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都是醉汉,根本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从方院的门外传来一阵阵的歌声和欢呼,偶尔也听得见笛声和一小节铃鼓声。一堆堆的炭火映照着狂欢的人影。所有小路的交接处,连地面都躺满了不省人事的酒鬼和他们的呕吐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奇恰酒的恶臭。
突然间,古亚帕摇摇晃晃地停在一堵美丽的墙前,然后大声喊道:
“曼科!保禄!”
他那粗暴的嗓音尚未说完,便推着安娜玛雅跨过这两位兄弟所住的方院门槛。
“古亚帕!”
看见曼科那高大庄重的人影就站在火堆前,安娜玛雅松了一口气。尽管他的双眼布满红丝,但他看起来不像喝醉酒的人,呼吸时更是力道十足。
“放开她,”曼科指着安娜玛雅说,“放开女王,你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她!”
接着保禄也站了起来。昏暗中,他慢慢地往前走过来。
“回去,古亚帕,”他冷静地说,“你应该接受……”
“兄弟!”古亚帕冷笑着将安娜玛雅用力地往前推,以至于她双膝着地跪在地上。“这两位就是你爱死了的兄弟!作弊的人总是成群结队,好掩饰他们的懦弱!”
曼科赶紧跑上前扶起安娜玛雅。保禄冷嘲热讽道:
“你没穿黑短裤,古亚帕?可惜此刻它真适合你,因为你就像黑夜一样阴森黑暗!”
曼科忍着怒气,他撇开肩上的披风,握紧拳头,大步往前走去。
“不要,曼科……”安娜玛雅哀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惜慢了一步。古亚帕怒吼一声,右手伸进上衣的袖子里,从里面取出一把半月形的青铜短刀,刀面在火苗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古亚帕往空中比划两下之后,便伸长这把青铜短刀,朝着曼科的脸颊直砍过去。
“现在换你跑了,曼科!快!要跑得和我说的一样快才行。”
当曼科像只敏捷的沙漠豹猫跳向一旁时,保禄则闪到安娜玛雅身边,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拉。
“你看!”曼科清楚地尖叫说,“你看,这位就是说别人懦弱的人!他竟然手持短刀与一位赤手空拳的人搏斗。”
“骗子!库斯科的败类!你们全是那地方的骗子!你们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根本就是骗子……”
黑暗的四周传来一阵哄闹。现在他们的身边挤满了人,有仆人,也有伯伯、叔叔、姊妹、婶婶、阿姨……没有人敢吭一句,唯有酒醉的人胡说着一些醉话。然而遭受侮辱的曼科此刻该反驳了。
“是时候了,古亚帕!我早期待这一刻的来临。来吧!把你的短刀插进我的咽喉里。过来啊,假如你敢的话!”
这两名男孩绕着火堆转。古亚帕看似酒醒了一些,但是每当他想跨过火苗,曼科便轻易躲过他的攻击。他轻轻一闪,便躲到了一旁,同时伸出双手:其中一只手抓住古亚帕的手臂,将它抵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擒住对方握着短刀的手。古亚帕火冒三丈,想尽办法脱身,用脚跟转动身子。他的右手臂在火堆上画了个大圈,短刀的刀刃滑过自己的脸颊,他痛苦地大叫一声后,便急忙地往后退。汩汩的鲜血从伤口流出,古亚帕用指尖摸一摸脸部,怀疑地看着血红的脸颊。
“回去你住的地方,古亚帕,”保禄再说一次。“现在还来得及!”
“不,弟弟,”曼科激动地说,“来不及了!”
但是,或许是因为流血唤醒了他,古亚帕拋开短刀,扑向曼科,抱住他的腰部。两人在火苗不时外蹿的火堆旁打滚。安娜玛雅尖声狂叫,保禄得抓紧她,以免让她奔上前去,想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位男孩分开。
“你别管!别管他们:这件事总得做个了断!”
