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解气。李耳问林驿丞道:“你倒是得罪谁了,竟诬告于你?”林驿丞道:“那便难说了,日日迎来送往,天天言来语去,得罪人自是难免。管他,先不去想这些个,喝两杯当紧。”
他可以不想,我们却不能不想。若是外来人还则罢了,要是内鬼,镇日里在一处煎茶暖酒,兄长小弟叫着,防也不胜防,倒是最为可怕。我趁此光景,将这些话都说给三娘听了,三娘也搜肠刮肚猜了半晌,猜猜究竟是谁将驿馆百十口子人都困在了鼓里。我劝慰她道:“不过你也不用怕,有我呢。”三娘却翻翻眼皮:“有你管什么用,拳脚功夫还不及我呢。”一句话,说得上不来下不去,哑口无言。三娘也觉得太鲁了些,又软语道:“我不过是跟你淘情插趣,你莫往心里去。”我嘴上说不碍不碍,心下还是十分着恼,只是一身的功夫确实比她差,逞强也逞不过她。三娘晃晃我的胳膊:“我说过我错了,你就笑一笑嘛。”话里话外,有个将功折罪的意思。我只好笑上一笑,也免得她说我心眼小,三娘却又怪我笑得比哭还难看。眉一来,眼一去,我心下不禁飘飘然起来,正欲将她揽入怀中,如此如此这般才好,偏巧有人往我房内张望。我出去问:“有什么事儿?”他们说:“石榴小姐可在你这?静怡师父前来找她呢。”早不来,晚不来,恰在干柴烈火时才来,好没眼眉。
原想一日不成,还有二日,没想到第二日,花几个大子儿,招呼寻常给女子簪妆的插戴婆子为我重新编了辫子,出得门来,却见挤挤插插一院子人。我问林驿丞这是怎么回事?他说:“都是受灾地方的官员,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都有。”我问:“为何都聚在我处?”林驿丞哼了一声:“老佛爷嫌他们堆在北京忒乱,又怕叫洋人看了笑话,就都支到这里来了。”我们只好里外忙碌,暂时安置他们。有的地方官还争多道少,想必是在地方上霸道惯了。受灾的地方也有不同,有的是旱,有的是涝。旱了还好,带上金银细软就能上路了,占不了多少地方;涝的地方麻烦就大了,不光携箱笼包袱,还得驮着大小瓦罐,里边装着先人的骨殖——原来他们的祖坟也被洪水冲坍了,只好带上一起逃难。你看吧,一家老小腮边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一般,颗颗滴将下来,总是不停,叫人淹心。林驿丞说:“为官的尚且如此,百姓还不定多凄惶呢。”我说:“少不了又多些个饿死鬼。”不少拖女儿的嫌累赘,就地寻找人家,哪还管什么门第高低,年纪大小,只要谁肯接纳就感激不尽了。十三四岁的黄花闺女配个五十上下的壮年汉子已是便宜,二十许的女儿就只能嫁六旬老翁了,且还是为妾,若能做个填房都是上上配。林驿丞说:“我见有位小姐,年少美丽,与你正相当,要不要我来做个媒人?”我赶紧推辞:“不必不必。”林驿丞说:“你总不能孤单一辈子吧?”我附耳道:“驿丞,我正有求于你。”林驿丞见我这么郑重,也正经起来:“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只管说来。”我说:“馆驿中有一人我对她有些意思,只是缺个人捅破那层窗纸。”林驿丞恍然:“哦,你原来有这么一段机缘,不会是三娘吧?”我说:“正是她。”林驿丞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不过要你在酒肆请我酌上几杯。”
三娘说:
静怡师父这次来,显出十二分的沮丧,进门就对我说:“石榴姑娘,沽一壶酒来,浇浇胸中块垒。”我笑道:“你却忘了,姐姐可是个出家人呀。”静怡师父说:“你代我饮,我瞅着,也是一个样儿。”不知怎的,见她的这副颓态,仿佛一点魂灵被谁收了去的样子;隐隐的,总觉得与我们驿馆有些什么瓜葛。我小心地问道:“姐姐,敢不是动了一丝春心,打算还俗了吧?”静怡师父扯了扯我的腮:“小油嘴,该打。”
