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女孩怎么敢这样子对我们说话?”
“我只不过简单地问我们要去做什么。”
“去祭拜安帝。”维拉·欧马慵懒地回答。
“用那些羊驼?”
维拉·欧马没有答腔。安娜玛雅看着轿子,维拉·欧马赶紧将眼神转开。
路面越行越狭窄陡峭,他们逐渐走进了一个森林区,地面杂草丛生,茂密得见不到天空。草原上到处长满了黄色、红色和粉红色的兰花。放眼望去,路边或石块下,小溪流源源不绝。
走过森林之后,她回头张望,脚底下的圣城景观,简直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好似乘风飞翔,清楚地看见神庙广场像个绿色的中心点,然后是依序往外规则延伸的梯田、屋舍和庙宇。
之后,她抬起眼睛看着马丘比丘山顶,在逐渐由灰转蓝的天空下,山巅的轮廓清晰可辨。
“我不是教过你了,从第一天开始,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维拉·欧马的声音令她大为惊讶,她几乎就要呜咽起来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寻找光明所该经历的长途跋涉,也清楚地让你知道瞄准我们的战争火苗已经点燃了吗?”
“你原本想将我献给那头美洲狮子,后来依照万亚·卡帕克的旨意,才放了我一条生路。”
“我全告诉过你了,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到这个神秘的国度,现在……”
“我不懂,维拉·欧马。”
路的两旁各竖有一面石墙。安娜玛雅心跳得厉害,在这种地方,高山泄漏了它所有的秘密。
轿夫将轿子放下。覆盖其上的那块精美纱布在微风下轻轻地飘舞。有个小孩从山上走下来,她应该不超过十岁,嘴角淌着一道古柯叶的汁液。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简单的白色罩衫,只有在腰间点缀了一点儿红色图案。她张大黑眼珠,专注地看着安娜玛雅,不笑也不怕,什么表情也没有。
安娜玛雅终于明了,心中激起反抗的情绪。
“这就是您要我知道的事情?您准备用这小孩当祭品?”
“闭嘴!”
维拉·欧马说话的语气回复了往日唯我独尊的个性。轿夫们赶紧将头低下,几只羊驼猛踢着脚上的绳索。
“宇宙就要灭亡,战火已烧到天边,维拉科查颠覆海洋,一场惊天骇地的大变动即将展开,而你竟然还敢和我讨论这个小孩的生命?这场人祭庆典将由我们的祖先,以及祖先的祖先来主持,如此一来,印加王族才有机会成为天地的主宰。而你,蓝眼睛的女孩,你竟想违背这条天法,阻止鲜血流回大地?”
智者所说的字字句句全烙在安娜玛雅的心上。是的,因为她遵照了他的每一个训诲,跟随他住在圣城里,才让她得以进入印加王的心灵。是的,她知道必须奉献生命,才能让印加王的生命延续。是的,面对即将展开的大变动,她渺小得可怜。然而,面对这位眼神空洞的小女孩,有些深藏在她心中的感触,经过日日月月的洗礼,终于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
她低头,闭上眼睛,想躲开耀眼的阳光。
维拉·欧马不说话。他知道她屈服了。
“走吧!”他直截了当地说。
安娜玛雅走向小女孩,抚摸她的秀发。后者则拉着她的手。
“来,”她小声地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们一起往前走,她感觉握着她的这只小手,温热有如一只完全信任她的小动物。
30
马丘比丘,1530年1月
路的一边耸立着一道高如碉堡的石墙。
安娜玛雅重重地踩着步伐,以免惊吓了拉着她的手的那个小女孩。
碰上了岩石间的断层时,她并不却步,她抱起小女孩,一起穿过石块间的细缝。走到另一端之前,她只回头张望过一次,眼前不再是狭窄的山路,而是一个吓人的无底深渊,山脚下的圣城变得极为渺小。