曼科和古亚帕在尘土里打斗,两人揪成一团,身上沾满对方的血。每当被对手击中、手掌被反扣或拉扯时,急促的喘息声里便夹杂着痛苦的呻吟,然后,安娜玛雅看见古亚帕滚向一边,身上的盔甲突然裂开,发出巨大的爆破声。于是曼科马上站起来,朝他扑过去,将双膝压在他的腹部上,双手紧紧地掐着古亚帕血淋淋的喉咙。
“一位战士是否骁勇,”曼科以几近听不到的声音问,“是否尊重荣誉,轮得到你来决定吗?”
古亚帕没答腔。他张大嘴巴,想尽办法喘气。曼科用力一掐,再问一次:
“是我们的天父安帝和月亮圣母,还是列祖列宗和所有的唯一君王的神灵要你如此判断我,是或不是?”
安娜玛雅感觉曼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于是便推开保禄,走上前去:
“曼科,我求你,放了他……”
但是曼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看你还敢不敢侮辱这位在此替父亲守灵的处女?”
他放开古亚帕的喉咙,双手握拳,像个义愤填膺的战士,朝这位对他恨之入骨的兄弟脸上挥过去。古亚帕从喉咙底部发出的惨叫以及安娜玛雅的嘶喊,都无法让他住手。四周的人群,包括围观的亲朋好友全都再度聚拢过来,但是无人敢插手干涉。安娜玛雅本想抓住曼科的双手,但她看见这个印加青年眼中闪着愤怒的火花,好似所有因古亚帕引发的恨意全都在此被烧光殆尽……
“够了!”
黑夜里响起一声命令。安娜玛雅抬起双眼的同时,曼科亦停止挥拳。火堆前有个穿祭袍的男人伸出手继续命令说:
“够了,曼科!别杀他。”
安娜玛雅认出他是曼科的一位叔叔。他快速地瞧她一眼,满脸狐疑,然后接着说:
“他已经被教训够了,应该永远也忘不了。任何人都不得随便侮辱库斯科人。”
曼科放开古亚帕,慢慢地从地面上站起来。安娜玛雅与保禄互看一眼,后者在整场打斗中完全保持缄默和中立。他定眼看着哥哥重新调整呼吸的专注眼神里带着一抹感伤。
咳着血,气喘吁吁,古亚帕蜷成一团,痛苦地跪在地上。然后总算挺直了上身,他向安娜玛雅求援,但她并没有伸出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双手捧着腹部,重新站起来,以有限的体力说:
“你会有报应的,曼科。将来在临死前,你必遭火噬!你的灵魂将永远也别想得到自由!”
曼科擦拭着指间的血渍反驳说:
“唯有遭诅咒的人才会诅咒别人。”
当古亚帕蹒跚地离开曼科所住的方院时,安娜玛雅依然举棋不定。曾有一会儿,她的眼神仍依恋着曼科。
“我得跟他走,”她最后开口说,“今天晚上我必须看着他,即使他错怪了你。”
曼科先看了一眼保禄,虽经历了如此激烈的挑战,他犹以深情款款的声音回答说:
“我了解,蓝眼妹妹……”
“请保重,曼科,而且千万不要怕蛇。”
“哎,可惜你再也无法出现在路旁对它们喁喁私语,替我开路!”
在为黑夜平添不少气氛的炭火烟岚里,安娜玛雅的背影早已走远了。
10
度门邦巴,1528年12月
“醒一醒,安娜玛雅。”
睡眼惺忪的她想在草席上多躺一会儿,于是便拉了一下盖住身体的毛毯。维拉·欧马严厉地看着她。
他悄悄地走进这个房间,脚上的草鞋无声地滑过石面地板。像大部分的时候一样,光看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唇肉染成浅绿色的大嘴,便让人觉得他的突然出现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
“起来,快!”
“发生什么事了?”
“别再问了。起来,马上跟我走!”
安娜玛雅试着恢复神智。男孩们的入教仪式才举行过两天。曼科和古亚帕互殴谩骂也只是发生在前天夜晚的事情。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平静的日子,眼看新的争端又要开始了。
她爬下床,难过地看一眼她那温热安全的眠铺。此时日光刚穿过那扇面对内院的门帘。
“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确定你到底做了什么。但是你去度门邦巴应该就不是件好事!”
