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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身经百战、南征北讨的干练老军官模样,连续几个夜晚,他对她述说自己过去的戎马生涯。在琪拉皎洁的月光下,他布满皱纹的脸庞看起来就像块龟裂的沙漠大地。
“后天,我们就要离开希马克·东宝了,”那天晚上他说,“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也该完成他的旅程了。”
老王储伸出因风湿病痛而萎缩弯曲的指头,指着东南边那座陡峭的峡谷。峡谷的草丛里有一条帝王之路,像条投石器的拋物线,笔直地穿过山口。
“马上,”王储以微弱但坚定的语气说,“你马上就可以见到那只美洲狮子了……”
“美洲狮子?”
“那是美洲狮子的故乡。库斯科,我国的首都,太阳以其万道光芒照着科里坎查神庙……那座在远古时代,由曼科·卡帕克和玛玛·欧克罗依照维拉科查神的旨意所建造的国都。有一天他们来到库斯科附近的山顶上,看见了一大片草原,草原四周有一条河川,就在这片草原上,出现了一只美洲狮子……”
然后,他又重述了一遍。
安娜玛雅任凭自己陶醉在他音乐般的叙述里,想象经由神祇和人类共同努力所建造的雄伟的四方帝国。
他静默了一会儿,口干舌燥,于是便将自己苍老的手放在安娜玛雅细腻的手上,他笑着抚摸她的手,仿佛可以从中吸取一些养分,然后他继续往下说……
天一露白,顶着滂沱大雨,瓦斯卡尔派来的人马便已抵达了。
黎明时,就像以往每一个清晨,祭司们宰杀一头洁白的羊驼,然后聚集所有为君王木乃伊送葬的王子,一起举行晨拜仪式。他们将羊驼的血淋在圣石上,将奇恰酒洒向圣地,然后在君王木乃伊脚边焚烧一些玉米。随后号角和海螺吹起送葬骊歌,哀怨的乐曲响彻山谷。
就在安娜玛雅抬眼望着阴霾的天空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们越过北边的山口,大约有十二名身穿斗篷的士兵,顶着大雨,鲜红的身影出现在大片绿色山脉之间。
他们一进入村内,安娜玛雅便发现他们身上都带有刀剑、投石器、标枪,甚至可怕的狼牙棒。不,他们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庄严平静。他们像一群陌生人般停在广场前,彼此间保持距离,不与人交谈,也不打招呼,对正在举行的祭典无动于衷。
维拉·欧马一改常态,勉强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走向他们,先向他们鞠躬行礼说:
“欢迎大王子瓦斯卡尔的特使诸君们的莅临!”
“是唯一的君王瓦斯卡尔。”军官纠正。
这个人年轻粗野,双眼凹陷在眼窝里,看人的眼神仿佛罩着一层阴影,让人难以捉摸。
“我们是来找他们的。”他再度开口,粗鲁地指着那几位跪在木乃伊面前的王储。
维拉·欧马此时也火冒三丈:
“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尉?”
“我们唯一的君王下令,所有的老王储在他父亲的木乃伊抵达库斯科之前得先去晋见他……”
“之前?为什么?”维拉·欧马惊讶地问,“这与王法不合……”
“他们胆敢拒绝唯一君王瓦斯卡尔的命令?”上尉笑着反驳。
“嗯,我不知……”维拉·欧马喃喃自语,“要问他们的意思。他们是王法的代表,知法甚深。现在,请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军官一口回绝。
他同时拒绝等候。
自从他们来了之后,送葬仪队里紧张的气氛不断地升高,妇女们只敢彼此相望,不敢说话。侏儒则挨近安娜玛雅。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他不安地问。
她摇摇头。
“不……是冲着那些王储。”
“他们疯啦?”侏儒嘟哝。
神情高傲、不可一世的柯拉·托帕克走到那位军官身边问:
“当王法要求我们必须留在他父亲身边时,为何大王子瓦斯卡尔非见我们不可?”