当院里逃难的官员和家眷窜来窜去,乱成一锅粥。静怡师父透过窗户看林驿丞忙得陀螺一般,便十分懊丧道:“他倒像个烧香拜佛的,随你恁么个人见了,也要拿他当个善人。”我毕竟阅人少矣,终是解不开她的心事,以至她走了很久,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逃难的人当中少不得一些太太小姐,林驿丞都派给了我,叫我照看。后院墙高数仞,又有铁将军把门,将女眷们安置在此,最稳妥不过。这伙子人也真是怪,旱了她不去打井,涝了她又不去浚河,只一味地在后堂念佛,一个月倒有二十九日跟释迦做伴,累我一趟又一趟往香铺跑。到晚间,闭上门,她们就拿出秤来,称银子,一一称过,再用油纸包了藏箱底去。听说,受灾的地方孩子都被吃光了,她们却囤金积银,让人气得慌,渐渐的我的一片热心也就凉了。偶尔一回,我跟林驿丞无意说起,林驿丞说:“想不到她们这么有钱,还要来讨赈灾银子,以肥一己,好没心肝。”他让我将那些黑钱账目做了笔录交与他,不几日,朝廷就下了旨意,赈灾银子国库出一半,另一半则由受灾地方的地方官捐纳,并将某某要捐多少都详细列出,与他们贪得的数目一文不多一文不少。一时鸡飞狗跳,哭天喊地,闹着嚷嚷没法活了。我跟林驿丞不禁偷偷笑:活该,谁叫你们把孔方兄(钱)看得天大地大来着。这时候,旱的地方也下雨了,涝的地方水也退了,逃难的官员纷纷返乡,驿馆终于空闲下来了。
林驿丞只说总算可以静上一静了,偏巧前院突然嚷嚷起来,跑出去一瞅,原来是李耳跟王品吵吵。他俩平日打得火热,怎会翻起脸来,千军万马地杀将成一团?听了一会子才听明白,俩人闲谈,谈及到法国人怎么抢了我们的越南,日本人又如何占了我们的朝鲜,这两处原都是大清的属国,年年上贡,一夜之间,竟变戏法一般的尽都失了。李耳说全怪老佛爷昏庸,王品却说是光绪帝的错,一来二去,越说越戗,结果就撕破了脸儿。我瞅他俩争得没甚道理,便插言道:“好一笔糊涂账,难为你们算了这么半天。要我说,紫禁城这一老一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儿祸害。”李耳跟王品又结帮都冲着我来了,林驿丞八成是看着不公,站出来替我两肋插刀,恨恨地说:“何止是这一老一小,就是那班王公贵族也俱是败家子,猪狗不如,都该一刀一刀打杀了他们。”李耳和王品见林驿丞动了真气,只好不言语,立了半晌,各自回房去。我也是头一回瞧见林驿丞发脾气,脸红脖子粗,怪吓人的,留不是,不留也不是。林驿丞转身对我说:“你先歇一歇,待会儿我还有话与你说。”我如同获得开释一般,只是不知他能找我有什么话说,言语真是蹊跷。耽误了小一会儿,林驿丞着人唤我,先说些闲话,而后林驿丞说:“我想给你提个媒如何?”唯恐他荐一个什么阿猫阿狗给我,我假意变脸道:“人家还不想嫁呢。”林驿丞说:“可是有人却想娶呀。”我说:“管我什么事。”林驿丞抖搂抖搂说:“看来,我要亏负我的张目兄弟了,好,不说了。”他站起来就走,这么一说,倒叫我的心突突跳将起来:“驿丞,你先住一住步。”林驿丞问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低低地说道:“你又没说是哪个,怎么能怪我!”林驿丞笑了:“你且在此稍等片刻,我将张目给你找来。你们俩作个揖,回个福,我便交差。”我去拦他,却没拦住,只是红着脸儿,不敢再做声。这个倒霉的张目,他要托林驿丞来提媒,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
