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摇撼他。
蒲先生问:“你给自己备了老衣了没有?”房二爷又慢睁双目,说道:“自打我干上了这一行的那一天起,就把老衣备好了。”蒲先生说:“我给你换上吧。”房二爷声音渐渐微弱了:“有劳兄弟了,你备了没有?”蒲先生连忙说:“我也有,我也有。”他按照房二爷的指点,找到一套道服,替房二爷穿上,竟累得通身是汗。房二爷嘿嘿笑着说:“我胖了,这身行头显得瘦了。”跟手就咽气了。蒲先生一屁股跌坐在地,想起自己与房二爷的交情,又想起两人近似的飘零经历,不免惺惺相惜之意更浓,由不得悄自弹泪。都说上有九天,下有九地,也不知房二爷究竟会去往何方。
伤心了一会子,蒲先生将已经冰凉的房二爷搭到床上,盖上蒙头被。守着房二爷的尸首,蒲先生又念叨了一阵子,左不过是“如今没有了你和黄老板就伴,我怕寂寞也要寂寞死”之类的话,还说道:“好在我们往后还有机会聚在一起也未知,你就等着我吧。”说罢,躬身揖了又揖。照惯例,蒲先生该里里外外翻找一遍,瞅瞅有没有要紧的东西——或是来往书函,或是卷折手本,即便是只言片语,也不可放过。可是,他没有。他现在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没劲儿,八成是太过伤情了,干脆点上一炷刚头要点而没点的群芳髓。眼看着一缕青烟袅袅,闻着,果然香清味静,迥殊不凡。房二爷的卧房里摆满了刀枪弓箭,蒲先生真没想到他还素喜习武,原来只当他是一身公子哥的习性呢。墙角的箭牌上,画着一斑斓虎头,虎额和左右虎目上箭痕累累,虎腮和虎口则少。可见房二爷的骑射技艺不弱,总是要比自己强,自己这些年动心思多,动拳脚少。
蒲先生将血迹什么的都擦掉,又上下检点一番,把店面布置得一如从前,生怕做了这件,又忘了那件,最后才锁了,往花铺走。见天色已经不早,末了的那一抹夕照也快落去,却最是绮丽,直晃眼睛,耀得不禁想掉泪。突然他听见房二爷在身后喊道:“兄弟,莫忘了,晚上一道上茶楼坐坐。”蒲先生赶紧回首,并无一人,想必是幻象,却早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回到花铺里取了一件春罗薄棉袄穿上,还是觉得冷,这个季节就这么凉,还有少有的。也许过一时真该再去茶楼品一品香茗才是,也好暖暖身子。他扶着条案立身站起,捡起一株梅枝来把玩着,梅枝上满都是双瓣儿花,肥腴得很。它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个砂绿萼,平时都是太太小姐寒天里买来,插在客厅的花瓶里,鉴赏的……
花铺里的三面墙都设了檀几,几上摆满了各色瓷瓶,瓷瓶里插了四季的花儿,花枝上都挂着二寸长的象牙签牌,签牌上标着花名儿。可惜的是,蒲先生从来不曾仔细瞅过。这时间,他将玉兰、绣球、金雀摊了一桌子,面对着寂然不动,仿佛坐化了似的。死在他刀下的冤魂,突然都聚到了一块儿找上来,将他包围。他叫渴,嗓子眼儿冒烟,想去沏壶茶;那许多冤魂却不让,非勒令他磕头赔罪不可。蒲先生拍了桌子:“该死,都给我走开!”冤魂们七嘴八舌道:“我们都死过一回了,现在该死的轮到你了。”蒲先生这时才有点着慌,分辩道:“脏唐臭汉你们找谁的晦气不成,为何偏偏来找我?”冤魂们说:“冤有头债有主。”蒲先生挣扎着摸到一包洋火,划着,点上了灯,那些冤魂方呼啦啦地退去,一丝影儿都不见了。他赶忙将门闩上,背靠门板呼哧呼哧喘粗气。本还想给房二爷祭幛尊仪,意思意思,无奈,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神魂稍定,他一步一步挨到案前,从格子里拿出一罐桂圆膏。别人吃它是补,他吃却是药,有个头疼脑热就舀两勺,又甜又爽口,吃下去胸口就不那么憋了。只是冷屋凉灶,倍觉凄惶,不似年节时,铺子里出来进去的都是大闺女小媳妇,花团锦簇,挤满一屋子,瞅着就养眼。再有就是他惦记王品了,料王品是没敢偷着拆开那个锦匣,要是拆了,早颠颠地跑来了。王品还年少,按说老佛爷一升天,他的差使也就交结了;虽说又立了宣统皇上,但是一辈人管不了两辈子的事,他们伺候不着他。王品最好是赶紧成个家立了业,把以往的一切都烂在肚里;娶媳妇要娶个内秀的,别太贪姿色,牵一头胭脂虎回家,中看不中用,还净闹气……
