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传出去,驿馆的名声就受损了,谁还敢再来下榻?我们备下刀枪,各自辖管一个出口,又叫差役多点几盏玻璃风灯,并约定谁先见到鬼,不要喊叫,轻声咳嗽一声即可,通知众人包将上去。夜里,大家喝了几口烧酒壮壮胆,大睁着眼睛留神观瞧。将及三更,一阵寒风吹过,果然见一个头戴角巾的人形,飘然而至。我突然跳将出来,大喝一声:“何方妖精,来此兴风作浪?”那鬼倏然立住。我拔刀照她脑袋就是一家伙,她也挺剑相迎,一来一往便搭上了手,战了几个回合。张目他们听见动静,也都聚拢过来,那鬼显见是怕寡不敌众,趁她打愣的时候,我叫三娘摘去她的面罩,看她究竟是谁。那鬼倒麻利,掉头就走,我跨前一步,刀刃挑在她的膀头子上,可惜力道不够。我们紧追不舍,面前突然出现一堵高墙,那鬼迟疑一下,拉住藤萝翻墙而去。我们再找,已不见了踪影。转过天来,少不了焚香点烛,驿馆一时翻了天,简直慌乱得不成样子。我劝各位:“人生在世,遇见一两个鬼,本来是免不了的。”王品到底嘴巴好使,他接茬说:“即便是鬼,也比那些个设骗局、赌局、拐局的宵小之辈及贪官墨吏要良善许多。”我言道:“还是王老弟明理,心里没鬼,便不怕鬼。”说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嘀咕,驿馆中人心里没鬼的有几人?只是不晓得这个女鬼究竟是蛇虫鼠蚁变的,还是豺狼虎豹成精。到天阴月黑,我们又聚众等那鬼出现,灯笼火把将馆驿后院照得白昼一般亮,却白白侯了一宿。那鬼竟没再来,把我们爷们儿诳了。
到家,也未提起闹鬼的事,怕惊了景儿。进屋,发现桌上摆着一封信,见字便知是我上峰寄出的。我的上峰是个江南名士,与我家是世交,有父一辈的交情。前几年,他下了南洋,成立了革命党,要推翻满人的统治,施行共和,跟老广孙文相呼应。他屡次找我谈,我终于被他说动了,也豁腾起革命来,起了誓,从此就潜伏到这个驿馆来,一待就是多年。
按规矩,我时时要给上峰通通消息,上峰隔三差五也将指令发我。只是上峰太迷诗词歌赋了,常常写些四六八句的韵文给我猜谜,这是我最不惯的。比如通知我谁谁狗官去了什么地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不明说,非要“芳洲拾翠暮忘归”;再比如他告诉我某某大员又高升了,任了新差使,他也不正经言语一声,偏偏“风浩荡,欲飞举”,害我一猜便是半宿。这一封信的大意是孙文已经回国,不久将与之见面晤谈,结成一体,跟朝廷作对。这时候,景儿过来跟我搅局,说她同祝姨一起去了娘娘庙会,看了会子洋片,吃了一支糖葫芦,还直闹脚疼。原来她也是裹了脚的,让我给忘了。毕竟不是天足,走的路稍为多些,就倦了。我叫她烫烫脚,说着就去给她烧水,她嫌羞,便自个儿去了。都说自古佳人有一分颜色,便受一分折磨;赋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这个我不管它,我偏要我的乖女儿,会音律,通歌赋,又天娇颜倩;大些,再嫁一个好人家,红颜得主,也算我不枉做一回她的爹,尽了道义。突然景儿在里间屋冲我嚷:“水烧开了,您沏茶不?”我说:“我来我来,小心烫了你。”就忙忙地奔里间屋去,祝氏不在,真是多有不便。
