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捋起来总觉得不大顺眼,我把他捋胡须的手打下去,说道:“我看林驿丞手头就挺紧。”王品说:“几兄弟贴补他一些,也就是了。”我说:“他那个人最要脸面,怕是不会答应的。”正说着,枪炮大作,直军又开始攻城了,这一回不同的是,不是在黑下,而是在大白天。
十九
王品说:
这一回,直军显见是撒了狠,枪炮打得跟爆豆一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惊动了,登时街筒子里到处都有人跑。可惜,枪子没长眼儿,还是撂倒了不老少,肚肠子流了一地。闹了整整一个后晌,奉军顶不住了,开了南门撤了,大枪丢了一片;我出去拣了好几杆回来,刨个坑,埋在菜园子里头了。直军见城里不再还击,也不敢贸然进来,怕使的是空城计。林驿丞叫我们轮班当值,和下人拿着家伙守着门,一有乱兵来,就赶紧发信号。在我前边值班的是李耳,接替我的是林驿丞,我完差回家,见窗幔还放着,媳妇搂着孩子睡得正酣。脱了鞋袜,我想也再睡一会儿,媳妇却坐起来。我说:“接着睡你的。”媳妇说:“哪里睡得实啊,一会儿一醒。”她到梳妆台前,抿了抿云鬓;我站在她背后,看着她用扑粉匀脸,又帮她在香唇上点一点胭脂。媳妇白我一眼:“都这会子了,你的闲心还这么大。”我捧起她的腮来,言道:“伺候媳妇若是闲白,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正经事?”我媳妇就势倒在我怀里说:“满天下的爷们儿都像你这个样,还成何体统……”缠绵了一会子,我说:“你最好将当用的东西都归置到一处,放包袱里,乱的时候,挎起来就走。”我媳妇问:“有这么严重吗?”我说:“有备总是无患。”我媳妇便翻箱倒柜,光大红缎子弓鞋就摊了一炕,满绣的多,半绣的少,还有一双只在脚尖处绣一朵小花的,看着精致得很。我见她都包了起来,就说:“挑一双合脚的带上够了,就是走,一半天也就回来了。”
我俩正磨牙,张目过来招呼,我媳妇一把将我推到外屋去,把帘子撂下。张目说:“直军打进来了,见人就崩,见铺子就抢。林驿丞让各家赶快收拾东西,必要时避一避。”我说:“林驿丞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办就是了。”张目又忙着知会别家,我径直走进老娘的房里,老娘带着景儿正给佛像上香,见我进来便问:“是不是收拾收拾要跑反了?”我很奇怪:“您老怎么知道?”老娘说:“从小到大,哪年不跑上一两回?都惯了。”我想一想,确实,中国人的脑筋转得虽不快,腿脚从来都跑得快,就连皇上皇后也是一般模样,一遇风吹草动,抬腿就跑。从老娘房里出来,我转到林驿丞院内,适三娘、李耳也都在,我问他们:“你们打算将家眷们安置到什么地方?”林驿丞说是到一个什么密室里去,三娘不赞成,说是:“黑灯瞎火的别再把孩子吓着。”我也不知道这个密室所在何处,又见他们二人争个不休,就说:“不如叫他们都到静怡师父的庵堂去,我把那里买下了,虽说房屋破旧,却也不漏雨漏风。”林驿丞一听,嘴巴都乐歪了:“你多咱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过?那里不错,地方偏僻,七拐八拐也不易找到。”三娘也说好:“那个门面看着不起眼,不太引人注意。”我说:“那就这么定了,等一会儿平静了,我便拾掇拾掇,把常使唤的东西一并捎过去。”林驿丞说:“也不必你亲自去,叫两个下边的人也就够了。”我说:“待会儿,三娘跟过去也行,老的少的总要有个人照料。”三娘不干:“我还是守着客栈吧,你们几个的拳脚都稀松二五眼,到时候,未必有我管用。”我和林驿丞叫她说个大红脸。
