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却都大门紧闭,没开张。看来,伴儿即便到了我们这家客栈,也得让他多留心那位房二爷和那位蒲先生。
我们将里外好歹拾掇了一遍,又把后山墙重新砌上,即可择个黄道吉日开张营业了。李耳和王品两个杠头为此又争竞起来,一个说双日子好,一个说下雨天好,我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干脆,咱们哥们儿明个日出扶桑就敲锣打鼓,迎接四海宾朋。”这下子,大伙儿都说可以。及至转天天亮,张目、三娘他们都早早的站在新换的招牌下边招徕生意,招牌已经由潞河驿易名为潞河客栈,而这时候的我,则躺在炕头上抽叶子烟。祝氏跑来责问我:“大伙儿都忙得脚丫子朝前了,你怎么可以在这里躲清净呢?”我说:“通州城虽小,可是督抚藩臬俱全,万一哪个上一道参折,说我任上作弊,以用肥私,兵部照单一提讯,岂不麻烦?我还是做个幕后师爷的好。”祝氏听了,也觉有理。伴儿过一时就来报一回,外头哪个地方的哪个老客又到了,过了晌午头,已经有四成的客人落脚了。张目他们几个早脱去公衣,换上秃襟仄袖,显得利落多了。时不常几个人还跑我这里说艰难,道苦楚,三娘说她的脚肿了,王品亦说他的嘴木了,脸上却都不见疲乏。
我想:到底是做自家的买卖,劲头就是不一个样。过午时,门外围了不少的叫花子,一个劲儿地敲打着讨饭棍儿。三娘做主,将他们都请了进来,一人赏一碗面,拉脚的、抬轿的和算命的也都开了一桌,让他们开怀畅饮。有了这些土地爷爷帮衬,客栈绝不至于车马稀疏,门前冷落。开始,张目还嫌弃他们,我说:“越是混账的行当,越是规矩大;越是小人,也越能做大事,休得小瞧了他们。”张目才不吭声了。我灵机一动,叫张目去对面的香铺和花铺一趟,把房二爷和蒲先生也请上一请,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该有个客情儿。不一会儿,张目就回来了,说两家买卖铺还是没开门。我问:“你敲门没敲?”张目说:“敲了,没人应。”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却是一桩异事……
十三
房二爷去年配的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总是往下掉,时不时地要朝上推一推,嫌麻烦不戴吧,这两年眼神却越来越不济,瞅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这时候,蒲先生托着水烟袋,吧嗒着踱过来笑道:“晚晌,咱爷们儿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房二爷自然知道他活动筋骨的意思,正一肚皮的愁闷,想出去散心,况且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日子也确实无多了,便痛快地答应了:“还等晚晌干吗,反正也没甚买卖,现在就去吧。”二人说说道道地锁了门。蒲先生是熟门熟户,自然前面带路,相跟着进了一座小院。房二爷一瞧,地方不大,里面却裱糊得雪白干净,主家婆子将他们让到上房坐。
照例是装水烟送香茶,出来几个粉头,将他俩团团围住。坐食闲谈,又行了会子酒令,直闹到谯楼敲了更鼓才歇;少不得挑了个粉头搂着宿了一夜,几度巫山云雨,累得腰酸胳膊疼。天亮,二人回到各自铺子里,也没卸板儿,倒头又睡。快到傍晚时分,方才醒来,房二爷煮上一壶浓茶,自己喝了一杯,又到花铺门口喊蒲先生,叫他一道喝茶醒酒。当下蒲先生应道:“我料理一下,即刻就过去。”他哪知道房二爷已另有了打算,只顾收拾起身。房二爷道:“麻利着点儿,待会儿茶就凉了。”
蒲先生工夫不大,便满脸带笑地过来,坐到房二爷对面。他心想:今个就今个了,了结了他,我方保无虞。自打被房二爷发现自己是杀害静怡师父的凶手的那一日,他就起了这个念头。昨夜,两人把酒言欢,畅叙友情,他也迟疑过,毕竟相交经年,不忍。今天一觉醒来,便又转了主意,他安慰自己道:房二爷死后,我勤置办香纸酒肴,冢前祭奠他就是了。