现在眼前所见唯有蓝天一片,蓝天里有只大鸟在飞翔,一个挂在云海和高山间的小黑点,是天空里的一道光。
山峰就在她的头顶上,像一根掉落在空中的羽毛,迎风飘荡。
脚下一片空白,顶上也是一片空白,几乎不见大地,几乎感觉不到空气和天空的存在,除了手中所握的这只小手之外,她对世界似乎不再有感觉。
登上山顶前,有段狭窄的区域将他们和苍穹分离,前面有一张凿在古墓里的供桌。远方,在云层之上,就是终年白雪皑皑的萨尔坎太山。云海若隐若现,像极了一条条浮在空中、随风摆荡的细羊毛彩带。一瞬间,天空由亮转暗。
安娜玛雅坐着,膝上抱着小女孩。她握着她的手,左右晃动,浑然忘我。小孩不仅和他们一起嚼食古柯叶,也一起饮用奇恰酒,对被当成供品一事毫不在意。有几次,安娜玛雅感觉她以指尖触摸她金手镯上一条蛇的头部,而且爱不释手。
只要她们站起来或走几步,便会像大兀鹰的翅膀一样飞起来,然后掉进狭谷下波涛汹涌的滚滚川流里。
古墓前,轿夫们生起一把火,摆上第一批供物:玉米、奎藜、古柯叶……
然后是羊驼。
接着便是那个小女孩。
安娜玛雅不再害怕,心中亦不再反抗。
她所屈服的不是维拉·欧马,而是整个宇宙、高山、云海、太阳和幽灵。
她环顾四周的风景,将自己化成一只飞鸟,冲上云层,翻云覆雨,然后往下飞向圣城里的屋舍,从高山上俯瞰,它们就像一颗颗小石子和沙砾。她在小女孩的耳边轻唱着一首歌催眠她。
薄雾凝结成一团冷空气,越积越厚,然后飘下山谷,慢慢地盖住整个圣城。灰蓝色的天空几乎变成白色。大鸟远离后,独留萧萧的风声。
她看见了那只美洲狮子。
它高大的影子钻进万亚·比丘,那座俯瞰全城,以年轻的精力保护圣城的山脉。山上的两颗岩石便是它的双眼,断层的细缝便是它的嘴巴;它竖起双耳,好似准备往前奔,它的爪子则深入云海里。
安娜玛雅微笑:因为那只美洲狮子是她的朋友。
“不要怕,”迎着风,她对着小女孩耳语,“不要怕,看着那只美洲狮子……”
羊驼的血被收集在一些黄金圣器里。大祭司和智者面对着她们。
她们从地上站起,安娜玛雅将双手放在小孩的肩上,从此刻起,小孩的身体已化为她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维拉·欧马说。
当安娜玛雅张开手臂时,一阵雷声从天边滚过整个天空。
是一只大兀鹰。一种代表权力和死亡的鸟类,高亢的叫声响彻云霄,刚飞过他们的头顶。
天色昏暗。
大祭司伸出一只手,手上的银图米礼刀金光闪闪。
“我是万亚·卡帕克,”安娜玛雅以呼风唤雨的坚定口气说,“我是统治四方帝国的印加王。”
“我可以看见你们看到的一切,可是你们看不见我。我看见太阳西沉,月亮陨落,我看见龙卷风席卷大地和苍穹。”
“我看见混沌的世界,我看见无须牺牲的鲜血,我看见宇宙逆转,我看见军队如小石子般沿着湍流翻滚,我看见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为仇,我听见被杀害和被强奸的妇女哀号。”
“我流下了真心痛苦的眼泪。”
安娜玛雅胸口胀痛,呼吸急促。她不敢抬眼看那只大兀鹰,眼前突然一片迷蒙,遮住大祭司、智者和小女孩,在她眼中,他们只成了一些影子。是她在讲话,却又不是她。
“我看见人类因贪婪而相互诋毁,我看见饥饿摧毁他们的肉体和心灵,我看见水泉干涸,所有通往黑暗与光明的道路全都中断了。”
“我只看见痛苦走下通往地心的阶梯。”
“之后我看见我的双胞兄弟,我的那位太阳兄弟逃亡,躲藏在黑暗背后,许久之后,才又重现光明,向世人宣布下一次的帕沙沽提(译注:印加人相信世界是五百年一反转,上变成下,善变成恶……对印加人来说,帕沙沽提有如我们所谓的‘千禧年’)。”
她沉默不语。
她没看见礼刀从大祭司的手中掉落,她没看见维拉·欧马忧郁的眼神和轿夫们恐惧的表情。
她没听见大兀鹰早已飞远。
等到太阳重新出现,晒烫了她的颈部时,她才摇一摇头,从幻觉中惊醒。
“安娜玛雅女孩,”智者说,“有着湖水般眼睛的女孩,我不知道你要表达些什么,但是我相信你……”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相信你。为何你的反抗没有用,现在你懂了吧?”
