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瑞森电信公司是美国最大的电信运营商之一,按照4月发布的一份绝密法庭指令要求,国家安全机构目前正在收集该公司数百万美国用户的电话通信数据。
“《卫报》掌握了副本的这份法庭指令要求威瑞森公司‘每天持续不断地’向国安局提交系统内所有电话通信的数据,无论是美国本土通话还是本土与海外的通话均是如此。
“这份文件史无前例地表明,在奥巴马政府的统治下,数百万美国民众的通信记录正在被不加区别地大规模收集起来,无论他们是否有任何不当行为的嫌疑。”
这篇文章立刻激起了很大反响,远远超乎我的预期。那天晚上它成了所有全国性新闻的头条,主导了政治和媒体领域的讨论。几乎各家全国性的电视台都要求采访我,让我感觉应接不暇,包括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微软全国有线广播电视公司(MSNBC)、全国广播公司(NBC),包括著名节目《今日秀》(Today Show)、《早安美国》(Good Morning America),等等。我在香港花了很多时间接受众多关心此事的电视节目主持人采访,他们都认为这次报道的内容是重大事件,是真正的丑闻。尽管我经常与体制内媒体立场迥异;这也堪称是我在政治领域撰写报道的职业生涯中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不出所料,白宫的发言人立刻为大规模收集通信数据做了辩解,说这样做是“保护国家免于恐怖分子威胁的关键措施”。参议员情报委员会主席、民主党人戴安娜·范因斯坦(Dianne Feinstein)是国家安全监控政策的忠诚拥趸,她告诉记者们说这一计划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民众希望保持本土安全”,这让人不由再次想到“9·11”事件之后的恐慌情绪。
但大家对这些说法似乎都不以为然。亲奥巴马的《纽约时报》在社论版发表了一篇文章,强烈谴责政府的做法。在题为“奥巴马总统的天罗地网”的这篇文章中,该报指出:“奥巴马政府的这种说法意味着行政部门将行使被赋予的任何权力,而且很可能将其滥用。”在嘲讽政府生搬硬套地以“恐怖主义”为由来为监听计划辩护时,社论宣称,“政府已无任何公信力”(因为由此引发了一些争议,文章发表几小时后,《纽约时报》悄悄地软化了一下这种谴责的程度,在前边加上了“在此问题上”这几个词)。
民主党参议员马克·尤德尔发表声明指出,“这种大规模的监控应该引起所有人的警惕,我曾经说过,民众应该为政府行为的这种僭越感到震惊。”美国民权联盟说,“从民权的角度来看,这一计划可以说令人无比惊恐……它超越了奥威尔小说中描述的那种恐怖情况,进一步证明了在多大程度上基本的民主权利已经秘密地受到了不负责任的情报机构的压制。”前副总统阿尔·戈尔(Al Gore)登录推特转载了我们的文章,写道:“只有我这么看吗?无所不在的监控难道不是极为令人愤慨吗?”文章发表不久,美联社就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参议员那里证实了我们一直极为怀疑的内容:大规模的电话记录收集计划已经持续数年之久,而且面对的是所有美国大型电信公司的用户,不仅仅局限于威瑞森公司。
在针对国安局写作和发表言论的这7年里,我从没见过任何爆料引发如此程度的公众兴趣和激情。不过现在并没有时间来分析反响何以如此巨大,为何会引发这样大规模的公众兴趣和激愤;当前我的想法是乘势而上,而不是努力去搞清楚背后的原因。
香港时间中午时分,电视采访最终结束后,我直接去了斯诺登住的旅馆房间。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有线电视新闻网的节目。嘉宾们在讨论国安局的问题,为监控计划的范围感到震惊,令主持人愤怒的是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几乎每一位嘉宾都对国内大规模的监控进行了谴责。
“监控无处不在,”斯诺登说道,显然很是激动,“我看了你的所有采访节目,看来大家都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时候,我切实体会到了一种成就感。在文章发表的第一天,事实就已经证明斯诺登昔日最大的担忧——他舍命爆料却没有人会关注——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们没看到一丝一毫的漠不关心。我和劳拉一起,帮助他发起了我俩一致认为极为迫切的那场辩论,而现在我看到他在关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大家都以为只有这一篇报道,以为这是单独的一次爆料,”斯诺登说道,“谁也不知道这仅仅是冰山的一角,后面还有更多的内容。”他转身看着我问道,“下一篇要写什么?什么时间发表?”