房二爷一头给他倒茶,一头说:“夜里陪你的那位佳人,才色绝伦,性情端雅,一丝也看不出是青楼人物。”蒲先生说:“还好,还好。”房二爷道:“临别不会舍不得了吧?”蒲先生嘿嘿一笑:“你瞧我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吗?倒是你的那位,眸凝秋水,脉脉含情的样子,还送你出去那么老远……”两个说话间,不妨伴儿从外进来,听得二位掌柜说得正欢,遂立住脚,听个仔细,待明白他们在讲个人的风流韵事,才放心大胆地招呼房二爷要买香。房二爷纳闷:“不是烧香拜佛的日子口,你们茶楼买香做什么?”伴儿说:“我眼下已投到潞河驿来,过两天驿站便要改做客栈了,开张要用香。”蒲先生颇为狐疑:“林驿丞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莫非你俩原先就相识?”伴儿赶紧说:“不,是亲戚引荐来的。”伴儿并不怠慢,拿了香就匆匆离去,房二爷瞅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鬼极,一肚子坏水。”若是搁在过去,他两个绝无器量放伴儿一条生路,既知道他是林驿丞的人,焉能再放虎归山?少不了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只是今日不比寻常,二位都变得温厚性成,宽仁了许多,不想与那小东西计较。两人谈天说地,又说起了黄老板,只在一两年间,书铺的房檐上已遍是荒草,一派破败景象,叫人不胜伤感,也不知黄老板现在是生是死。嗟叹了一番,蒲先生说:“罢了,不去想那些琐碎了,近来兄弟我尘心已净,凡事都看得恬淡了。”房二爷抚掌笑道:“善哉善哉,你既看破红尘,那么昨日依红偎翠的又是谁来?”蒲先生正经地说:“那也正有拜别红尘的意思在里边。”
当下红尘中也确是无味,尽是奇情种种,怪事咄咄:光绪帝殁了,老佛爷也殁了,朝廷偏又扶起一个吃屎孩子来,让王爷将李代桃,施政一着不如一着;革命党又日益兴起,大有呼风唤雨之势,更是雪上加霜,祸上添祸。眼见着江山就将毁于一旦,活着也确实没什么意思,莫如死了算。房二爷和蒲先生都有这个心思,便这么赴死,却又心有不甘,总要拉个垫背的。房二爷又让茶,蒲先生说:“再抽一袋烟方能过瘾,喝茶才有味。”房二爷说:“不妨事,多抽几袋亦可,茶凉了,我再给你续就是了。”蒲先生憨实在,养真运气,果然一袋又一袋地抽起来,抽得香铺里烟雾缭绕,直呛得慌。蒲先生见房二爷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心说:若是没有了房二爷,还不定寂寞成什么样儿呢。通州城里虽还有几个熟人,却都不甚相契,唯独与他房二爷投缘。房二爷才思敏捷,算得上是个极聪明的人了,头一回遇到,便有相见恨晚之感。怨只怨他们各为其主,又是冤家对头,虽相互间不知确切的靠山是谁,但大概其总能猜得出,这便只能恨天地不公了。
一回,蒲先生突发目疾,疼痛异常,房二爷和黄老板服侍左右,不光请医看视,还雇了个老妈子烧水做饭。当下请了七八位良医,均无疗效,最后还是一个会灸的道人将目疾治愈,房二爷和黄老板的那股子高兴劲儿远胜过蒲先生本人。蒲先生感谢他俩:“若不是二位兄长鼎力相助,我非成了双瞽的卖花郎不可。”房二爷则说:“那样倒也别致,备不住买卖愈加兴隆也说不定呢。”为此,蒲先生特设宴款待房、黄二位。席间,因蒲先生目疾初愈,怕饮酒妨害,二位力劝他戒酒,不可再饮,蒲先生便也欢喜从命。后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重见天日,全仰仗二位兄长,自是感激不尽。想不到,现在却要由他向恩人痛下杀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几次都要打退堂鼓;只是差使在身,不能不为之。患目疾时,房二爷他们给他雇用的老妈子很是能干,就是爱说;依房二爷的意思,就将她留下服侍还方便些。可是,蒲先生唯恐她对他的身份有所觉察,反而碍手碍脚,末了,还是给打发了。就这么辞掉,又不落忍,就想让她去伺候房二爷他们,也给她一条活路。未料,他一提出,二位都坚辞不要;他万般无奈,只好作罢,多付了老妈子一些银两。