“我不希望看到古亚帕和曼科吵架……”
“是谁告诉你他们的那些童年往事?”
这次维拉·欧马的语气把安娜玛雅完全吓醒了,吓得全身打战。
窗边的神龛里祭拜着月神玛玛·琪拉的银耳环,因在昏暗中微微发光,看起来好似下雨般。维拉·欧马干枯的指头紧抓着门帘,用喑哑的声音大叫:
“唯一君王的木乃伊不在神庙里。”
仿佛被人从腹部重击了一拳,安娜玛雅张着嘴巴,无法呼吸。之后她以微乎其微的声音,吐着气问:
“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不见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维拉·欧马睁大眼睛表示不知情。黑暗中,他看起来更高更瘦,愤怒与不安在他的脸上划下一道道鲜明的皱纹。
“黎明时,我和几位祭司前往安帝神庙的大厅,”他说,“棺木里空无一物。停柩台上的木乃伊早不见踪迹了。”
“但是有谁……谁敢这样做呢?”
“是谁?你还问?……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完全肯定:那就是你,小女孩,人们会把这个罪过往你的身上推!”
“我?我!为什么?你不可以把这样的滔天大罪怪在我的身上,维拉·欧马,你知道……”
“我不会怪罪你,安娜玛雅!”智者心灰意冷地长叹一声,“可是其他的人,唉,巴不得能够这样做!你是卡玛肯柯雅,你的任务不就是在双胞兄弟神的协助之下保护君王的木乃伊吗?这不就是万亚·卡帕克君王在临死前的那个晚上托付给你的使命吗?要你在他奔赴黄泉时,留在这个人世间支持他吗?”
安娜玛雅泪眼蒙眬。但是如此不实的指控实在太欺负人了,她立刻以手背擦干眼泪。如今她再也不是当年被带到印加来的那个胆小女孩,她语带愤怒地说: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
维拉·欧马手一挥,不理会她的反问:
“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阿塔瓦尔帕是你的监护人,必要时,他们会编出一套谎言!”
“我听不懂……”
“是吗?你难道还不明白那些库斯科人恨我们入骨,一心只想消灭我们……”
维拉·欧马突然不说话。内院里传来几声惨叫、几声破口大叫的痛苦哀号,安娜玛雅之名有如一句骂人的脏话在空中萦绕不去。
“你看吧,他们果真迫不及待。”维拉·欧马平静地说,“做好心理准备,我的乖女孩。他们才是那些你该去说明、说服他们相信你无辜的人。”
“就是她!”
“是她弄丢了我们的君王万亚·卡帕克!”
“大不敬啊,大不敬!世界将蒙难!安帝必会惩罚世人!”
“这个蓝眼睛的女孩是个凶神恶煞!安帝要把她化为灰烬,琪拉要把她丢进河内!”
万亚·卡帕克宫的内院幅员广大。然而现在却挤满了那些新来的客人,众人神色紧张,指手画脚,簇拥在由两条蛇镇守的内院门槛前。他们全是来自库斯科的贵族,全属于瓦斯卡尔的阵营。其中有些人手持武器,高声叫骂,挥舞着手中由黑石制造、磨得晶亮的致命狼牙棒。其他的人则高举着标枪,还有一些人忙着转动投石器或炫耀他们的黑曜岩斧头……
各宗派的首领在内院中央围成一个圆圈。他们开会讨论,窃窃私语,相互凝视;即使发言时大家均语多保留,然而从眼神却可将他们的想法一览无余。所有的眼神一致责备着接受阿塔瓦尔帕和维拉·欧马保护、外人无法与之亲近或对话的安娜玛雅。
“自从这个女孩来到我们这里之后,一切的神谕全不利于我们!”其中一位长者大声地说,“她是个扫帚星!”