我想妥了,革命党一旦东征西讨得了天下,四海升平、八方安靖之时,我便告老还乡,娶了祝氏,加倍宠爱她些,趁着不太老,生上几个聪明仁智的孩儿。打春暖花开,祝氏越发粉团一样,看着馋人,只要与她调笑,她总再三阻拦。若强她,她则沉着脸起身便走,说身子困倦,先要去睡了,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因此我俩就只能这样脸对脸地蹉跎时日。我盼着革命成事的心气,较他人更盛三分。到那时,我终日大门不出,抱抱孩子,种种牡丹。闲了,喝两盅,条凳上一躺,鼾鼾地睡去,捎带脚再做个子孙满堂的梦,岂不不胜奇喜?正美着,突然有人拍我一掌:“作甚怪来,自己只顾傻笑?”蓦回首,见是祝氏。我笑道:“我正做梦娶媳妇呢,娶的媳妇恰恰是你。”祝氏埋头自叹道:“咱一个残花败柳,怎配得上堂堂的驿丞。”出言的味道听着不对,我知道又捅了她的肺管子,不敢说了。
无奈我杀人太多,罪孽深重,不可不防,便特意在景儿门楣上挂上一盏灯笼,叮咛祝氏万勿熄了它,避避邪总是好的。待我到了驿馆,见前后院俱设了长明灯,浓浓一院春色,好不亮堂。我对王品说:“驿馆怎装扮得跟青楼一个样,敢是哪个到破瓜之期的小女待等谁人梳拢?”王品也凑趣地道了一个万福,捏着嗓子学那大茶壶声调:“就等您老了,今儿个怎得工夫在此闲游?”虽是都嘻嘻哈哈,实则个个人心惶惶,不知那个女鬼是冲着谁来的。私下里或在家设堂或到庙里去超度孤魂,又戒了几天的荤腥。果然管用,数日里馆驿上下安息了许多,悄然无声;好在那个女鬼还算仁义,从此再也没来现身,各自都放心不少。复又谈笑畅饮,也重又关心起后花园的花花草草,评评夭桃如何艳,红杏如何浓,牡丹则如何富贵,一如寻常。我想,人真是没个记性……
只有李耳总是一脸斯文气象,邀他坐席也勉强得很,酒更饮不下,强不过时仅沾沾唇做个样子而已,似有万千心事。问与他最投契的王品是何缘故,王品也答不上,只说:“要知其中奥妙,除非问他自己。”我越发地留意起王品来,忧也没用,疑也徒然,不若我盯他一盯,解开谜团。一日,见李耳出了驿馆,一步懒一步,迈不开腿的样子,我百米之外尾随着他,瞬间也曾转过一个念头:李耳跟我也算交情不错,盯他的梢妥是不妥?继而又想:光绪还是老妖婆的亲外甥儿呢,说将他罢了还不就罢了?况且我也未必是害他,若能度他自当度他一度,不至于走邪道。街上人流如织,偏一个卖豆腐的拦住了我。他本来与我就相熟,不免要扯上两句闲话;待敷衍过他,李耳早已不知去向。这个李耳倒还真有些道行,居然能把我甩掉。我心下仿佛受了一场天大的屈辱,百般气苦,愤愤地起誓道:我非要摸清他的来路,让他晓得我老林的手段!
七
房二爷和蒲先生说:
“听谁说过官府要拿书铺的黄老板吗?”
“不曾听说。”
“那他怎会跑路呢?”
“他不会是跟拳民或是洋人有些瓜葛吧?若是一般的逃难,何至于吓得魂不附体,仓皇出逃?到银号,打上几千两的银票,拿信封封了,递至衙门口去便已无事。话又说回来,他黄老板也忒过分,即便有风吹草动,也当知会你我一声才对啊。我三人往日无仇,近日又无冤,知道信儿,不但不能恶以相报,反会党护他些,免他落难。于今,东西南北,也不知黄老板哪里去留脚,更不知到何日能再见,唉……”
如此说来,你我都小瞧了他,我们当他是笼中鸟,却原来他是天上的凤,定然是有些来历的。你也不必悲伤,此一去,他登高远望也不可知,何时衣锦还乡来更说不定,只可惜通州城荒疏了一家好端端的买卖,我兄弟少了一个知己。
“算了,从前的恩怨,可以两忘了,想也是徒然。”
现在泡茶楼的只剩下开花铺的房二爷和开香铺的蒲先生了。开书铺的黄老板丢下生意,突然出走,让他们二位倍感荒凉,凑一块儿,总免不了叨叨起他。
他们俩都疑云重重,听说黄老板小时进学,名第不是一位,定是二位,总不出三位,可他为何弃了衣巾,跑到通州城来开了个书铺,这是他们俩最想知道的。其次,便是戊戌定了,庚子也平了,兵乱都已过去,他黄老板反倒跑了。他二人恨他太匆匆,不曾问个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想明白,胸中不禁千思万虑,肠回九转。一日,房二爷实在憋闷不过,便撬开书铺的天窗,跳将进去,细细搜寻一番。但见书架林立,停停当当,料然不是慌张离去的;再看抽屉里账簿跟银子也都俱在,倒似临时出门办货有个十天半月就回来的样子。房二爷更觉得奇异,因怕蒲先生知道首尾,没敢太耽误,便急急出了铺子,又将窗子整修如故,叫人无法发现。所以,今儿个他跟蒲先生说话,却闭口不提书铺里的所见,管自装糊涂。