蒲先生说:“做咱们这个行当的人,常年见不得阳光,日子久了,一颗心终会如同槁木死灰,再难改易了。”房二爷见他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坦率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辈罪孽深重,即便是死了,恐怕也当永堕酆都地狱。”两人对视一阵,不禁大笑,不过笑得很苦。蒲先生又装上一袋烟,使劲抽了几口,言道:“别人当差,立丰功,建伟业,还能博得龙颜大悦;娶了媳妇的兴许还可以封诰,将来退归山林,优游自得,闹个衣锦还乡。我辈呢,怕是在犄角旮旯要隐上一世,不敢声张。”房二爷拈须微笑道:“能得以善终,就算不错了,稍有闪失,你就倒霉了。没一个人替你担着,即便是你的主子也不会认你;干不动了,想返乡养老,不知谁在酒盅里撒了砒霜,封你的口,怕你知道得太多,给泄露出去。”蒲先生眼窝儿不由得湿了:“适才高论,钦佩得很,我就见过失足的兄弟,因交不了差,被乱棒打死,一领草席一裹,扔乱葬岗子了。”房二爷说:“这一行压根就不是人干的,不定前世造了什么孽,摊上我吃了这碗饭……”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有了一些酸楚。
蒲先生想:既说了,就说它个痛快,便言道:“兄曾疑我杀了静怡师父,现在我不妨直言相告,确实是我干的。只怪她尘缘未了,才走了这条不归路。”房二爷说:“据我所知,静怡师父的仇敌是林驿丞,与你无干,你又何必痛下狠手呢?鄙下愚昧,愿此明教。”蒲先生道:“杀静怡师父跟林驿丞毫无关涉,舍下只是为保全另外一个人。”房二爷仿佛服了活络丹,一下子通了:“恐怕你保的是王品吧?”蒲先生被房二爷道破,并不着恼,只是一阵大笑,心说:你房二爷知道得越是多,也就离奈何桥越是近。于是,他说道:“是王品也罢,不是王品也罢,现在都已不当紧了。”房二爷倒也认同他这个礼儿:“是啊,你我都到了该六根清净的时候了。”咽了一口唾沫,他又面带内愧地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想瞒你了,你还记得那个服侍过你的老妈子吗?”蒲先生说:“自然记得。”房二爷歇了一歇才说:“我把她杀了,就在她离开花铺没多久。”蒲先生蹦了起来,埋怨道:“一个老妈子惹你来,你也要杀了她?”房二爷说:“我雇她的时候,事先嘱咐过她,万万不可多言,可是,她一出花铺的门,便把我的话都搁脖子后头了……”
蒲先生也是有心病的,不由得紧张起来,忙问:“她跟谁说什么了?”房二爷将新续的热茶,撂在蒲先生跟前的红柳镶玉圆桌上,说道:“她吃饱饭没事,跟林驿丞嚼舌头,至于她都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蒲先生不敢往深里想,只能绕弯子问道:“难道她是林驿丞的人?”房二爷说:“是不是我不知道,先杀了再说,以免招灾惹祸。”蒲先生这时候双眼圆睁,两眉倒竖:“杀得好,谁叫她翻老婆舌头来着。”他端起茶盅,咕咚咕咚饮了两口,才觉得刚才寒了的身子渐有了暖意,不打冷战了。
“活着难呀。”蒲先生说。
“活着真难呀……”房二爷也说。
话赶话,两人越说越多,陈谷子烂芝麻都抖搂出来了。虽然两人也算是什么事都见得多的,但仍不免猛吃一惊,大呼小叫道:“原来那档子血案是做下的?”“想不到,确实想不到。”他们的心闸一经打开,便汹涌泛滥起来,挡也挡不住。