安娜玛雅同意,但还是忍不住嘟哝:
“你们没有把小孩奉献给——”
“别太狂妄自大了,别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些指示来自……”
“我知道,维拉·欧马。”
随行的仆从肩上仍扛着温热的羊驼躯体。薄雾慢慢地散去,他们重新看见圣城在翠绿的珠宝盒里闪闪发光。
她放慢脚步,沿着狭窄的山脊往下走,再走下陡峭的石阶,然后经过乱石堆……
在这段时间里,她慢慢地看见了圣城,城里的墙垣和茅篷屋顶越来越清楚。
在这段时间里,她以为整个世界就要被战争摧毁了。在维拉·欧马和万亚·卡帕克的话语里,无论是观点或声音,所谈的全都与鲜血、死亡及摧毁有关。
在这段时间里,她自问那只出现在她面前、高踞山顶的美洲狮子,想要向她表达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她知道自己一直牵着小女孩的手,她感受到一份无法言语和分享的寂静幸福,像第二颗心脏一样拍打着自己的胸膛。
31
普纳岛,1532年3月
“大人,您找我?”
习惯使然,尽管身边惊涛怒吼,贾伯晔依然压低声音说话。
夜晚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轮上弦月隐藏在云层背后,忽明忽暗。月光暗淡地照在汹涌的海面上。船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似有位幽灵恶作剧地把玩着它们。只要一起风,绞帆上的横桁和船上所有的桅杆便发出铿锵的撞击声,船锚拖曳在船后,锚上的链子也跟着丁丁当当响个不停。
虽然只有一箭之遥,却看不清普纳岛上的情形。
双手抓着船首吊杆的把手,双脚叉开,一把长剑像尾巴般斜挂在身上,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直挺挺地盯着眼前的黑夜。黑暗中,他花白的胡子和海面上断断续续涌现的浪花一样发出磷光。为了回答贾伯晔的问话,他才稍微把眼光从海面上移开。
“十二海里!十二海里,还有三天的航程,这就是我们和秘鲁之间的距离,贾伯晔!通贝斯就快到了,就在不远处,那将是我们第一个停泊的城市,五年了,那个国王下令要寻找的黄金王国……”
他停了一会儿,眯着眼,仿佛已望见当地那些神庙和光彩夺目的金银财宝。
“明天将是个新的开始,孩子!”他突然喃喃自语,声音很小,贾伯晔得贴近他才听得见。“不管碰到什么困难,圣母玛利亚一定会协助我们完成这一趟探险之旅……”
“大人,自从我们离开卡地兹之后,”贾伯晔保持一贯的口气,“我便不曾怀疑。即使海上的生活度日如年,即使一路行来困难重重,险象环生,即使我们必须在巴拿马苦苦地等候,饱尝迫害和歧视……”
“我当时总是向你们承诺说将来我们必可带回大量的金子和翡翠。”皮萨罗说,露出不寻常的冷笑。
法兰西斯科先生干瘪的手指重新握住长剑的肩带,停了很久一段时间不讲话,身边唯有海啸呼号的声音。突然间,他问:
“你对苏拓上尉有何看法?”
