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末了,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抬起头来涎脸问道:“不是说师父有话要问吗,也不知要问些什么?”
静怡师父起身闭门,回转来直勾勾地瞅我。糟了,这不是好兆头!我想将门重新打开,以示我绝非妄贪花柳之人,怎奈屁股沉得抬不起来,似粘上了一般。静怡师父一步一步挨过来,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窘得宛若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心说:现在要是眠中就好了,惊醒过来不过是梦赴阳台,虚惊一场……静怡师父笑问:“你慌个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辩说:“我没慌。”她挨我太近了,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她突然变了脸:“你知道林驿丞是什么来路吗?”我没想到她问的会是这个,一时懵懂,赶紧说:“林驿丞就是一个驿丞呗。”静怡师父笑道:“我且教你瞧一个东西。”说着,拿出一个玩意儿让我看。我留神瞅了瞅,竟是洋教士常带在脖子上的十字颈链。她接着说:“这原来挂在泼皮曹七脖子上的,我却在你们驿馆后院发现的,显见是你们的人把他杀了。”我不禁一惊,忙低下头来。
我言道:“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捉奸要双,捉贼要赃;捉凶嘛,也要见尸才行。”静怡师父说:“尸体必在馆驿之中,想找,总能找出来。”我听说尸体并没有落在她手上,心放下了一半,便说:“就是找到尸体又能怎样?还能将他绑缚辕门,军法从事吗?”
她说:“闹个明白总是好的。”
我问她:“你倒是不是个出家人?”
她却反问我:“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急中生智说:“也是想闹个明白。”
她笑了:“你学舌倒快。”
我突然觉出她的可怕来,如此有算计的人,怕是什么乘隙跃墙的事都做得出来。我越想越怯,就仿佛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般,急于脱身,她却拦住我,眼光一闪道:“我怀疑林驿丞便是那个杀人凶手,你若不信,我情愿跟你打赌。”我问她赌什么,她说:“你盯他半个月,要是不见有异动,我欠你素餐一桌。”我左右为难,应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打岔道:“林驿丞是我的属上,他要发现我盯他的梢,还不得给我个端茶送客。”静怡师父道:“你用不着去盯梢,只需拿耳朵听就是了。”我心里碾盘似的磨过来转过去,不知该不该与她和手,她确有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只不晓得有没有香君的气节。
见我不语,静怡师父长叹道:“世事如棋,人情变换,国难当头之际再噤若寒蝉似的苟存,真真令人齿寒。”我问她怎样才算活出个人样来,她说:“改天换地。”这口气太大了,我故意说:“我可没那么大的抱负,只想学信陵君沉迷醇酒美人,不与魑魅魍魉同流合污就可以了。”静怡师父捂住嘴嘻嘻直笑,却不明言,至今我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从庵堂出来,心下仍是怅怅的,不觉漫步到码头上,见一艘蒸汽船停靠在那里,突突喷黑烟,在东洋常见到,而这里的人听说这船一不用艄公摇桨,二不用纤夫拉纤,都来看西洋景。
我有无限的愁思要缕一缕,却头绪纷繁,一时捯不出线头来。进了驿馆,我就问差人:“你们见到驿丞大人了吗?”差人说:“家去了。”我哦了一声,突然一拍脑袋,心说:管他驿丞何去何从呢,碍我蛋疼?难道我真的灌了静怡师父的迷魂汤,由她指派?一个小女子就能拨弄得我团团转,简直太没出息了!我掉头走到王品的门口,向门上弹指三下,王品探出脑袋来,我说:“走,听戏去。”无奈王品犯痔疮,正撅着屁股趴在炕头上,我只好一个人逛戏园子。半截腰,王品却又追了上来:“趴着也闷得慌,散散心兴许还好些。”我问他:“你的屁股能坐椅子不?”他说:“那就欠着点屁股呗。”我逗他说:“得痔疮总比得口疮强,饿不着。”王品也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主儿,立马还我一句:“赶明儿叫你痔疮、口疮一块儿得,解腻味。”取笑了一会儿,方进戏园子,早有下人在阶台上迎着……