“你保护她,但却害惨了我们,阿塔瓦尔帕!”一位全副武装的战士,伸出手中的六彩羽毛标枪,指着安娜玛雅叫嚣。
说完后,他的身边响起一阵附和声。这个人的前额系着一条将领级的头巾,身上穿着由小羊毛编织的长衫,上头缀满代表最高层级的方形和三角形图案。他莞尔一笑,嘴角露出骄傲的弧线。
“我们早就猜中了你的阴谋!你不想将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送到库斯科的至尊神庙!你担心它将在原始世界的先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因为这么一来,我族的唯一君王瓦斯卡尔便将取得你父亲的能力,赢得统治权!所以你才叫这个小女孩弄走君王的木乃伊……”
“让我们烧了她的双脚,逼她说出藏匿木乃伊的地点!”
躲在内院的角落,安娜玛雅猜想着侧脸有如老鹰的曼科和脸庞高贵的保禄的心情。他们眼帘低垂,表情尴尬。他们也是瓦斯卡尔族的成员。所以就算他们想帮她,也将力不从心……
在替她辩驳的一方,群集了阿塔瓦尔帕的亲戚和来自基多的贵族,她看见了古亚帕。他的脸很显眼,因为他的左脸颊上贴着一张用细纱布包扎的药膏,肿胀的双唇则挂着一抹不自然的微笑。
突然间,压过众人嘈杂的声音,阿塔瓦尔帕以铿锵有力、势如破竹的嗓音说:
“你们还有很多废话要说吗?”
他面不改色,唯有指尖因愤怒而微颤。叫骂声戛然而止。他放松手臂,张开指头,掌心朝下,对着所有的库斯科族人说:
“你们当中一定没有一个人相信卡玛肯柯雅,也就是由我父亲亲自指派陪伴他的双胞兄弟灵魂的那一位,会是这桩可恶的绑票案的主谋。没有人会认为我竟敢反对安帝的遗志,反对我父亲魂归库斯科。”
转身向右,阿塔瓦尔帕对着身旁一位头戴金环冠官帽的老者说:
“当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在驾崩前拣选他的卡玛肯柯雅时,柯拉·托巴克和其他的大臣一样都在场。我父亲指派她,在我的哥哥瓦斯卡尔被授予帝王头巾之前,负责依照传统执行他的遗愿。所以该把我父亲送回库斯科的人是她。该把我父亲的木乃伊祭奉在科里坎查神庙里的也应该是她。”
“的确是,”老者说,“我是君王遗言的见证人,而且我敢说在场所有的人,我们的最大的心愿莫过于看见唯一君王的木乃伊能够回归他最心爱的城市!所以我不相信卡玛肯柯雅会犯下你们所指控的罪行:太阳之子对她十分信任。”
“你们当中那些叫骂得最凶的人,最值得怀疑……”阿塔瓦尔帕接着说,“天晓得他们是否才是亵渎神谕的人?”
方院的气氛似乎就要被众人的沉默给冻结了。之后,突然迸出一个尖锐的声音说:
“你想怪罪我们?你想威胁我们,阿塔瓦尔帕?我们,这些属于你哥哥瓦斯卡尔阵营的人!他可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儿子!你怎么那么大胆?”
这一次,阿塔瓦尔帕盛怒难忍:
“我还不如您大胆,您竟敢侮辱和玷污那位我父亲所挑选的女孩!”
再也受不了了,安娜玛雅往前走到围坐人群的正中央。她举起一只手后,大声地说:
“别再为我争吵了!”
众人的眼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
“带我到神庙去,到我丈夫双胞兄弟的身边。他将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君王的木乃伊。”
维拉·欧马和阿塔瓦尔帕同时露出惊讶的眼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智者嚅动着被染绿的嘴唇喃喃地说。
安娜玛雅表示知道。其实,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她自己受到惊吓的程度并不亚于智者!因为这些话根本是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口中说出,每个字信心满满地自己从她的嘴唇里溜出来。现在,她的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手心也沁满紧张的汗水。然而,人群里议论纷纷,怀疑的语气多过于信任。远处,曼科和保禄也抬起眼看着她,两人的眼光炯炯有神。至于古亚帕,他则收起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接下来的一声怒吼,重新划破沉默:
“阿塔瓦尔帕!假如这个女孩无法找到唯一君王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的话,我们会把她的内脏丢到垃圾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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