张目进来,我一句话没说,掉头便走。一个是我怪他早不跟我通个气,叫我措手不及;另一个则是这里忒碍眼,人来人往,这个瞅一眼,那个探个头,瞒天瞒不过地。
亏得张目还不算太蠢,我头里走,他在后边跟着。我觉得他十分好笑,尾随我身后,样儿跟屁虫一般。到了院门口,我闪身进去,转过来就要闭门,张目早一脚踏进来。我说:“我困倦了,先要睡了。”张目也不理会,只管往里闯;推又推不脱,只好撇了他,径直进了房,将灯点燃。张目耷拉着脑袋,手脚没处撂;我背地里暗笑,叫他在条凳上坐了。他仍是皱着个眉头不吭一声,我说:“不让你进屋,你偏往里闯,进来却又没个话……”他说:“我求驿丞做媒人,想是已都跟你说了。”我毕竟是个女孩家,谈起婚论起嫁,不免如在云雾之中,昏昏沉沉:“他没跟我说什么,或许说了什么我却没听见。”张目说:“再早我也不敢轻言这些个,只因为黄老板一走,你我的差使也都冷落了,不妨我俩结个夫妻相依为命,做个伴。”我说:“万一黄老板回来怎处?”张目说:“黄老板回来又有何用,他还不一样听凭恩主调派?而恩主也早已升天……”
想起恩主来,我不觉扑簌簌地坠下泪来,往日的英雄豪气皆化作儿女柔情。张目慌了,忙说道:“你若不愿,只当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了。”言罢,起身要走。我赶紧说:“谁说我不愿来着?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满面晦气的张目顿时云开雾散:“你真的愿嫁我吗?”我点一点头。张目跳将过来抱起我,转了一遭又一遭,吓得我竟手脚酥软动弹不得,就是一身的武艺也施展不出了。他将我放下,我还半晌站立不住,说了一句:“改日你着人择个吉日吧”,就跌坐下。张目应了一声,又来拽我的手:“我回去马上查历书。”我告诉他:“不可,黑晌读历书要犯墓库运的,还是明天白日吧。”
张目戳在那里,只管笑。
“天晚了,也该歇息了。”我说。
“不急,你我二人再说会子话儿。”他的样儿,是要温存亲热一番。“猴急什么,早晚还不都是你的……”我劝他。
“这是你想差了,我只是跟你叙谈叙谈,岂敢有所冒渎。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我的为人吗?”
“我太知道男人的为人了。当然,你却是不同。”
“好啊,你骂我不是男人。”
果然他露出急色儿本色来,不曾饮酒,却已有七八分醉意。他张开臂膊要过来搂我,我躲来躲去,他又搂我不着,急得他没奈何,就苦苦哀求说:“行行好吧。让我只搂上一搂,以表仰慕之情,绝无非分之想。”我笑道:“你要搂上一搂就已经是非分之想兼轻薄之举了。”不提防,我还是叫他亲上了一下,虽鸡啄碎米一般,但还是让我觉得热炭烫了似的,烧红了整张脸儿。
我使劲将他逐出门去,劝他请回,有话明日再谈。他仍缠扰:“敢你是怕我做不成君子,把持不住自己吗?”
我说:“不,我怕把持不住我自己。”
天刚亮,我便跑到庵里,恨不得跟静怡痛饮快谈一番。终是心上放不下,向她来讨个主意,谁叫她比我大来着?
“且请少坐,奉过茶,再收拾素斋用了,有话待说。其实,你不说也无妨,我早已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静怡道。
“我不曾开言,你怎会知道?”
“还用再说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我们在小庵花园的亭子上坐了。
“时值乱世,一己斗不过运命,逃避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还不至委屈了你宛如仙子似的小模样儿。”
我不知她的意思,又不好轻问:“姐姐难道真甘心一世就这样扫径焚香,不作他想,岂不可惜了?”