房二爷抬头注目道:“兄弟,我倒真的该对你刮目相看了。”蒲先生也说:“彼此彼此,应该说咱们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房二爷说:“才开头第一回杀人,也吓得腿软,一刀下去,人家倒了,自己也尿裤子了。”蒲先生笑道:“可不,杀了人,走夜路常能碰见鬼,以致大病一场;铺子里也总有蹊跷的动静,最后只好请老道净了宅,才安静了些。”房二爷说:“你还算好的,我那阵子都不敢一个人在铺子里睡,跑出去成宿成宿泡烟馆。”蒲先生说:“说到底,不过是良心过得去过不去的事儿,干咱们这行,就不该存有良心。”房二爷说:“我倒有个法儿,白天做了什么,晚上多跟木鱼经卷亲热亲热,也是个安慰。”蒲先生说:“饶是活得这么费劲,还不如死了呢,也许那才是个好去处,起码比咱们这么活舒心。”房二爷笑道:“兄弟你越说越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这时候,驿馆那边一阵喧嚣,二人掀帘出去,只见驿馆里拆的拆,毁的毁,倒腾得乱七八糟。蒲先生说:“看架势,驿馆也快干不下去了。”房二爷拍了拍蒲先生的肩膀:“好了,咱们就别再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了,他们干得下去干不下去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们是实在干不下去了。”蒲先生叹息一声:“眼瞅着革命党就要把大清翻个儿了,吃朝廷饭的这些人,脑袋都得搬家。”二人重又回屋坐定,蒲先生问了一句:“二哥,你想过来世没?”房二爷说:“来世做牛做马都行,就是不要再在目下的浑水里搅和了。”蒲先生又问道:“咱们的铺子都不是来钱的买卖,不赛当铺和南纸店,你拉过亏空不曾?”房二爷逗他一句:“难不成你想给我擦屁股?”蒲先生说:“我不想再将铺子撑下去了,顶出去,多少还能余富俩钱……”房二爷说:“我虽是寅吃卯粮,好歹总还能落个嘴顶嘴。”蒲先生说:“那就好,咱们都是好喜脸面的人,自己打饥荒不当紧,不能让人家撵着到处追账才是。”房二爷四下里瞅瞅,感慨道:“日子真快呀,恍惚眨巴眨巴眼睛的工夫,一晃儿小十年过去了。”蒲先生说:“我们是前后脚来的,那时咱们还都是青皮小子,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怀念呢。”他到柜上拈起一支香来,把玩着问道:“这是什么香?”房二爷说:“这是群芳髓。”蒲先生孩子气地说:“点上一炷如何,闻闻香?”房二爷笑了:“真是隔行如隔山,群芳髓该是小姐房里焚的,你点它做什么。”蒲先生也笑了,遮羞脸儿说:“不知者不怪嘛。”房二爷赶紧给他下台阶:“不怪不怪,你叫我认你花铺里花,我也叫不上名儿来。”蒲先生将香放回原处,掸掸手说:“别胡扯了,出来工夫不小了,我也该回去了。”房二爷却又将他拦住了,说道:“特意给你煮了一壶好茶,你正经品都没品。”蒲先生只好又坐下。“那就好好地品上一品……”
“这是当年的新茶。”
“闻着就提精神,谅是错不了。”
他一气饮了两盅,连声叫好。
起身往外走时,房二爷非要送,蒲先生从什么地界儿抽出一把刀来,寒光一闪,刷地捅进房二爷的心口窝里。房二爷哼都没哼就向后仰倒,蒲先生又忙将他扶起,嘴里叨念着:“二哥原谅我,也是出于无奈。”房二爷笑了笑:“没事,不过就是一个死,我也顺便到阴间薄命司给你报个到。”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喷将出来。蒲先生赶紧把他撂在椅子上,擦去他嘴角上的血迹,又返身将铺子关了,上了板儿。回来见房二爷奄奄一息的样子深为疚悔,一个劲儿地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房二爷言道:“你再给我两刀,叫我少受些罪,就算是你我没白相交一场。”蒲先生再次举起刀来,却是万难下手,房二爷眼见着拉风箱似的一呼一吸,瞳孔也一点一点散去,轻轻阖上眼,好一会子一动不动。蒲先生怕他就这么死了,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摇撼他。
蒲先生问:“你给自己备了老衣了没有?”房二爷又慢睁双目,说道:“自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