在你的额头上系上玻尔拉头巾,插上谷瑞金克鸟的羽毛。从此你成了我们的印加王,四方帝国的唯一君王。明天你即将发动最后一场战争,攻打瓦斯卡尔的军队,你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库斯科圣城。如此一来,你将结束一个战乱时代,开启另一个和平的世纪,全国上下的子民都将感谢你赐予他们生存的空间和丰盛的衣食……”
安娜玛雅停了一会儿。既然阿塔瓦尔帕不答腔,她便理直气壮地接下去说:
“唯一的君王,你根本无须怀疑和害怕。你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的确很久没有对我说话了,那是因为从今以后你已是天下无敌了。安帝和玛玛·琪拉将会随时陪在你身边,你将拥有美洲狮的力量,足以击败所有的劲敌,并将拥有兀鹰的保护……这样其实就够了。”
阿塔瓦尔帕以喑哑的声音命令说:
“起来吧,卡玛肯柯雅,看着我……”
安娜玛雅隐约看见阿塔瓦尔帕嘴边浮现一抹微笑。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笑了。
“我知道你觉得我变了,”他说,“你呢,你变得和神职人员一样严肃!是啊,维拉·欧马把你教育得真好:以你现在的年龄,所有的女人皆急着寻找丈夫,但是你却严肃和理性得像她们的妈!”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这样,唯一的君王,因为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不知道谁欠谁比较多,蓝眼睛的女孩!你从失落的城市回来之后,便来找我。当时我因打了败仗,羞愧不已。犹记当年我被关进地洞里时,是你想尽办法帮我脱逃——要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阿塔瓦尔帕依旧忍不住莞尔一笑。
“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件事情,当那些警卫呼呼大睡时,我看见你像条正在蜕皮的蛇般,滑过墙上的砖块!那是我人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时刻之一!”
然而阿塔瓦尔帕的脸色突然恢复先前的不安。他离开王座,走近安娜玛雅身边,近得让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是的,你向我保证我可以进攻基多,一举歼灭瓦斯卡尔的将军团。但是我父亲却偏偏选中这一刻来探望你了。当你在度门邦巴和失落的城市看见那颗火球时,我父亲的木乃伊竟然消失不见。每当你需要帮忙时,我父亲万亚·卡帕克便会为你指引出一条道路!每一次天堂总开启着大门欢迎你。但是现在你却缄默不语!为什么呢?”
“或许这一切在我抵达圣城,与我的夫婿双胞兄弟神会合之后,将会有所改变?”
“一切也得等先进了城再说!”
“你一定会打败瓦斯卡尔的,唯一的君王,我确定。”
“不,”阿塔瓦尔帕大叫,血丝斑斑的眼睛顿时变得炯炯有神。“我不是害怕瓦斯卡尔和他的军队,事实上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畏惧的是库斯科人!那些库斯科部落就像一个阻挡在我面前的黑暗渊薮!他们永远也不会接纳我,因为我只是个北方女人的儿子。然而我母亲的血液里流着我父系祖先们的鲜血,但是他们依然不愿承认我也是他们的印加国王的子嗣之一!像我们这样的儿子多得数不清啊!他们指控我的血统不够纯正,我在他们眼中只算个私生子!安娜玛雅!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抚慰我内心的伤痛,那就是我的父亲。但愿他真的会来找你……但愿他将透过你的嘴告诉我,他将协助我打败库斯科人。但是他却沉默不语……或者,至少你还记得他在过世前夕向你说的那一番话。希望至少有一天你会想起来。”
安娜玛雅跪下,悲伤地摇着头,她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以来萦怀在印加王心头的痛楚:
“不,唯一的君王,我再也想不起来了。”
阿塔瓦尔帕定眼瞧了她一会儿,伸出手仿佛准备摸她,最后却走向门槛。当他一跨出门外,警卫立即鞠躬行礼。
他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指着华马楚科四周山顶上的云海说:
“山顶上有道万能之主的神谕。卡德吉(译注:神名)看得懂上头记载的时间,明天,我们就去找他。”