王品说:
本不想跟李耳同去听戏,但是见他像是一肚子心事的样子,我想还是陪陪他为好,顺便探探他口风,我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杀曹七那档子麻烦东窗事发。刚一进戏园子,只觉得里面金灿灿、明晃晃,台上台下华丽非凡,屋顶子上挂得一溜红灯笼,更透着喜庆,义和拳跟洋鬼子糟蹋的痕迹一丝都已不见。扮青衣的小妞在灯光下更显得娇小可爱,一出场,我就给她个碰头好。李耳一脸木然,我碰碰他的膀头子说道:“这小妞像才出笼的甜糕一般,你不想咬一口?”往常时节,他早就与我唇枪舌剑了,这一回,却只回了我一句:“你馋得慌,你便去咬。”
听着台上的锣鼓家伙,瞅着台上的唱念做打,神儿却早跑了,又围着前些日子的那事转悠起来。那是个晚上,我见李耳扛着个麻袋进来,放在假山后边就去拿锨;我凑到跟前想瞅个究竟。未料一解开绳子,麻袋里的人一个劲动弹,揪出来一看,竟是泼皮曹七。我想,要是让他逃脱了,李耳非吃官司不可。于是,我将他拖到荒僻处,一刀了结了他,草草埋了了事。要说起来,曹七这小子确实该杀,可是闹到官府去,毕竟是人命案子,也轻饶不了。况且头年闹教,朝廷赔给洋人不少银子,大户人家都得摊钱,犯了法的更要拿大价钱来保命;银子够数了,才不致打板子、枷号、脖子挨一刀,所以这事必须得缜密,连李耳我都没敢透气。我还跑到庙里许了愿,盼老天保佑。幸好不久洋鬼子就撤了,曹七的事也没人再提起。我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又备了纸马、香烛到庙里烧香还愿。不知李耳嘟噜着脸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点什么关系。我问他:“老兄,为何不乐?”
李耳道:“我有点心事。”
我又追问了一句:“敢问什么心事竟让兄长愁眉不展?”李耳长叹一声:“自古英雄不胜屈指,皆被妇人所误。”闻听此言,我方知惹他心烦的是一笔风流债,也就淡然了。我等希图上进者,岂可妄生淫邪之心,你李耳进退维谷自是活该,那么多天大的事你不往心里去,偏在朝朝作乐、夜夜成双上动脑筋,太懦弱了。我听说八国鬼子把北京糟蹋惨了,老佛爷回来,见圆明园烧个精光,忍不住直流泪。我知道很多人都戳老佛爷的脊梁骨,要我说,即便有些不是,也都怪在李莲英那班阉人身上,都是他们使坏,来让老佛爷背黑锅。老佛爷不待见光绪也是正常,堂堂一个天子,拿不起放不下,还一身的病,难怪在金銮殿上老佛爷坐在宝座上,而让他坐黄缎子小矮板凳上呢。
上中轴戏的当口,伙计端上点心茶汤,我又给后台叫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不大工夫,戏班的班主就颠颠过来客套两句,让我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李耳说:“若是坤角来谢赏,你怕就不这么冷落了吧?”我问他:“不冷落,还能怎样?”
李耳说:“还不得上上下下瞧个饱。”
我说:“你肚里的京货挑子里没什么好货色。”
他却说:“你的老佛爷那里都是好货色,听个戏,也比你我自在些。据说,在戏园子里设个卧房,听戏听倦了,躺下就睡,唱戏的还得照唱,要不价,锣鼓一停,她老人家又醒了。”
“难道老佛爷只是我一个人的老佛爷吗?”我将手搁在他脖子上,“再嚼舌头,小心你的狗头。”
他说:“嗻。”
我找伙计要了一包美女牌洋烟卷撕开,捏出一支来,塞进他嘴里:“给你堵上,省的胡言乱语。”
李耳拿出个玳瑁烟嘴儿,将纸烟插上才抽。
突然打杂的吆喝一嗓子:“快打帘子,许爷、陈爷跟杨九爷来了!”几个信教的小子大摇大摆地进来,还裹着俩仨粉头一起,前头两排的人都赶紧让座,他们几个就大模大样地落了座。
那个开镜子铺的许某,竟让粉头坐他怀里。他将手伸入小襟里摸她的双乳,粉头也不恼,居然嘻嘻地笑。李耳说:“快走吧,再不走,我非得跟他们干一仗不可。”我也瞅着几个洋奴才不顺眼,一团火直透胸襟,欲发作又多有不便,好容易把中轴戏听完,起身出来。回到馆中,约莫是晚饭时候,也没胃口,一灯如豆,呆坐发痴。服侍我的那个吕娘问我吃了没,我问她厨下预备了什么,她说是牛肉,我说:“不是不让我们吃牛肉吗?”这是满人早年定下的规矩,因为牛能耕作,种田人不可或缺,宫里宫外的当差一律不让吃它。吕娘说:“我的少爷,都什么世道了,还有这般讲究?”说得我又心寒了半天,大清国真的就要走到头了吗?