没多久,枪声稀了。我牵出一匹马来,把各家的箱笼包袱捆缚停当,余外的一应零碎,都自己提溜着,趁着日已平西,出了客栈。我不放心老娘,还是跟着一路搀扶;三娘惦记着哥儿,林驿丞牵挂他的媳妇,也都相跟着护送。大路不敢走,只好钻胡同,倒也一路平安,虽有零星枪声传来,但却离得老远。
虽然我偷着来过几次,这一回再来,仍还是有一种身不由己想大放悲声的感觉。环视着昔日熟识的院落,怀想着不知魂归何处的故人,我免不住地叹息。林驿丞怕我忘形,让我媳妇看出什么端倪来,便推我一把,吩咐我将各家的住房都调配好。下边的人早已打扫过了,只需展开铺盖,躺下睡就是了。三娘家带来了灯,却没油,我把我家油灯里的油匀她一些个。她家的两个哥儿因换了个新住处,稀罕,就在土炕上蹦高,又拿两根竹竿当剑舞。不知怎么捅下房梁一角藏着的一只锦匣,啪的一声掉在地下。众人都吓一跳,掀开来,里边俱都是银票和足银,甚至还有俩元宝。林驿丞从里头发现一片锦缎,我问他:“这是什么?”林驿丞小心展开,却是一幅绣像。三娘家的大小子眼尖,惊叫起来:“画的是林大叔。”三娘瞅一眼也说:“果然是,就是画得凶一些。”林驿丞没言语,默默地看了看,悄悄地折起来,揣在怀里,把锦匣交给我老娘收着,老娘不敢接。林驿丞对我说:“你不收谁收,还是叫老娘暂且代管吧。”我只好对老娘说:“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遗留下来的,我们也用不着,您只帮着收一下,将来再作打算。”老娘这才将锦匣收起来。林驿丞又嘱咐各房:“尽可能不要点灯,吃些东西,就早些睡。”于是,各家都在一个灶台烧火,都在一个锅里做饭,草草地填饱了肚子。临走,林驿丞嘱咐了又嘱咐,自打他娶了媳妇,就变得要多啰唆有多啰唆。等从庵堂出来,天已经黑了,几个人拐弯抹角地回到客栈,竟见门口一群直军大兵将门口堵个严实,带头的却是去年在我们客栈唱过戏的春和班班主。我们翻墙进了客栈里边,张目迎上来说:“你们回来得正好,这群大兵要砸门进来,怎么办?”林驿丞问道:“他们进来做什么,门口不是早就挂了歇业的牌子了吗?”张目说:“这群大兵想要听戏,抓了戏班子的人,可是,几个戏楼都被烧了。那个班主出主意说,咱们这里能演,所以就来借戏台子……”
这时候,三娘突然冒出来,说:“这个混账班主,真该教训教训他!”我惊讶地问她:“不是让你在庵堂那边照看着吗,你怎么悄不言声地也跟过来了?”
三娘一脸蔑视地说:“我怕你们几个不中用。”说得我们几个都很尴尬。林驿丞很不服气,对张目说:“你媳妇总这么说话忒伤人,拿我们爷们儿简直不当人。”
张目说:“她敢,我打折她的腿……”话没说完,屁股上早就挨了三娘的一通连环腿,蹲在地上不吭声了。
我扯开他们夫妻:“别闹了,都火烧眉毛了。”
林驿丞只是走绺,急得通身是汗,也无对策。三娘嫌眼晕,就拽定他,说道:“不让他们进来怕是不行,这样吧,他们要只是听戏便让他们听,我们几个躲暗处盯着……”
李耳问:“他们要是生事呢?”