“是唯一的君王,王储,”军官以冷漠的客气语气再次纠正。“他的理由,我不清楚。他下令你们必须跟我走,您和其他所有的老王储。”
柯拉·托帕克转身面对维拉·欧马和其他的王储。他在他们眼中看到惊恐和不解。
“你身上带着武器,上尉,”王储指出,“瓦斯卡尔害怕我们吗?”
“唯一的君王要您们马上到他的身边去,”军官回答,语气显然缓和了不少。“我想他只是很急着想知道一些有关他父亲的消息。”
“啊……在最近几个夜晚,他是否见过那颗划过夜空的彗星?”
这一次,轮到军官低头不说话。
“瓦斯卡尔的要求与王法不符。”王储大声地说,想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并不想激怒他,他知道我们是怀着善意而来,我会证明给他看。假如他还是害怕的话,或许我可以证明给他看,他父亲万亚·卡帕克有多勇敢!”
仿佛挨了一个巴掌,军官重新挺起胸膛,盯着王储的脸。尽管语带讽刺,柯拉·托帕克的声音依然平静坚定。军官既不反驳,也不露声色。他只简单地下令要他的部下走到老王储们的轿子边。
就这样,祭典仪式在倾盆大雨中被迫中断。远处的陡坡消失在灰色的山岚背后,山谷也蒙上层层的薄雾。
安娜玛雅发觉众人的眼神全都惊慌失措。大家几乎都把眼睛闭上,维拉·欧马则径自咬着口中的古柯叶。当他意识到小女孩蓝色的眼珠盯着自己瞧时,马上将头转开。
安娜玛雅于是往前走向柯拉·托帕克,在他跨进轿子前,匍匐在地。
“王储,我想向你说声谢谢,感谢你告诉了我那么多事情。”
柯拉·托帕克抓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笑着说:
“夜晚睡不着时能够待在你身边真好,卡玛肯柯雅!”
安娜玛雅感觉老人的手重重地压在自己的手上。
“请保重,王储,”她小声地说,“路上请小心。”
柯拉·托帕克朝注视着他们的军官的方向咂了一下舌头:
“到了我现在这把年纪,害怕根本难不倒我。我早已老态龙钟了,安娜玛雅小女孩,冥世将是我今生等待的最后一段旅程……”
当她准备再次向他鞠躬作揖时,他把她拉向自己,假装将肩膀往后靠,准备坐进轿子里。
“注意观看今晚那颗彗星的变化,卡玛肯柯雅!”他喘着气说,“我知道这几个晚上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不敢说出来。观看那颗彗星,并且继续支持阿塔瓦尔帕,就像先前你所做的一样。支持他,他需要你的支持。要记得,那位负责执行王法的人曾如是要求你。”
夜晚来临前,起了一阵大风,风声呼啸如号角雷鸣,回荡在山谷里,将闪电与雷公神伊拉帕的怒气从一山传过一山。
唯有神庙里一片宁静。轻手轻脚地,忍住自从王储们离开后啃噬胸口的恐惧,谨记柯拉·托帕克最后的叮咛,安娜玛雅将玉米和奎藜放在供奉双胞兄弟的石碑前,之后,在神像周围洒下一圈奇恰酒。
接下来,像往常一样,她跪在地上,静静地、久久地跪在戴着金色面具的唯一君王跟前。
神庙里的空气潮湿极了,以至于所有神灯均一闪一灭勉强地烧着。
她听见背后有声音传来,知道是维拉·欧马轻盈的脚步声。他也是,他觉得自己需要在戴着金色面具的唯一君王跟前静思。他的侧影从未如此地严肃,疲惫的背影透露出他连续几夜不曾好眠,忙着和祭司们一起研究神谕,以便了解那颗彗星的神意。一如往常,他的唇边依旧渗着绿色的古柯叶汁。
然而今天,安娜玛雅首次见到他无能为力的窘态。留驻在他脸上的怒容其实是羞愧的表情。
“神谕怎么说?”她问。
“应该由阿塔瓦尔帕系上玻尔拉巾。”智者直言不讳。
“我就知道!”安娜玛雅说。
“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想你当时一定不会相信我。”
维拉·欧马露出失望的表情。
“没关系。现在,南北双方显然一定会开战!瓦斯卡尔的眼中根本没有王法,他虽然把所有的王储全都叫到他身边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他想强迫他们答应,让他继任他父亲的王位……”
“柯拉·托帕克不会答应的!”安娜玛雅反驳。
“那么瓦斯卡尔一定会进一步羞辱他,最后他终将同意!”
