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贾伯晔在商旅队扬起的尘土中默默地驾着马车,心中反复思考着赛巴田的话。他真该同意他们的想法。
几天以来,他一直活在皮萨罗舰长为何不向他透露消息的阴影里。离开西班牙、穿越大西洋、远离宗教法庭对他的无情诽谤,并且永别那位从未成为他真正父亲的父亲!
在那边,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他可以重生。
是的,在那边,他将会找到胜利,让自己声名远播。然后,他将返回故乡,要那些曾经侮辱过他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告诉我真相,”他突然问赛巴田,“你想法兰西斯科先生有办法说服国王任命他为总督吗?”
这名黑人清秀友善的脸庞出现一个开心的微笑:
“直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人、什么动物、什么事情或任何一个大小海洋,曾阻挠过舰长的信心。好好学一学他的耐心,贾伯晔先生!”
接近五点的时候,希腊人贝多用力往后拉住车头那匹半纯正血统的马匹的缰绳。这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他用手指着突然出现在前方松树和雪松林出口处的奇特景色。
“托雷多?”他睁大眼睛惊讶地问。
贾伯晔笑着点一点头。
蜷缩在太加斯河蜿蜒的臂弯里,漂浮在一片绿色的水乡泽国之上,这座城市耸立在岬角边,仿佛就要直窜入云霄。城内所有的房子皆以砖块搭建,在午后闷热气温的催眠下,幻化成一望无际的美丽阿卡沙皇宫。
托雷多,世界之都!
乍看之下,即使从两公里之外,这个城市依然可以让人立即感受到查理五世大帝凭其意志征服世界的伟大抱负。
贾伯晔本想取笑一下瞠目结舌的希腊人,可惜还来不及开口,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便拉紧坐骑的缰绳,突然将马车调头。这位征服者严厉的眼光中闪着愤怒的火花,他从满是胡子的双唇中迸出:
“怎么啦,希腊人!看过了五湖四海,还跟我混了大半个江湖,一个砖块城市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吗?”
“对不起,法兰西斯科先生,那是因为……”
皮萨罗先生敲了一记他的手背。
“别浪费唇舌了!从今以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再大惊小怪,不准再那么没见识!懂吗,贝多?你曾经见过墙上贴满黄金的城市!黄金!你竟然忘了?”
他转身看着这个闪耀在卡斯提尔炙热阳光下的火红城市,之后,以低沉的声音接着说:
“我们要让他们怀有梦想,这些托雷多贵族!”
法兰西斯科先生严峻的眼神扫过每一群人。即使面对他,贾伯晔还是忍不住脸红。
“为查理大帝带回他所需要的黄金和权力的人是我们!”法兰西斯科先生重重地说,“让人惊叹和赞美的是我们!所以等一下我们穿过城门时,被欢呼的人应该是我们!而且你们不会惊讶。”
这位满嘴胡须的老征服者骄傲得微微打战,他的马匹则在一旁蠢蠢欲动。于是他便以马刺轻刺它的身体,要它安静。
法兰西斯科再度伸出食指指着希腊人,然后再指向黑人赛巴田的胸部:
“你们两个,在往后的几个星期里,千万别忘了这一点!你们经历过几千回生死关头,而且活了过来。你们做过的事,没有人做过。你们见过的事,没有人见过。你们走过那座墙垣贴满黄金的通贝斯城,也迎战过印第安人设下的人兽大战!在我的期望下,你们发掘了印第安地区最富庶的王国!我们是为了领赏才来此地:请国王赋予我们征服外邦的光荣使命!我要等当上了秘鲁或通贝斯王国的总督后才离开这座红砖城……以圣婴圣母玛利亚之名,告诉我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到底是什么景象让你们如此吃惊?”