三娘说:
这家客栈开得是地方,靠码头,上下船的老客都来投奔,镇日人流如织。偶尔回想起从前的事,真恍如隔世,就连黄老板,也仿佛是上辈子的旧相识了。过个寻常百姓的日子,说不出的舒坦,可见境随心变这句话,并非虚拟。
“我的妈呀,累死了。”张目进门就是这一句,往炕上一侧歪,再用不着悬着一颗心度日了,所以沾枕头就着。
过去,他上床总还缠我,烦死我了;现在好了,他说不上三两句话就呼呼睡去,理都不理我。我又不免愁绪恹恹,怀疑他跟我不贴心了,一生气,就抱着枕头跟两个哥儿睡去了。早起,他又叫我回去,说是夫妻搂着睡回笼觉才香甜。先头,张目还恼林驿丞糟蹋了驿馆,而今早翻过那一篇儿了,佩服林驿丞佩服得要命,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我却不能跟林驿丞交心,总还有些疑问。那日,兵部来员抄检驿馆,我担心假山中的密室被发现,因里边还停着文良老爷的尸首呢。我担着好大的心,等人都走了,我抽个空子进去,却见尸首早已转移了。琢磨着该是林驿丞倒腾走的,又不事先知会一声,白让我着急一场。林驿丞是驿站里的陈人,犄角旮旯没有他不知道的,指不定他还做过多少瞒人的事呢。张目问我怎么总跟林驿丞顶对,我说不为别的,就是心里有气。张目又问气什么,我说气他跟我们隔着心。这两天,林驿丞招呼我,我都没搭理他。
我正忙,忙着将从前的花园改作菜园子,自己种黄瓜、西葫芦、火柿子。俭省倒在其次,新鲜却是真的。想来我一个人操持费劲,就请个庄户把势。他说他还会养鸡,正好,来年抓几十只鸡雏,养肥了,煨汤时用得着。只可惜,眼下秋凉时节暂且种不了什么,要种也得来年开春了;现在就先把地开出来,熟一熟,再拿篱笆圈上。林驿丞见了,说我:“你把我花园这么个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都祸害成什么样儿了。”我说:“那些个花儿草儿到底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他咽咽唾沫,没话了。
那些官老爷路过通州城,许是跑惯腿儿了,也都往潞河客栈来投宿。见了纹窗,见了雕栏,颇似久客初归。依我,都将他们赶走,赶得远远的。林驿丞却说:“来的都是客。”不但将他们让进来在明间坐定,还紧着上香茶,都是用雪水煎的,我还怪心疼的呢。
少不得他陪着官老爷海阔天空,说起一个叫孙文的革命党越来越成气候,把南边闹得天翻地覆,眼见就要把朝廷废了,个个不禁唉声叹气,只林驿丞咯咯地笑,好不开心。官老爷说:“你脱了官衣倒养胖了,你瞅瞅我们整天上蹿下跳都累成鸡架了。”林驿丞劝他们:“你们干脆也脱了这身腌臜装裹算了,落个轻松。”说话之间,林驿丞叫了一桌子雪藕、火枣、鸭梨款待他们,都是从南边用船运来的稀罕物;官老爷们受宠若惊,称谢不已。临走,林驿丞嘱咐我:“这些都记他们账上,加倍,宰得他们心疼才解恨。”我笑道:“你真是心狠手辣。”林驿丞说:“谁叫我是买卖人呢。”有俩长春府来的老爷住得久一些,没少糟践银子,临去归不上账,找林驿丞惦记先赊着。林驿丞见都不见他们,猫了起来,并对我说:“我瞅他们的包袱里有双柄紫金如意,不知是预备给京城哪个深宅大院上贡使的,把它押下,以后有钱再来赎。”我说:“我才不跟他们打头碰脸呢。”林驿丞说:“你呀,到节骨眼就尿了。”我嫌他说话难听,就去薅他的脖领子,他说了句“我内急总行了吧”,就一溜烟跑了。我挠头,转悠了两圈,只好走到前院去求王品,叫他去对付他们。