“我只活在过去。”
静怡攥着我的手儿:“一个女孩家,遇一知己,终身有靠,也该知足了。切莫再想那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便能乐在其中了。”她的手好凉,冰镇过一般,倒把我喜动的眉梢也寒了下来。“姐姐的心太苦了。”我说。静怡替我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姐姐活在过去,妹妹只管活在将来,两下并在一处,恰是个圆满。”坐不多时,山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一看,不光静怡一惊,就是我也仿佛当心一拳,一时没了摆布。原来来的竟是王品,见他熟门熟路,显见是常来常往。想起那日里在庵里见到的男人身影,不是他又是谁?王品见了我,比我还慌张,忙说他是来拈香的;静怡也跟我再三掩饰,说这说那,神色又很忙乱。一时,几下都很是尴尬,连话都说不出,冷了半天的场。我也没了再说什么的趣味,随便敷衍了两句,便匆匆离去。静怡还追在后边说:“改日姐姐有一份礼物要送与你。”
我一溜烟地跑了,到驿馆,见张目早等在门口,心才定了。问他择出日子来了没有,他顿足道:“你还问,我真是命苦。”我说:“娶了我,你还闹命苦?”张目道:“我查过历书了,今日不吉,明日也不吉,要待后天方可,竟需那么久!你想,我怎能熬得过去?”我见他急扯白脸的架势,不禁笑了,戳他一指头:“瞧你那点子出息。”我二人正合计合婚的事儿,呼啦啦,只见林驿丞他们一群人一齐拥入。林驿丞说新房业已收拾停当,李耳也说花轿、执事都备好了,厨下的那些七姑八姨更是以娘家人自居,给我谋划嫁妆。到了这个地步,你说还容你自家做主吗?只好跟一对木偶人一个样儿由他们摆布,众人怎么拨,我俩就怎么转。一时间,忙得不能拾闲,光衣裳试了一身又一身,到大婚那日也没定准。一伙子人给你出谋划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愈发让我拿不下主意。林驿丞还说祝氏也想过来帮忙,怎奈她一个寡妇身份,不尴不尬,又怕冲了喜庆气氛,故而只好躲了。不过,她还是帮我俩合了八字,怎么这么巧,居然合了一个上上配,我谢了又谢她。
都说是天作之合,驿馆挂上了大红帐子,个个一脸的欢喜。可是,成亲的头天夜里,我还是号啕痛哭了一场。忆起仙逝的爹,忆起仙逝的娘,委屈得像三岁小孩一样,倒在七姑八姨的怀里哭个死去活来。林驿丞本是来劝的,见我泪如雨下,鼻子先酸了,揉着眼睛就退了,他说他受不了这个。一屋子的妇人简直哭成一团,八成是各自想起了各自的苦楚吧。李耳开门送礼包来,竟吓了一跳:“这里果真是在办喜事吗?”叫妇人七手八脚踢打出门去。好日子这天,我搭上红盖头,被抬进新房里,拜了堂。两班鼓乐吹得山响,震得我头晕眼花;妇人婆子们还要立这规矩那规矩,可劲儿折腾我。今日非比寻常,我也不敢张狂,只得忍气吞声。林驿丞一班人倒没为难我,也没在酒上勉强张目。静怡自然也来了,仍旧是一身缟衣素裙,却很抢眼,只缘人多,也未来得及多说话。
乱了一场,房中人逐渐散去。张目猴急,盖头都顾不得给我挑,就抱我到榻上,让我掐得他直叫痛。这时候,窗外有人嘻嘻笑:“娘子还未叫痛,汉子倒痛起来了,有趣儿有趣儿。”知道李耳、王品他们在听房,我不再言声,结果叫张目把便宜占去。任他风雨大作,我只咬着被角忍着,怕传出去什么闹笑话。次早起来,梳洗完毕,去祠堂烧了香。妇人们嘱咐我,做人家媳妇就当气度端凝,不可露出轻浮模样。有话不能讲,憋得难受,真是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张目还问:“你怎么变得没话了?”我说:“我想心事呢。”张目又忙问:“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这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张目一惊:“你是说咱二人离开驿馆?”我说:“是啊,而今你我都无牵无挂,理当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张目面有难色:“你瞅瞅我,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担,出去能做什么营生啊?”我说:“你做不来,不是还有我吗?缝补浆洗总能养你。”张目不爱听了,再问他什么,他都是嘟着脸一言不发,真是急病遇见了慢郎中,活活能把你急煞!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