两人都没有回答。连蟋蟀和蝉的叫声似乎都突然消失。
从塞维尔出发到现在,贾伯晔相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皮萨罗舰长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微笑。
法兰西斯科先生说得对。他们才是惊叹和赞美。
当他们抵达的消息传开后,大批的中产阶级、手工艺家、女人、工人、老人、富人和穷人赶紧群集到普艾塔·圣·马丁广场,之后更沿着城垣和弯曲的小巷,一路直追到大教堂前。小孩们则跑在彼得哈布维纳大道的最前端,吱吱喳喳地为商旅队开道。
一手握着马鞍的前桥,另一手放在长剑的剑柄上,法兰西斯科先生带领商旅队,走在被希腊人贝多驱退三步的人群里,他神色庄严,傲慢无比,连马匹在他眼前都显得十分渺小。夹道的人群,在商旅队经过时,男人们必脱帽向他们行礼致敬,他们则每走十步就点头或以严肃的眼神答礼。
那两名印度安人,或微笑或惊讶,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骄傲地握着拴住几匹外形奇特的羊驼的绳索。小孩在他们身边跳上跳下,试着抚摸羊毛。看着马丁尼洛那张神圣不可侵的英俊脸庞、丰润的双颊、混合了古铜与橄榄色泽的肤色、半蒙眬的弧形眼帘以及线条分明的嘴角后,女人们全都用手遮着嘴巴,小声惊叹。她们其中一位抓着身旁女友的手腕,悄悄地说:
“你看,这才是男人!”
“可是那一位看起来很凶!”另一位大姊指着那个脸形较瘦、较干瘪,而且双眼无神的菲力比洛。
一小群赶到城内援助他们的步兵,把商旅队团团围住。在午后烈阳的照射下,秘鲁的黄金闪闪耀眼。
备受群众的热情所感动,赛巴田跳下马车,双手捧着一尊面容清秀、天蓝眼珠的裸男小雕像,围观的群众马上发出一阵赞美的欢呼声。之后,这位黑人拿起一个血红色、插满五彩细布条、太阳造型的大面具,将它戴在脸上,口中念念有词地睥睨着周遭观望的人群。顿时,惊吓声四起,妇女们更是尖声狂叫。之后,他又展示了几个画工精美的花瓶、几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小雕像、几只黄金打造的羊驼、几面精雕细琢的勋章、一些碗盆、酒杯、几条贝壳项链、几面以金线缝制的羽毛旗帜等……所有的黄金器皿全都亮得令人两眼晕眩。
尽管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商旅队仍继续往前行。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想再多看一眼!他们央求能够跟随车队,有些人甚至偷溜进车阵,或用手紧抓着母骡的缰绳,直到士兵们以武力威胁,他们才罢手。
贾伯晔一时乐昏了头,也从第二辆装满陶瓷器皿的马车上跳下,一副就像是他本人从世界的另一端带回来似的,他挥舞着几只脸谱造型的水壶,因画工和模具实在逼真极了,一度还让人误以为它们真的会开口说话……之后,他又拿出一些以小鸟、脚、手、有牙齿或没牙齿的鱼类为主题的瓷器、几样复制的陶艺品;几幅以金色、红色或紫色为主色的手工画、几只彩陶蜥蜴、一些女人、葫芦、妖怪造型的陶器或甚至交配的……
一个民族所有的美学,几千年来手工艺家努力获取的各种知识和科学,就这样呈现在几百双惊讶的眼睛前,为发现一个真正的国家、一个位于海洋彼岸的国家做见证!