“应该告诉阿塔瓦尔帕王子,那颗彗星示意他继任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强调,“应该让他知道,维拉·欧马智者。”
“这样将会引爆战争!”智者大叫,“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争,卡玛肯柯雅!它有可能让帝国四分五裂,我有预感!”
“我知道什么是战争,维拉·欧马智者,”安娜玛雅柔声地反驳,“你忘了当年席坎夏拉上尉曾入侵我童年时生长的那个村落,并且放火将它烧了?所有我最亲爱的人全在那天丧了命。当投弹器投出的那颗石子击中我母亲时,她还牵着我的手呢!”
第一次,智者无言以对。
安娜玛雅看着那几盏照着金色双胞兄弟神像的微弱神灯,以平静的声音继续说:
“我知道什么是战争。我知道你害怕战争。然而你曾经告诉过我:天底下只存在一种安帝的圣旨。我很高兴,我打从心里高兴,他指定阿塔瓦尔帕王子继任王位。现在,我必须去找他,让他知道他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向我显示那颗火球;让他知道自己不应再躲藏在沉默背后,知道冥世间所有祖先全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要让他知道所有的神谕全都指明要他登上唯一君王的宝座,知道这是安帝的旨意。维拉·欧马智者,假如我必须独自返回阿塔瓦尔帕身边支持他的话,就请让我单独前往吧!”
这一次,让维拉·欧马说不出话的原因是因为惊吓过度。
“不可以!”最后他终于喘着气说,“你必须护送双胞兄弟到库斯科。这是王法!”
“今后王法将不承认所有发生在库斯科的事情,智者,”安娜玛雅站起来反驳。“这是王储自己亲口说的。”
维拉·欧马看着她离开神庙,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
走出神庙后,安娜玛雅任凭豆大的雨滴鞭笞着自己的脸庞。奇怪的是,尽管对未来毫无把握,她的心里却感到解脱且平静多了,甚至是高兴。她终于确定自己说了该说的话。
穿过神庙广场时,她全身打战,因为身上的披肩太轻薄了,根本阻挡不了风寒。本能地,她举起一只手想挡住风雨,然后朝山谷的方向瞥了一眼,她看见那颗彗星再度划过天际。
嗳,天空混沌不清,火球被覆盖在云层下,消失了踪迹。那些王储离去的南方上空也是一片阴霾……
就在她缅怀那位老王储柯拉·托帕克时,听见身后沾满雨滴的草堆里传出一些脚步声,她立即转头察看,但是什么也没有。
就在她还来不及出声之前,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便捂住她的嘴巴。之后,一个身体紧紧地靠上来,像抓起假娃娃般将她一把抱起。
23
希马克·东宝,1529年4月
没有人开口说话。
老柯拉·托帕克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摸一摸花白的头发,再搓一搓方形的下巴,神态威严,以往他只须做出这么一个动作,便足以掌控全局。但是此刻他恼怒自己无能,而且不得不承认心中充满了恐惧。
为什么,自从他们离开帝王的粮仓之后,瓦斯卡尔的士兵沿途一句话也不肯向他们透露?为什么当他们尴尬但冷漠的眼神一碰到他的目光后,便赶紧转开呢?