我说:“那就干掉他们。”
林驿丞却一个劲直摇头:“就我有一杆枪,怎么对付得过来他们?”“你们都跟我来。”我把他们几个带到菜园子里头,叫他们刨,一气刨出七杆枪来,一人一杆还有富余。
“你多咱预备下的?”李耳问我。
我说:“闲里置,忙时用。”
林驿丞乐极:“想不到你蔫溜溜的倒颇有个蔫主意。”
我们商定,这些大兵若是听了戏就走,万事皆无;若是顺手牵羊,偷点什么东西,也随他去。一旦祸害客栈,我们就不客气。李耳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放枪的好,惊动了大队人马,终究是个麻烦。”林驿丞问他还有什么妙计,李耳却装神弄鬼,不肯说;大家伙也都没心思跟他逗闷子,各就各位,找隐秘的所在藏起来。李耳偏偏拽住我,问道:“你还记得上一回唱落子的那个芙蓉班吗?”我点点头:“记得。”李耳又问:“你还记得他们唱到一半,做对手戏的一对情种私奔了吗?”我说:“记得,你不是当时还迷过那个唱旦的吗?”他说:“你还记得他们角溜了,戏唱不下去,就匆匆就跑了,结果把一箱子行套落在咱们这了?”我说:“记得,都记得,你倒是怎么个意思?”李耳嘿嘿一笑:“记得就好。”话说一半,就走了。
这小子八成是吃了泻肚的药了,有前劲没后劲,我骂了一句,就在幽轩画阁后边蹲下。林驿丞使个令子,叫老门房将门打开,再不打开,门板怕是快要被枪托子砸散了。门一开,大兵蜂拥进来,一脚将老门房踢倒,还要打,戏班的班主不住地求情;饶是这么着,还将我写的一副隶书门对给丢地下,拿脚给踹成两折。我直心疼,那副门对我整整写了一天呢。幸好,他们没再大闹,班主把他们引到大厅里去;大兵又叫渴,老门房赶紧烧水预备茶。我一个劲儿替老门房揪着心,生怕他再吃亏,老头都快六十了,禁不住这么折磨。这会子,锣鼓起了,大概是“跳加官”之类的帽子戏,热闹点,也是为平息大兵们的噪乱。
这台戏,一唱竟唱到了二更天,也不散,把我们哥儿几个困得哈欠连天。李耳摸过来说:“这么熬下去,多咱是个头啊。”我也说是,如此渴饮饥餐,凭空要受这般的风尘劳顿,都拜这群大兵所赐!李耳说:“总得使个什么计谋,将他们赶出去才是。”我问他把计谋说出来听听,他冲我挤咕挤咕眼睛说:“你就擎好吧。”大厅那头不时有兵出来,靠着廊房柱撒尿,哗哗地一泡尿半天。这将三娘激怒了,她一个石子抛过去,正打中脑壳;大兵尖叫一声,惊动了看戏的人。只听枪栓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是哪个跟老子过不出,有胆子给我出来?”天已尽墨,四下死寂,大兵们吓得要死,虽有大枪壮胆,到底是初来乍到,才进通州城,总怕中了奉军的埋伏。偏这时候,墙角突然蹦出个黑无常来,蹬高靴,戴高帽,跳来跳去,冷不丁瞧见别说是这些大兵,就连我都被唬了一下子,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这是李耳捣的鬼。大兵们登时吓倒了一片,惊呼着见鬼了,到处躲藏。正乱成一锅粥的当儿,不提防,对面墙根又蹦出个白无常来,横着眉立着目,比黑无常更可怕上几分,还不时地嚎叫。我奇怪了,不知这又是哪个装扮的,总不会是林驿丞吧?
“快举火,快举火,把勾魂的晦气东西轰走。”一个拿短枪的大兵喊,猜想他是个小头目。
临时抱佛脚,哪里来得及找火,大兵们就没准头地开枪。枪声一起,戏班的班主着了慌,奓撒着胳膊赶紧拦着:“不能打,不能打,这个客栈原本就有些蹊跷……”接着班主又把大蟒吓唬奉军团长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大兵都听入了神儿,两腿软得拾不起来,直往下瘫,半天才定,七嘴八舌地问班主道:“你说,我们如何才能由此脱身呀?”班主勉强镇静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说:“我们赶紧拜上一拜吧。”
“小的们不知大仙在此,有所冲撞,还望大仙手下留情。”拿短枪的小头目带头跪下,嘴上念念有词。