还需要一个多小时,他们才能走到教堂前的广场,届时车上所有的高级物品都要在此接受洗礼和净化它们原非宗教祭品的本质。贾伯晔的心中热血沸腾,似乎早已展开他那一趟前往天堂之国秘鲁的遥远旅程了。
19
希马克·东宝,1529年4月
皇家大道路面宽敞,地砖结实,两旁各耸立着一道中等高度、砌造仔细的墙垣。每当建筑工人找不到足够的砖块时,便以高度相同的长矛取代。凡是上坡的地方,都设有大型阶梯,车队行进其上得特别小心。
几座粮仓前,几名传讯兵在这些供印加王储藏大批粮食、布料、陶艺品以及该地区所有金银财宝的大碉堡附近,来回地察看每一个准备的步骤。
各城镇里有权有势的地方人士,无不想尽办法接近抬着万亚·卡帕克君王木乃伊的轿子。为了表示谦虚,他们全都弓着身,肩上扛着一颗沉甸甸的大石头。
到处可见向君王木乃伊顶礼膜拜的手势。
然而,连日来的疲累击垮了安娜玛雅。离开度门邦巴之后,她便不再数日子了,因为每一站行程对她而言都和上一站差不多。几天前,她终于决定不再整日待在轿子里,孤独地面对君王的木乃伊和双胞兄弟神像,她宁愿处在送葬的女人和老人队伍之间,让人忘了她的存在。
有几次,智者维拉·欧马离开随行的长老们,来到队伍中与她并肩而行。从那天起,他便是以礼相待,甚至有时候,几乎是怀着谨慎、恐惧的心情面对安娜玛雅。但是今天,他身旁的这位女伴,表情严肃忧郁。每一天,在这样冗长的送葬仪队里总会流传着一些骇人听闻的谣言。众人的脸色紧张不安……越离开北方,大家就越害怕,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除了整个队伍逐渐接近库斯科之外。
其中唯一懂得自我解嘲的人,就是那位侏儒。通常,他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端,穿着一袭过长的红色长袍,他扫地的功力和那上百位永不疲倦、负责在轿前清扫道路的仆从一样厉害。
但是慢慢地,他退到安娜玛雅附近,然后小碎步地走到她的身边。
“公主,你在做梦吗?”
“是你,王子,是你让我做梦……”
侏儒莞尔一笑。他很清楚这种玩笑的温柔含义。自从那个晚上,他们彼此打开心扉后,两人间不为人知的友谊对他而言便弥足珍贵。他们完全不同于其他为印加王送葬的随员,那些转头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带着恨不得置他们于死地的厌恶神情。明天,对他们两人而言,一样充满了变数。
“我们会碰到什么问题呢,公主?”
“我怎么知道?”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真爱说笑,王子!我知道的事情,你也一定知道。传讯官不停地送来消息,谣传阿塔瓦尔帕王子的村落遭人大肆屠杀。还有,据说瓦斯卡尔大发雷霆。”
侏儒暗笑说:
“那是因为他太晚见到我了!据说有人本来打算把我当礼物送给他,相信我可以为他带来好运;但是另一些人则说他讨厌任何不如印加人长得美丽健康、头尖腿长的人!”
“我也是,我想他在等我。”安娜玛雅喃喃自语。
第一次,他们不知该如何开对方的玩笑。
肩并肩,他们走在波涛汹涌的河边。雨水将黄泥巴冲入河川中,河水滚滚哀鸣,仿佛连大地都受了创痛。
下午,一条崎岖但保养得极好的公路,越行越宽阔,将他们带往希马克·东宝高原。安娜玛雅发现往北的方向有一座高山,山峰弯曲的弧度恰似一把准备穿越两座河谷斜坡的射箭。
像往常一样,每当号角和长笛回荡在山谷时,当地村里的居民便争先恐后地前来迎接他们,拜倒在几座神轿前。
此地的帝王财库规模中等,但是支撑神庙广场的大墙则雄伟无比。神庙的建筑比例和谐,磨亮的石块一块块精准地镶在一起,方位亦恰到好处,正好可以在太阳下山前,迎送那最后一道晚霞。
神庙的首领是个黑眼珠的人,他眼中总是含着泪水,显然是趁主持祭典时,多喝了一些本来无须准备的奇恰酒。他夸张地向几位长老摆出卑躬屈膝的服从态度,甚至还故意在柯拉·托帕克跟前长跪不起,惹得这位早因旅途困顿不已的老王储十分不悦。
终于,晚祷过后,有人将他们带往神庙广场边,半斜坡地上的一座宫殿。宫内的房间全经过仔细的清理,铺上美丽的草席,摆设了精致的陶艺品和一些刚从仓库中取出的新毛毯。
然而这一晚,安娜玛雅在内院里待了很久。此时呜咽的河水已转为平静。在晚霞的映照下,围绕在村落四周的各个山坡地,看起来就像一片片有保护作用的花瓣。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宫殿面对东方一个又深又窄的峡谷。当夜晚降临,峡谷犹如笼罩在半透明的雾气当中,一片雾茫茫的。
当维拉·欧马因发现她不在屋内,忐忑不安地前来寻找她时,她问他:
“这座峡谷通往哪里?”