贾伯晔思索着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
“嗯,我觉得他是个很勇敢的上尉,骁勇善战。”
皮萨罗颤抖地用力搓着胡子,怒斥说:
“他的确和你所说的一样,真的。可惜,唉……”
皮萨罗突然住嘴。一阵浪花袭来,船身失去平衡,左右晃动。贾伯晔跌落在湿滑的甲板上,幸亏及时伸手抓住了栏杆。当他重新站直后,他对皮萨罗说:
“请恕我直言,大人,我很高兴他在尼加拉瓜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您想一想:两艘船、一百名水手、二十五匹马!这等于加倍了我们探险的本钱!”
“贝纳卡萨也加入了我们,对于他,我很有信心。”
“但是贝纳卡萨只有三十名随从。”
皮萨罗手背一挥,表示不想继续争论下去。
“探险是否成功和人数的多寡无关,孩子。”
贾伯晔陷入苦思,既然深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圣母一定会保佑他,为何皮萨罗要大发雷霆?
“我告诉您,”贾伯晔心平气和地重拾话题,“只要我相信的事情,我就不怀疑,而且从不怀疑。然而,从西班牙出发至今,已经过了两年,我们除了等待还是等待,我自己更陷入了急躁不安,惹出了一身的病痛!”
“但是你一直做得很好啊!”
“现在我们总算即将看见您所说的那个秘鲁的海岸了,”贾伯晔马上接下去说,“但是这个雨季恐将把我们困在这个岛上达六个月之久。那些在我们上岸时,热情欢迎我们的印第安人,现在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了,他们一定会找机会宰了我们。之前,那些被您视为军人的家伙毫无忌惮地任意强奸印第安少女。现在,他们只要一看见印第安人的影子,便赶紧拔腿就跑!……您的哥哥艾南多,他的举动比一名粗野的德国军人好不到哪里去,顺便一提,他大腿中箭,将有两个星期无法骑马。至于您那两个弟弟,不管是胡安或巩萨洛,都只知道享乐,连栋民房都还没攻下,就想弃械投降。请恕我直言,法兰西斯科先生,缺少苏拓上尉的帮忙,您根本别想成为秘鲁的总督!”
奇怪的是,皮萨罗不但不生气,不反驳,反而轻咳一声,莞尔一笑。
“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是总督了。圣母同意,国王同意,我也同意!但是苏拓,他希望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而且我担心他一有机会便会离开我们……”
“有可能,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嘟哝。“有可能!但是目前的难题不在这里。反而是在抵达黄金国之前,所有的水手都将先累垮了,因为他们饥贫交加,病痛缠身!据说他们相互间感染着一种可怕的肿瘤疾病,每天都有人病逝,再加上这种病通常在睡梦中袭击病人,所以他们都不敢合眼睡觉。其他的人则说这种秘鲁瘤(译注:又称巴尔通病,病源为巴东氏杆菌,病媒为白蛉,病症为皮肤长怪瘤;肉瘤冒出时,会严重关节痛,在印加史上,曾造成许多人死亡)病毒来自鱼类或螃蟹,从此之后他们不敢乱吃东西。事实上除了鱼和螃蟹之外,我们根本没有其他的东西可吃……”
“对你而言,一切的事情都还很新鲜,孩子!”法兰西斯科先生笑着说,“这是你的首次探险之旅,你正在学习。至于我,这些故事都是老调常弹,我听了四十年了!”
尽管船只前后颠簸,皮萨罗的眼神依然盯着远方不变,执著的程度和他的胡子一样直顺。他拉长了脸,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抓起贾伯晔的手腕,使劲地握紧,以拘泥的客套语气问:
“贾伯晔先生,您还记得那天您跟踪我到托雷多郊区,请求我带您一起到秘鲁探险这件事吗?”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一刻,大人!”
“您还记得我的回答吗?”
“您要求我‘绝对的忠诚。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牺牲自己服从我,只服从我一个人!这需要付出代价,而且很贵……’”
“嗯,实现您部分诺言的时候到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前往通贝斯。但是因为舱底不够大,容不下所有的人和马匹,所以我事先和通贝斯的印第安酋长商量过,请他帮我们送来几艘他们自制的轻木筏。”
“我刚才看见了一些轻木筏,”贾伯晔兴奋地说,“做得很好,比想象中的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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