夜来,我光在当院转磨磨了,以消遣襟怀,寂静中突然听见不远处张目的角门呀的一声响。我探头定睛一看,竟是三娘身形一闪,旋即推门进去,就将门轻轻掩上。我想:他俩果真有一腿。也是闲得慌,便要捉他们的奸,将来逗他们一逗。我踮脚过去,隐身在窗外,却听见三娘嘤嘤地在哭,哭得好不伤心,张目则在安慰她。这倒吓了我一跳,恐怕屋里知觉,又连忙跑回到自家房里去,吹熄了灯,一头钻被窝里,装作睡觉的样子。
我的枕头跟老佛爷相仿佛,也装的是茶叶,闻着清香还能生津化痰。我又在放枕的位置上掏个窟窿,便于倾听门外的动静。可惜我不是李耳,一睡去就是暮鼓晨钟声闻九天我也照睡不误。料想这会子张目一准是贴着三娘的香腮,捻着一双金莲把玩不已呢。到了,我还是忍了忍欲念,找出一本书念,逼自己做一个圣贤子弟。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一向强梁的三娘哭什么呢?撒娇么?平时她穿的衣,梳的头,裹的脚都很素淡,不甚妖娆,或是深闺年事逸则生烦也说不定。寻常装出个正经样儿来,见了张目,眉眼之间自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春情冶容。光景寒微的张目哪受得了这个,还不当下就酒醉花迷……要说他张目,除了眼力比我强一些个,真找不出太多非凡光彩来,好端端的一个三娘怎赛嫦娥一样偏偏奔广寒宫去呢?越想越想不出个头绪,头倒疼了,最后起来糊了一贴膏药才躺下。
横是后半夜了,我朦胧听到小脚走过的咯吱咯吱声,料是三娘跟张目已结了风月闲情,心中就如同打翻了油盐瓶子酱醋罐,说不出什么滋味来。一觉醒来,又后悔不及,暗骂自己既打定主张终生不娶妻不纳妾,又净想那些个不体面的勾当,岂不太过阴鸷了!况且张目平日与我还有些交情,起码吃喝不分彼此,即便是多年换帖的至好,也莫过于此,我竟背地打他红粉的主意,实属大不该。早上,见了三娘我不免讪讪的,倒是李耳嘴上没什么遮拦,直问三娘:“眼睛怎红肿成孟姜女一般模样,敢不是谁欺负了你?说来,我去行侠仗义一番。”三娘回道:“叫你识几个洋字码还可,论拳脚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林驿丞也跟着凑趣儿,嘿嘿笑着说:“这话未必是虚。”大伙儿都笑,笑得李耳面红耳赤,而我始终羞惭无言,只管泡一壶酽酽的茶来喝。他们都偷眼瞅我,幸好没人过来问我什么,若问,我还真说不出口,羞也羞煞了。闲暇时,林驿丞问我:“王老弟,你的嘴呢?”
我跟他打岔:“我把嘴丢上房了。”
林驿丞说:“取来去,没了嘴,你就不是你了。”
我一想确是,就说:“稍等片刻就取来。”
晌午头,几匹马倒下了,怕是得了时令病,耽误了使唤。后来牲口大夫来了,瞅瞅马粪蛋子说:“马肚里有了虫,开一服药,打打就可以了。”驿馆上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抽一袋烟,卖弄卖弄唇舌。林驿丞问我:“听说西佛爷现在天天也跟洋人串门了,洋人进紫禁城如同走亲戚?”我笑道:“你是从哪个村叟那里听来的?老佛爷见洋人那叫办洋务,行外交,也好阅历阅历,长些个见识。”林驿丞本来就是个山野莽汉,所知寥寥,说出话来没正经的时候多:“有人告诉我,洋人平时都赤着身子,不着一缕,遇到对劲的女人就地便云雨一番?”