“‘棱镜’计划,”我答道,“明天。”
我回到了旅馆的房间。尽管已经接近6个晚上没合眼,但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太兴奋了。下午4点半,作为唯一的短暂休息的希望,我服下了一片安眠药,把闹钟定在了下午7点半,因为我知道,那个时间纽约的《卫报》主编们会上线。
那天简宁上线很早。我们互相祝贺了一番,都对文章引发的反应感到惊讶。显而易见,我们交流的口气立刻就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刚刚一起应对了一次重大新闻的挑战。简宁为文章感到自豪,我则为她坚持抵制政府恐吓、决定发表文章感到骄傲。《卫报》已经无所畏惧而又令人钦佩地渡过了这个关口。
尽管当时看起来拖延了很久,但现在回想一下,《卫报》显然动作麻利而又果断,我敢肯定,比任何同类媒体都要迅速快捷。简宁现在也很清楚,报纸方面绝不会就此打住。她告诉我,“艾伦坚决要求今天发表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我当然是乐不可支了。
“棱镜”计划遭到爆料之所以影响如此重大,是因为这个计划使得国安局几乎可以从互联网公司得到他们需要的任何信息,而世界各地的亿万民众都把互联网作为他们的主要通信手段。他们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9·11”事件后,美国政府通过的法律允许国安局开展大规模的监控,几乎可以为所欲为、不加甄别地监控任何人。
能够约束国安局监控活动的是2008年的海外情报监控法案修正案。那是在布什时代国安局无法无天的监控丑闻之后两党控制的国会通过的,其关键内容在于有效地把布什的非法计划赋予了合法地位。丑闻被披露后,布什曾经秘密授权国安局监控美国人和在美国的外国人,因为他们需要探寻恐怖分子的行动。该法案废止了国内监控原本需要的法庭授权,导致成百上千名在美国国土上的人受到了秘密监控。
尽管有人抗议说这项计划违法,但2008年的海外情报监控法案还是授权其实施,而不是予以终止。这条法律的基础是“美国人(美国公民和合法居留者)”和其他人是有区别的。如果要监控美国人的电话或电子邮件,那么国安局就必须得到海外情报监控法庭的单独授权。
但对其他人来说,不管身处何处,国安局进行监控时都不需要申请法庭授权,哪怕他们跟美国人通信也无关紧要。根据2008年法律的第702条,对国安局的要求只是每年向海外情报监控法庭提交一次他们决定监控目标的指导方针,然后就可以得到授权开展工作,而标准则是监控只要“有助于合法地收集外国情报”即可。得到海外情报监控法庭的授权后,国安局就有权确定任何外国人作为监控目标,可以强制要求电信公司和互联网公司提供任何非美公民的通信情况,包括脸书聊天、雅虎邮件、谷歌搜索情况等。没有必要向法庭证明此人犯有罪行,或者提交此人可疑的理由,也没有必要把监控过程中涉及的美国公民过滤出去。
《卫报》编辑首先要做的还是通知政府方面我们的意图——发表关于“棱镜”计划的报道。一如既往,我们将在纽约时间那天的最后时间告诉他们。这意味着他们不会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提出反对意见,尽管难免抱怨,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但同样重要的是,我们要了解一下国安局文件中提到的提供信息的那些互联网公司是如何评价此事的,比如脸书、谷歌、苹果、Youtube、Skype,等等。
因为还要等几个小时,我就回到了斯诺登所住旅馆的房间,当时劳拉在那里跟他探讨一些问题。到了这个时候,因为已经迈过重要的门槛发表了第一篇爆料文章,斯诺登明显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了。我进去后,他在门边又放了几个枕头。有几次,在想要让我看电脑中的一些文件时,他甚至在头顶盖上了一床毯子,以免天花板上的摄像头拍摄到他的密码。电话响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谁会打电话呢?响了几声后,斯诺登试探性地接了起来,原来是旅馆的主管看到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标牌后询问是否需要整理房间。“不用了,谢谢。”他简短地答道。
我们在斯诺登的房间里碰面时气氛总是非常紧张,而当文章发表后氛围就更加紧张了。我们不清楚国安局是否已经判断出了泄露机密的知情人是谁。如果他们已经查明情况,那么他们会知道斯诺登的住处吗?随时都很可能有人敲响斯诺登房间的门,让我们的合作非常不愉快地瞬间终止。
我们交流的时候,电视一直开着,似乎一直有人在谈论国安局的问题。关于威瑞森公司的新闻播出后,新闻节目基本上一直在谈论“不加区分地大量收集”、“当地的电话记录”和“滥用监控权”。在讨论后续报道的过程中,我和劳拉看到斯诺登一直在关注他引发的这股狂潮。
香港时间下午2点的时候,我接到了简宁打来的电话。
“发生了非常怪异的事情,”她说,“各家电信公司都极力否认国安局文件的内容。他们坚持说从没听说过‘棱镜’计划。”
我们分析了他们否认这件事的各种可能原因。要么是国安局的文件夸大了这家机构的本事;要么电信公司根本就是在撒谎,或者接受采访的人不清楚他们公司跟国安局之间的安排;要么“棱镜”计划只是国安局的一个内部编号,从未跟这些公司提及。
不管原因何在,我们必须重写新闻稿,不仅要把他们的否认包括进去,还要把报道的核心改为国安局文件和电信公司姿态之间奇怪的分歧。
“我们把这种分歧公开出去,让公众评判吧。”我建议说。这篇报道将会推动公众公开讨论互联网行业针对用户的通信信息采取的手段;如果电信公司的说法跟国安局不一致,那么他们就需要在世人面前做出说明,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简宁同意了我的提议,两小时后给我发来了关于“棱镜”计划的新版本文稿。标题如下:
国安局的“棱镜”计划利用了一些公司的用户数据
。 绝密的“棱镜”计划宣称可以直接利用包括谷歌、苹果和脸书等公司的服务器数据
。 这些公司都宣称不知道2007年以来就在执行该计划
引用了国安局描述“棱镜”计划的文件后,这篇文章指出,“尽管文件中提到该计划得到了各家电信公司的帮助,但在《卫报》要求发表评价时,所有做出回应的公司都否认知悉这一计划。”我感觉这篇文章写得很棒,而简宁也承诺说半小时内就将其发表。
在百无聊赖地耗时间的过程中,我听到了聊天信息弹出时发出的声音。我以为是简宁发给我的确认信息,告诉我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已经发表。信息虽然是简宁发来的,但内容却出乎我的意料。
“《华盛顿邮报》刚刚发表了他们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她告诉我。
什么?怎么会这样呢?我很纳闷,难道《华盛顿邮报》突然改变了发表的时间安排,要提前几天发表关于“棱镜”计划的报道文章?