“你的嘴最巧,死人也能叫你说活了。”我上来就捧王品。王品拦住我:“你打算让我做什么就直说,别绕弯子。”我就把林驿丞的意思,跟他都讲了,他也没打锛儿,抹头就去了。果然,王品一阵周旋,三言两语便大功告成。
这小子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珠喉婉转,一唱三叹。别说是活人,就是个死人他也能把他说得活转来,不佩服不行。不光王品,李耳也让我佩服得紧,他管账仔细,又不猥琐,凡多余用度一概裁减。谁跟他争,他就绷着脸儿说:“你还当拿朝廷的俸禄呢,这是咱们众人的银子,省一个是一个。”见他语出率直,大伙儿都肃然起敬,也不再跟他磨烦。
“人家林驿丞真有本事,会用人。”大伙儿都这么说。
“你们无非是溜须拍马,讨林驿丞的欢心。”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有几分同感。
“谁拍马来,我们说的是实情嘛。”
“滚一边去。”
开菜园子,弄我一身的尘土,想回房去换一件干净衣裳,老远见婆子正带着两个哥儿在假山旁边蹦。我赶紧跑过去,将孩子抱开,对婆子说:“往后不要再到这里来,看磕了碰了就不好了。”其实,我是怕这里不洁净,让孩子看了去。都说小孩子的眼净,什么鬼呀神的都能瞅见,吓着了不是玩的。婆子见我怪她,一时慌了。寡妇失业的一个妇人,上事翁姑,下抚孤儿,还要出来伺候人,不易。我不禁怜惜起她来,又忙安慰她半天。
张目说我:“自打你出了门子就变了,变得心软了。”
我说:“不是因为出门子,而是因为我做了娘以后,才变了的。”张目笑道:“你有了儿子,心就软成这样,要是再有了孙子、重孙、灰孙、滴里搭拉孙,不定心软成什么样儿了。”
我说:“我就天天持斋念佛,见谁都说阿弥陀佛……”
“张目家里的。”林驿丞在当院招呼我。
张目推门见林驿丞揣着个手,冻得直流清鼻涕,慌忙拽着他往屋里让。“不了,我找你媳妇。”
我这才出去。
“你跟我来一趟。”林驿丞说。
“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
我嘱咐张目照顾好哥儿,烫了脚才许上炕,方才跟林驿丞去。林驿丞也不搭话,只闷头在头里走,我故意说:“你走这么快做甚,我都快跟不上了。”林驿丞说:“你还能跟不上?你那腿要真走起来,除了孙猴子,怕是谁都跟不上。”我倒让他给逗笑了。一口气走到假山跟前,他才站住。“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我问。
林驿丞说:“你不就是因为这个密室,一直跟我怄气吗?还不如我敞开窗户说明了,大伙儿的日子也过得逍遥些。”说着,他把我领进密室里,里边豁亮多了,只是太凉,不穿棉衣裳站着直打寒战,跟冰窖一样。“你瞅瞅,”林驿丞说,“该埋的都埋了,了无痕迹,你再用不着担惊受怕了。”果然,处处整理得井然有序。里里外外转了一遭,林驿丞又说:“往后我骨子里再不安什么埋伏,你们也不兴跟我使心眼儿。”我白他一眼:“谁使心眼儿来着?”他说:“总之,我不再打这个密室的主意就是了,打算将它当地窖使,你的那些粮食菜蔬尽可以都放进来……”我言道:“你尽拣好听的说,要是说了不算怎么办?”林驿丞拍着胸脯子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认头。”我心说,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出了密室,觉得暖和多了,林驿丞突然又问了我一句:“我说,你知道这个密室的来历吗?”他这么一问,倒把我给问愣了,答不上了。
张目说:
让我管车马,马厩里边是空的,骡马都叫兵部牵走了,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好歹又到骡马市买了两匹马,拴了一挂大车,雇了牲口把势帮衬。牲口把势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是在雪天冻了,一烤火,结果掉了。
林驿丞见把势模样怪,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生怕又是哪个衙门口派来的眼线,着人四处打探。幸好把势几代人都是跟牲口打交道的,林驿丞才放了心。我说他:“你何必这么多心呢,逮谁疑谁?”林驿丞说:“兄弟,我是走心思走累了,再不想天天靠动心眼儿活着了,你们只要让我清净清净,我就给你们烧高香了。”
大前个儿,我那俩小子都吵着要我给他们做绷弓子,我一个笨爹,哪里做得来?还是李耳和王品相帮着,才一人给挝了一个。李耳喜欢我家老大,说是打小跟他就不认生,见了就笑;王品则爱老二,说他一抱二小子,二小子便往他身上撒尿,这就是有缘,非要当我儿的干爹不可。我说我做不了主,给推了。
这两天,他们俩都懒得理我,下棋也不带我。回来跟三娘说了,三娘道:“情不可却,答应他们才是。”于是,在家设筵,两个儿子也都给李耳夫妻和王品磕了头。坐至半席,林驿丞跟祝氏也赶来了,林驿丞还怪我们两口子不仗义,我又忙着添座安席。三娘说:“怕你贵人身子重,请不动,因为这个才没敢去劳动你。”林驿丞说:“你们就少说便宜话儿了,谁不知我林某人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呀。”祝氏说:“又吹牛。”一伙子人都跟着起哄。林驿丞又说:“趁众人都在,我言明了,从今个儿起再不许叫我林驿丞了。”三娘问:“那叫你什么来?”林驿丞想了想说:“叫林掌柜也行,叫林老板也可以。”我问:“那你叫我们什么呢?”林驿丞说:“你们不过是随驾的龙套,叫伙计就行了。”
林驿丞这一程子意气扬扬,一时说他不尽,只当他是因客栈开张伊始就生意兴隆,一问他,他却说:“慈禧那个老妖婆死了,不是喜事吗?光绪那个儿皇帝死了,不是喜事吗?革命军南征北战打一仗胜一场,难道不是喜事吗?你们就等着共和吧。”我和三娘听了,倒不觉得什么,只是李耳和王品听着刺耳,招呼他们斗牌,他们也不斗,拂袖而去。三娘怪林驿丞:“偏要揭人家的疮疤,招他们伤心。”林驿丞说:“难不成他们还要为老妖婆娘俩儿去殉葬吗?趁势忘了他们岂不更干净?”三娘说:“人人都要个脸面,该顾忌就得顾忌着点,甭拿谁都当你的下人,当你的粗使丫头。”把个林驿丞说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个挂不住,一个劲嘟囔:“怎么一个个心眼儿都这么小。”三娘还要撞他两句,我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林驿丞大概也觉得对他们不住,转天将李耳和王品叫去,让他们二人传一班唱戏的,一班说书的,隔三差五给老客们散散心,还说:“你们俩都是在行的,我他娘的就光知道‘三侠剑’。”这差事,李耳和王品都乐意领,颠颠地跑去找相熟的戏班班主了。林驿丞冲我叽咕叽咕眼儿,有几分得意。
“这个老东西真有两下子,总能想出辙来哄咱们。”晚上,我跟三娘提起这事,三娘说。“人家林驿丞并不老,才三十出头。”我说。三娘眼睛瞪得溜圆:“三十出头还不老啊,你瞅他一脑门子的皱纹子。”我说:“他早年是行伍哥们儿出身,风吹日晒,哪能像你这么细皮嫩肉。”说着,我的手就到了三娘光出溜儿的腿上去,叫三娘给拨开了:“你睡是不睡?要不困就堂屋坐着去。”她说。我跟她商量再生一个哥儿,就功德圆满了,她说她生孩子都生怕了,我就和她对付:“事不过三,再生最后一个,永不麻烦你了。”三娘说:“要生你自己生去。”看她那端庄的样儿,恐怕硬来是不行的,须用些水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