其余手下,哪个敢不跪?齐刷刷跪倒一片。偏生这会子西风大起,吹得树梢噼啪作响,跟手,又是云雨蒙蒙。大兵们的胆子早都吓碎了,更以为是神仙显灵,连滚带爬地溜出客栈;跑出了有半条街,才立住脚,喘一口气。只听见有人问那个拿短枪的小头目说:“长官,你刚头求拜的是哪一路神仙,这般灵验?”小头目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只要他有道行,只管跪拜准没错。”又有人埋怨戏班的班主:“你这个老东西,明知道这个客栈闹鬼,你还带我们过来,岂不是故意要我们的好看吗?”班主分辩道:“是各位爷非要看戏不可的。”有人啪地给他个嘴巴:“你还敢犟嘴!”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瞅他们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我们都笑嘻嘻地冒出头来,只有张目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原来是他扮的白无常,慌忙中,将两只靴子穿反了,一蹦,将脚脖子给崴了,直叫疼。“你说你做点什么行?”三娘一边帮他捏,一边数落他。张目还叫唤:“你轻着点儿,下手这么重,难道是要谋杀亲夫不成?”林驿丞背过身来,对我们几个说:“这个姓张的,简直将我们爷们儿的脸都丢尽了。”
终于将大兵们糊弄走,料想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骚扰了,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我对老门房说:“将门紧闭,咱们爷们儿好好喝上一盅。”林驿丞却说:“喝什么喝,累一天了,还不赶紧歇着,说话就天亮了。”这时候,风越刮越大,树枝子摇晃得更加厉害,把树杈上的鸟窝都摇晃下来了。我们只好回房安歇。早晨起来,伴儿和老门房一老一少来敲我的门,我问他们又出什么事了?伴儿说:“没出什么事,只是我们爷俩儿想求你一件事。”我探出头看看,四面无云,一轮红日当空,敢情天已晴了,风也停了,伸个懒腰问道:“你们能有什么事求我,吃饱了不饿就成了。”老门房说:“几位爷都一身的本事,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忒窝囊了,给各位爷丢人不是?”我有点不耐烦了:“到底要做什么吧?”老门房说:“你教教我们使枪,行不?”我跟他们装傻说:“我没有枪啊。”老门房和伴儿则说:“我们有。”说着都从腰里掏出一把短枪,油光锃亮,一色的德国造。我摆弄了一会儿,问他们:“哪来的?”伴儿压低声音说:“偷的。”我对他们说:“论使枪,林驿丞最厉害,跟他挨肩的是三娘,他们个个都比我有准头,怎么不去求他们,偏来找我?”伴儿小声说:“他们的脾气都不如你,你知书达理,最和气。”横竖也被他们吵醒了,再想睡回笼觉也不那么容易,干脆就起身跟他们到了后院,将怎么上膛,怎么瞄准,怎么射击,一一讲给他们听,末了又让他们打一枪试试。伴儿抬手就是一枪,但脚下没根,后坐力又大,把伴儿弹了个跟头,翻了两个滚,弄了一头一脸的灰。我被逗得笑了半天。这时候,林驿丞和三娘都提着大枪包围过来,以为是大兵来了。等看清是我们几个,恨得牙根痒痒,骂了半天;我们都不还嘴儿,只是偷偷地乐。林驿丞又给我们一人一脚:“你们还乐,我正梦见跟一群姑娘坐着喝酒呢,刚端起杯,就叫你们给搅了。”
待林驿丞他们走开,我咬着老门房和伴儿的耳朵说:“我帮过你们了,你们也得帮帮我。”他两个都拍着胸脯说:“尽管吩咐,我们照办就是了。”我说:“其实也是小事一桩,你们将梯子给我搬来,我要出客栈一趟。”老门房听了赶紧说:“外头还正乱着,这咱出去不得。”我说:“你们拦也没用,我不去瞧瞧老娘,心里就总也不踏实。”伴儿见拦不住我,就跑去招呼林驿丞;我不让他去,到底还是没追上他。我骂道:“这个马屁精。”林驿丞来了,并没劝阻我,反倒说:“是该过去给老娘请个安,只是不知外边情形如何了。”张目说:“我探查探查。”说着三下五除二攀上树,麻利得如同长臂猿一般,手搭凉棚四下里瞭望了一会子,出溜下来说:“城东一片烟雾缭绕,咱们周遭倒还安静。”林驿丞说:“那就好,我跟王品过庵堂那边去瞧瞧,说话就回来,你们在此守候。”我们还没迈步,三娘先就不干了:“凭什么呀?”三娘、张目和李耳也都要跟着去,说是给我老娘请安,其实更想看看他们的孩子。没办法,只好留下几个下人,我们翻墙出去。一道上,家家关门闭户,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