因为感觉路面渐行渐高,他叫人去把那位眼窝凹陷,以话讽刺他的队长请来。可惜白费工夫,因为后者根本不屑理他。他感觉跟他同行的其他老王储也都忐忑不安。
山路沿着一道隆隆作响的湍流越走越狭窄,两旁悬垂的树枝弯成一道拱形的树荫,连大白天里都暗无天日。大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把柯拉·托帕克的骨头都冻酸了。
夜晚降临,行至一条陡峭湿滑的斜坡途中,他们决定在路旁几间破烂的柴泥小屋内过夜。队长终于下车,朝他走来。这一次,他没有躲避柯拉·托帕克的目光。
柯拉·托帕克知道他们全都会被杀死。
就在这里。
就在今晚。
“你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吗?”
“我只想到不要让你叫出声就好了!”
安娜玛雅站在雨夜里仔细地端详着曼科。尽管是背对着光,她依然可以看清他脸上冷酷的轮廓。虽然他们才分离几个星期,然而她觉得他脸上的鹰钩鼻似乎更明显了些,像极了一颗悬在高山边缘的巨石。
“我看见了那些士兵,我得先躲起来,等你走过来后才——”
“你可以再等久一点儿啊!”
“我心想我父亲应该告诉了你。”
“发生什么事了,曼科?”
“瓦斯卡尔疯了。”
“疯了?”
“我不知道这是天意,或只是一些有关阿塔瓦尔帕准备暴动的谣传,总之,在库斯科,每个人都知道他越来越常喝酒,经常醉得不省人事,甚至辱骂自己的母亲,说她是阿塔瓦尔帕的婊子……有人看见他站在赛克撒乌阿曼神庙的塔顶间,像只野狼一样嗥叫,劝说众神像应该出兵攻击,然后怒斥那些圣石,要求它们转变成战士。”
“那你和保禄怎么办?”
“直到目前为止,他对我们还不太感兴趣。但是他只要一看到我们,便怀疑我们多少也背叛了他。”
“是他下令带走那些老王储的吗?”
曼科露出惊讶的眼神。
“老王储?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刚才,有一位上尉来找他们,说瓦斯卡尔要召见他们,为了准备迎接木乃伊的相关事宜。”
曼科倏地跳起来。安娜玛雅马上跟过去。
“走,快走。”
“我们得先去找维拉·欧马。”
“那个绿嘴巴的智者?你确定?”
眼前,整座神庙灯火通明。浸在雨水里的神庙广场成了一个积满污泥的水塘。安娜玛雅跑着,脚上的草鞋沾满了泥巴。
“应该让智者知道。”她认真地说。
但是在跑的同时,她心想或许智者不该知道。
“你们有什么目的?”
“我们没有什么目的,我们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护送先王印加王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至库斯科的科里坎查神庙,同时在那儿举行下届太阳之子的登基仪式。”
“你们从阿塔瓦尔帕那里收到了什么样的命令?”
“什么也没有。但是他的大使团也参加了送葬仪队,他们带着阿塔瓦尔帕的礼物和诚意要献给他的哥哥瓦斯卡尔。”
“阿塔瓦尔帕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假如你怀疑我们叛国,假如你认为我们有罪,为何不直接把我们带往库斯科去接受法律的制裁?为何把我们关在深山里的这些柴房内,仿佛这样的罪过应该被窝藏起来,不能让神明知道?”
柯拉·托帕克虽然疲累,但依然打起精神以稳重的声音说话。他被人用一条强韧的龙舌兰绳绑在一间茅草土屋里的一根柱子上。其他的王储则一一被杀了——他们或是头部中弹,或是胸部被刺——汩汩的鲜血流入那条在他耳边呜咽哀号的河川里。
现在只剩下他了。
那位眼光阴狠的上尉命令所有的随从士兵离开,独留他们两人在屋内。
“你是他们的头子。”他缓慢地说。
“不!我只是首席的王储而已。”
“是那个叛国贼阿塔瓦尔帕派遣你来这里,好一探瓦斯卡尔王子沙帕·印加军队的机密,之后再将这些有用的讯息传回去,让他能顺利引发暴动。”
“胡说!叫几十位可怜的老人躲在木乃伊的轿子背后偷取机密?”
上尉带着质疑的眼神,走近柯拉·托帕克,然后蹲在他面前,狠狠地盯着这个老人看。
“这些都是库斯科的那些人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