“我到衙门口打问过,那里并不曾传他,也未听说谁刁难他。黄老板一去,肯定别有缘由,只是你我兄弟猜不到就是了,只得抓耳挠腮思疑了。”“我晓得街上有洋人画像,画出来跟真人一个样,当初要叫黄老板画上一张就好了,叫官府查找起来也近便些。你难道还不知道?有个洋人就在浙江局门前摆画摊儿,几个大子儿可以画一幅,先头衙门口还不让,赶他……”“衙门口真闲得慌,连这种事也要管?”
“只因为洋人画画儿有蹊跷,与我们画得不同。近处看满脸麻子,搁远处再看,简直活灵活现。”
“还有这等神奇?改日得闲我也去画上这么一张,挂在我的铺子里,瞅着稀罕。”
这时候,伴儿过来续水,二位赶紧住了嘴,不说了。
“这小子走了,且听我接着说,衙门口不是打算赶洋人吗?不知谁说西佛爷在宫里也请过洋人给画像,这下不光不赶了,知府知县还都上赶着求洋人画他,一下子轰动了邻里,扶老携幼,都来瞧西洋景,天天好不热闹。”“即便有洋人画的像,衙门口又有何种理由缉他黄老板?他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得罪哪个为官作宦的;就是搜他的书铺,也规规矩矩地摆设着,找不出什么疑点来,账簿和银两俱在,能怎么样了他?即便是撒下网来捉到他,他随便说他父亡母故,回家来丁忧,你也照样拿他无奈。”“他账簿和银两还留在铺子里,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么一问,蒲先生当下就慌了,料瞒不过去,只得嘿嘿地笑。房二爷这才知道,蒲先生也进书铺里搜过,却也不去点破,心知肚明便是了。就掉转个话题,对他说:“你这件花绉长夹袍该换上一换了,看看满茶楼的人,谁有你邋遢。”蒲先生说:“小本生意,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凑合再穿一季吧。”我言道:“你那香铺生意一向兴隆,光驿站上的买卖就做不完,休想跟我哭穷。”蒲先生登时张皇起来,张着嘴说不得道不得;房二爷不禁暗自得意,以为打在他七寸上,眼睛紧紧抓住他不放。
“你那花铺,怕是没驿站,也不会开在这里吧?”
“好了好了,我的蒲先生,咱俩就别再斗嘴儿了,总而言之,各自心照不宣便是了。”
不知何时,伴儿又戳在他们桌前,听得正入神。房二爷一脸的不悦:“你怎走道没声响,多咱站在这里的?”伴儿唯恐这位爷借故生事,无端辱骂自己,赶紧言明:“我刚刚过来,你们说什么我全没听见。”蒲先生怕人多眼杂,急忙排解,让房二爷切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又呵斥伴儿道:“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不唤你不许再靠前儿。”伴儿也乖巧,应了一声,一溜烟跟兔爷似的跑走了,剩下房二爷兀自在那运气。
“你去去火。”
蒲先生将一盘话梅挪到房二爷的跟前。
“头些日子,驿馆内闹鬼的事你听说了吗?你给断断,到了是人捣蛋,还是鬼作祟?”
“咦,你怎知道驿馆内闹鬼了,不是林驿丞挨个儿嘱咐,不许一人透露只言片语,谁传出去就打谁的板子吗?敢是你这一回又没少花赏银吧?”“你若总没个正经,我就懒得与你再说什么了,我说得到做得出,不信,往后你就看吧。”
“与你耍笑,你又何必如此谈锋犀利呢?”