劳拉很快就从巴顿·格尔曼那里了解到,那天上午美国政府的官员接触《卫报》商讨“棱镜”计划的问题时,《华盛顿邮报》听说了我们的意图。那是因为其中一名政府官员知道《华盛顿邮报》也在进行类似的报道,就给他们通风报信了,结果他们为了防止我们抢先就加快了速度。
这时候我更加痛恨这个工作流程了:一位政府官员已经利用了这种出版前的流程安排来确保他偏爱的报纸首先发表文章,可这个流程原本是为了保护国家安全而设计的。
得知这条信息后,我留意到了推特网站出现了关于《华盛顿邮报》“棱镜”计划文章的爆发性讨论。可是等我仔细一看,却发现文章少了什么,其中没有提到国安局版本的官方声明和互联网公司声明之间的分歧。
《华盛顿邮报》文章的标题是“美英情报机构通过范围广泛的秘密计划从9家美国互联网公司收集数据”,文章指出,“国安局和联邦调查局都在直接利用美国9家大型互联网公司的中心处理器,获取音频和视频交流、照片、电子邮件、文件以及连接日志方面的资料,帮助分析师们追踪国外的目标。”最重要的是,文章宣称这9家公司“在知晓内情的前提下参与了‘棱镜’计划的运作。”
我们关于“棱镜”计划的报道是10分钟后发表的,关注的中心略微有些不同;用词更加谨慎一些,但是特别渲染了一下互联网公司的竭力否认。
一如既往,民众的反应是爆炸性的,而且是国际性的。跟通常位于一个国家内部的威瑞森公司这种电话服务商不同,互联网巨头们都是跨国大公司。世界各地几十亿的民众,无论位于哪个大洲,都以脸书、Gmail和雅虎作为基本的通信方式。得知这些公司已经秘密地跟美国国安局合作,把客户的通信信息提供给他们,全球各地的民众都感到震惊。
现在人们开始推测,或许先前关于威瑞森公司的报道并非孤立事件,因为这两篇文章表明国安局出现了严重的泄密。
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发表后,我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读完收到的全部邮件,更不要说回复了。略微浏览一下收件箱,我就发现几乎世界上的所有主要媒体都希望采访我:斯诺登引发的世界性讨论已经如火如荼,尽管文章发表只有两天的时间。我不由想到了我们仍然还要报道的众多文件,想到了这件事对我的人生的意义,想到了这件事对世界的影响,想到了美国政府意识到当前情况后会如何回应。
跟此前一天一样,随后一天的上午早些时候,我在为美国电视台的黄金时间录制节目。这样我在香港那段时间的时间安排模式就固定了下来:夜间通宵跟《卫报》工作人员一起撰写报道文章;白天接受媒体的采访,然后到斯诺登旅馆的房间去找他和劳拉。
我频频在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乘出租车去香港的电视演播室,不过始终记着斯诺登给我的“安全行动”指南:为了防止遭到篡改或偷窃,永远跟自己的计算机和装满文件的U盘不离不弃。我在香港行人稀少的街上走动时,背上始终背着自己沉重的双肩包,无论何时何地。我走过的每一步都紧张兮兮的,经常扭头看自己的背包,每当有人靠近,就更加用力地抓紧背包。
参加完一系列的电视访谈节目后,我就回斯诺登的房间,跟他和劳拉一起继续我们的工作,有时候埃文也会参加进来,只是偶尔瞄一眼电视时才停顿一下。我们都很惊讶,因为反应都是正面的,媒体参与爆料的积极性也很高,而且多数评论员都很激愤:不是冲着爆料者,而是因为我们揭发出的国家监控程度居然如此严重。
现在我感觉可以实施预定的一项战略了,政府方面把“9·11”事件作为进行监控活动的理由,我们可以公然充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