智者皱着眉头,怀疑地瞅了她一眼。安娜玛雅转身面对他,很惊讶他竟然迟迟不答话。
“我不知道。”他最后咕哝地回答。
因他说话的语气不够坚定,根本无法掩饰说谎的事实,安娜玛雅自觉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气。
“智者!到底还需要多少时间,你才愿意相信我?难道我接受过的考验还不够多吗?”
“我知道你是谁,小女孩,”维拉·欧马尴尬地微笑。“我知道现在你心里在想什么。事情不是这样——”
“那么,为什么要隐瞒我?”安娜玛雅激动地说,“这座峡谷里一定有一条通道,一条不只是通道的通道,为什么不——”
“小女孩!”维拉·欧马抓着她的手臂打断她的话。“你知道许多事情,但还有许多不知道。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语气轻柔,不禁让她收敛了自己的脾气。为了好玩,她原想再大发雷霆,和他继续争吵,但是突然间,她不再说话,而站在她身旁的智者也呆若木鸡。
在那里,在他们眼前,在那座此刻被夜晚紧紧包围的神秘峡谷的中央轴线上,在黑暗的地平线和刚出现的星斗间,浮现了一个火球。
那是一个淡黄色的火球,像颗夜间的太阳,只比月亮大一点儿。火球后端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状似被风扬起的秀发。但是最奇特的是,它看起来既像在空中飞奔,速度比野兽还快,又像是静止不动。
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它逐渐飘向黑不见底的高山顶。
安娜玛雅吓得魂不附体,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以微弱的声音,她悄悄地问:
“维拉·欧马智者,告诉我眼前是什么东西……”
他回过头,发现她唇齿打战,明亮的双眼因惊讶过度,瞳孔放大。
“这就是我们在离开度门邦巴的前一个晚上,你所见到的景象吗?”
安娜玛雅点一点头,双手抱在胸前,腹部绞痛得令她弯下身。
“是的!是的,就是那个火球……它跑得很快!很快……”
维拉·欧马抓住她的手,紧握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掌心里。
“别害怕,卡玛肯柯雅,”他喃喃地说,“放松心情,想一想你在那块古老岩石间的游历,别害怕……”
她仔细地瞧着那颗刺眼的彗星。或许是因为智者的安慰,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也不再害怕了。然后,突然间,她懂了,她尖声大叫。
这颗彗星以及它的刷形尾端,和那根插在玻尔拉头巾上的瑞金克鸟羽毛的外形一模一样。那么她在阿塔瓦尔帕额头上看到的不是死亡,不是毁灭之火啰!不!她在他额头上所看到的图案与唯一君王的图腾不一样。今晚她在空中所见到的景象,应是安帝向他的儿子印加王阿塔瓦尔帕下达的一个命令!
“怎么了?”智者紧张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安娜玛雅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敢说。她低着头,痛苦地合上双眼。
“你看见了什么?”智者继续问。
“没什么。”
20
托雷多,1529年4月
“嗯,那一天,海面上平静无波,只有微风轻轻吹起,但是天空却一片阴霾,我根本看不见地平线那头发生什么事情,”赛巴田解释,“我待在圣·克利斯朵巴尔船尾的一个简陋的储藏室里。只因我说错了一句话,那个海盗鲁兹便罚我到厨房工作,要我负责煮汤……”
希腊人发出一声恶心的嘀咕。
“煮汤!你会煮汤?你只会在里面放些鹰嘴豆粉、鱼头和腌包心菜的盐水!就我所知,为了增加浓度,就再加些象虫!”
那名高大的黑人笑一笑,接着说:
“连续三个星期,我们毫无目标地往南航行,而且找不到地方靠岸,因为所有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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