“我看,你我总是话不投机时多……”房二爷说。
两个人庄重起来,说了会子闹鬼的事,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晌午。房二爷来了兴致,非要喝两盅,遂拉着蒲先生出了茶楼,进了酒馆。伴儿肩上搭着毛巾,吆喝了一嗓子:“送客。”下边一迭声地跟着喊:“二位爷走好。”酒馆大堂上悬着内阁大学士白镕的匾,两人端详了一阵子,方才找座坐下。房二爷说:“告诉你个新鲜事吧。”蒲先生道:“说来听听,以广在下闻见。”房二爷说:“俄国老毛子跟倭寇要开战了,你知道吗?”蒲先生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狗咬狗,碍我蛋疼?”
“此言差矣,他们开战确实不关我们的事,你要知道他们要在哪开战就该大动肝火了。”
“这个还真不知,你指教。”
“他娘的,他两国交兵,却要拿咱大清地面当靶场。朝廷居然还说要中立,你们打你们的,我们不掺和,任人家祸害,你说气人不气人?”“这是个谎信吧,我不大信……”
蒲先生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太监那里听来的,他们怕又遭庚子那年的劫难,一气跑出来二三百口子。老毛子和倭寇都跟西佛爷立保证,保证不伤百姓,你想,炮弹能长眼睛吗?一炮落下来,房倒屋塌,血肉横飞,不伤了百姓才怪。西佛爷硬是信他们的话,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这时候,跑堂的端上酒菜,蒲先生说:“拿走拿走,我不吃了。”跑堂的问:“您老觉得怎么不可口?”蒲先生说:“他们要打干吗不在他们的地头上打,偏到人家地界上来捣蛋,这不是欺负人吗?”跑堂的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爷,忙说:“您看,都是照您老的吩咐上的菜。”房二爷将跑堂的轰走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忙你的去吧。”蒲先生在门口招呼过两个叫花子来:“你们端去吃吧。”两个叫花子赶紧施礼,一口一个活菩萨叫着。蒲先生见叫花子一身褴褛,心不忍,又叫跑堂的多加了二斤饼;怕他们又要言谢,啰唆起来没完,便轰他们出去吃。房二爷说:“我就不该告诉你!告诉了你,你又焦躁。”蒲先生说:“气死我了,要这么下去,我宁愿不再当这个大清国民。”房二爷问他:“不当大清国民,你当什么?”蒲先生啪地一拍桌子:“我他娘的出家,托个钵满世界化缘去。”房二爷唯恐旁人听了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央求道:“我的爷爷,咱们不再谈国事行不行?”蒲先生也觉出自己失态来,左右瞅了瞅,挠挠头皮,苦笑道:“唉,年岁都一大把了,还这么不老成。”“怪不得你,谁听了不气?”
蒲先生叫跑堂的拿过手巾,净一净脸,定一定心,重又要了酒菜,排列桌上。二人浅酌慢啜,只是任什么山珍海味也尝不出味道来。相熟的人碰到,招惹他们:“两位老板放着生意不做,怎只顾得在这里买醉?”他们也不应声。
“黄老板真不仗义,就这么生生地丢下咱俩……”
你道他二位何以平白怪罪起黄老板来?只因搁在从前,房二爷跟蒲先生一有口角,黄老板总要站出来,各掴上五十大板,责骂他们几句;二人也就老实了,不再作计较,相对一笑,天下又太平了。现在黄老板不在了,他们争竞起来,却无人来解劝了。
“他不在跟前,还真是寂寞了许多。”蒲先生叹了一声,又念起黄老板的好来。
“谁说不是来着。”
“是话,打他嘴里说出,就趣味无穷。”
“为人也慷慨,哪一次吃酒饮茶,不是他抢着付银子?谁若争,他便说,谁叫我长你们几岁呢,理当的。”
“你说的是,这么一想,我倒不怪他了,人无恻隐之心,也便不是人了。”“年节,你我谁又没受过他的礼物?”
“没错,我腰间的这块佩玉就是黄兄给的。”
惆怅了一会子,二人你一盅我一盅,不免都喝高了,眼球凝了,面皮青了,似发起痰火来的架势。
“悔不当初,我们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