一屋子人都笑岔了气,三娘干脆啐了一口,走了。我言道:“你说的那是洋牲口,不是洋人。”林驿丞还怪较真的:“那洋人到底何等样子?”我说:“你去问李耳兄吧,他是留过洋的。”李耳滑头:“是,洋人就是林公说的那样,在东洋,男女都在一个堂子洗澡。”林驿丞两眼瞪得溜圆:“真的?唉,早知这样我也该渡海留洋,大开一下眼界。”我心说:难怪你林驿丞宦海扑腾这么多年,提不了员外,升不了郎中,得不了京察,放不了府道。一句话,就是色害的。肝火弱,欲火旺,怎成就大业?任他个驿丞都已经是便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林驿丞虽没多少头巾气,却不乏江湖义气,能担事,自己就没少得他实惠,总得感恩才是。再则,林驿丞迷好歹迷的是娘们儿,总胜过那些抚台、藩台、臬台大人们花样翻新强些。那些混账王八蛋笙歌归别院、灯火下楼台的日子过腻了,在家养几个眉清目媚、雪白肌肤的俊童,着上花枝般的女装,起个春兰秋菊一类俗艳的名儿,供着龟奴的屁股当宝贝,更有甚的还要把俊童娶上房去做姨太太,以为时兴,不好喜这一口就不够气派。不晓得老佛爷知道不知道这些个,知道了一准得将他们踢出侯门,扒掉他们身上的蟒袍补褂。我们几个聊乏了,张目吵吵着要打牌,我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了。
我说:“我在牌桌上总是输家,压根儿就不曾赢过。”
不知什么时候,三娘又回来了,她在我身后说:“要想赢牌,就得将袜子反穿,这办法灵得很。”明明是对我说话,她的眼睛却是望向张目的。我说:“既这么灵验,你如何不把这秘法告诉张目老弟?他赢了,叫他给你添些镜奁、脂粉和香水什么的。”三娘登时网起一对弯眉,瞪起一双娇眼:“我才不稀罕呢,给我,我也丢了它。”张目低头只是捂着嘴偷笑,不料让三娘瞅见了,狠狠地哼了一声,搬个凳儿离他远些,坐到我跟前来了。林驿丞吩咐人把四扇屏风挪过来,问他挪那行子做什么。林驿丞说:“总要遮遮耳目,一来生人,外边咳一声,我们就装着谈公事。”
我摸牌,三娘替我支招,竟连赢两把。三娘原本一个燥烈性子,宜喜宜嗔,出言也爽快,这几日却性情大变,突然变得温软软透着无限风韵。玩半截儿,三娘悄悄问我:“你怎不探一探静怡师父去,人家还问起你来着?”我说:“多咱?”她说:“就昨个儿。”我奇怪得很,心里暗自翻了个跟头:才刚见过的,说了一大车的话,怎又跟三娘有这番做作呢?
六
林驿丞说:
其实,杀掉文良老爷的人就是我。
文良老爷早在来驿馆之前,我就接到密函,被告知文良老爷身上揣着一封老妖婆给盛京几位旗主的密信,着我务必截获。
杀文良老爷和他那几个蠢货着实费了点气力,幸好有绿林朋友相帮才办妥。饶是这么着,还是把脚脖子崴了。平日我是不坐轿的,嫌憋闷,再说我又不是个娘们儿家,怕谁瞧?张目、李耳他们没少笑话我,笑话我失了官体,孔圣人言道:“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穿身官衣,满大街步辇,成何体统?这一回,想不坐轿都不成了。我将搜出的密信送与上峰,也算交差了。上峰说:“密信里都是些谴责光绪的话,骂他成天价跟洋人学说洋话,还光摆弄钢琴,政务反倒荒疏了;老妖婆怎么劝,皇上也不上心。看来,老妖婆惦记罢黜光绪取而代之不是一天半天了,这封信就是她提前打下的伏笔。”对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