33
通贝斯,1532年3月
“左转,老天爷保佑啊!向左转,希腊人,否则我们的马匹会被淹死。”
法兰西斯科先生的喊叫声高过波涛汹涌的浪声。
尽管搭载了几匹惊吓过度的马儿和六名船员,那艘轻木筏依然乘风破浪往前航。帆布被升起,船上的马儿被缰绳紧系在桅杆上。自从离开了临时停靠的通贝斯沙滩之后,现在即使只看背影,贾伯晔也可以轻易地认出希腊人贝多高大的身影和红色的棉帽。
希腊人使出浑身解数操纵着沉重的船桨。唉,尽管他们试着对准航行的方向,可是轻木筏就是倾斜地浮沉在浪峰上。受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推挤,船只偏离航道,右转冲进惊涛骇浪里。
曾有一会儿,船速极快,仿佛滑行在水面上,由于它体型小,重量轻,像极了一叶漂浮在恶魔手掌上的轻舟。
此时原木船底下的海面突然兴风作浪,所有的船员几乎同时感受到风浪的威胁,开始尖声狂叫。他们的不安感染了船上的马匹,它们睁大双眼,拉扯着系马绳,不停地踢着前脚,像暴龙般张大嘴巴嘶吼。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忐忑不安的贾伯晔听见赛巴田在他身边尖声狂叫。
轻木筏在汹涌的浪花中不停地打转。船上的马匹失去平衡全挤向船边,船员则滑倒在湿泞的甲板上。船下的浪花一波接着一波,卷起巨浪后破碎成数不清的水花。正当轻木筏处在可怕的浪峰时,船身竟意外地恢复了平衡……
之后带着可怕的白色泡沫的大浪灌进船里,水深高达腰部。轻木筏上的桅杆倒塌,船尾像一片随风扬起的树叶被浪高高地抬起。法兰西斯科先生拔出身上的长剑,高举在水面上。突然间,就在他举刀切断系马绳时,浪花一口将他吞没,以至于他竟然连带地砍断了捆绑船身的龙舌兰绳,造船的原木随即应声散落成一根根浮木!
“他们全死了!”贾伯晔大叫。
“不会!”赛巴田嘶吼。
他说得对。
随着海浪的推挤,浪花在沙滩上散成绿色的缓慢长浪,此时一匹匹的马浮出海面。之后,在前扑后拥的波浪里突然冒出一些头发、胡子、几个张大的嘴巴和几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在那里!是贝多!”赛巴田大叫,用手指着前方一个人头说,“他甚至还戴着他那顶红色的棉帽。”
距离希腊人不远处,隐约可以看见法兰西斯科先生花白的头发,他使劲地往岸边游。
贾伯晔一跛一拐地试着赶上赛巴田,他急着前去营救下半身依然沉在水中的希腊人和法兰西斯科先生。但是就在第一个浪花打上他的大腿时,他赶紧后退。
“总之,”他喃喃地说,“这是今晚最后一趟航程了,因为风浪实在太高了。”
前晚险遭没顶的经历记忆犹新,希腊人将大量呛入腹中的海水呕吐在赛巴田的怀里后,喉咙仍隐隐刺痛!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需要他。落海的每个人各自爬上马背,快马加鞭地骑回岸上。
法兰西斯科先生为了抢回面子,蹿出海面后,趾高气扬地坐在马鞍上,他手上抓着缰绳,全身湿透,俨然像一尊将所创造的陆地用力踩在脚下的海神!
“我就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可靠!”
斜躺在沙丘上,艾南多·皮萨罗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贾伯晔,然后破口大骂,口沫横飞的模样不输给波浪上的白泡沫。
中午刚过,他们的船只就在距离沙滩几链远的地方拋锚了,由于地势险恶,只得被迫放弃靠岸停泊的计划。最后只有几匹马和几名船员顺利地游回岸边,所有的帆船和轻木筏全被大海吞噬了。
尽管心中焦虑难平,法兰西斯科先生依然雄赳赳地坐在马鞍上。他不断地盯着偌大的沙滩,来回地搜寻,希望可以在大片的红树林里找到一位过客,而其神情仿若早已飞出红树林看见了通贝斯。
“只是一些日常衣物而已,哥哥,”他说,“我们可以请人替我们再寄一些过来……”
“十二件亚麻衬衫、一双靴子和三件外套,总价值相当于一匹马,还有一件备用的锁子甲,你这么随手一拨,可把这些东西全拨掉了,弟弟!”
“他们全都差一点儿就淹死,至于我呢,哥哥,我可是需要他们每个人当助手。”
“你居然需要这些人!”艾南多失望地表示。
法兰西斯科先生不快地抿紧嘴唇,也不顾全身上下依然湿透,他脚一踢,将马带离正在气头上的哥哥。
正当赛巴田决定快速冲上海岸时,他发现就在那条将红树林一分为二的河流出口处有一个黑点,此河穿过树林后,夹带大量的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