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成,她竟看走了眼,这白籍真当真是方外修仙之人?
许大娘顿时涌出热泪,拜倒在地,朝二人连连称谢。
便在这时,人群中却又陡然传来一声高亢尖细的斥叫:“我呸!也不瞧瞧你那混帐儿子干了什么好事,还有脸求人帮你寻人!”
这嗓门听着耳熟,思思抬头循声望去,来者竟是又是个熟悉面孔。
花娘。
许大娘防备地望着花娘,眼中闪过一丝憎恨,“你这话……什么意思?”
原是站在最前头看着告示的花娘转身拨开人群,冲到许大娘面前,劈头盖脸的骂:“我什么意思?我说你这婆娘蠢得没边了!儿子都扔下你跟别的女人跑了,你还在这儿哭哭啼啼的求人给你找儿子!……怎么,听不懂?你教的好儿子,撺唆我家的姑娘柳絮跟他私奔了!”
许大娘脸色一变,“你、你莫胡说……寅儿怎会抛下我,和一个……婊。子私奔……”
“婊。子怎么了?你那混帐儿子吃喝用度,哪样用的不是我家絮儿当婊。子赚的钱!你道你儿子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还以为你们家仍是当年那般风光?不就是个破落户,要钱没钱,要权也没权,上我百花楼喝花酒倒是半点不含糊!你那晦气的死鬼汉子是这般,生个儿子也是这般混帐!父子俩一个德行!”
许大娘浑身一震。
“你给我看清楚了,官府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你那混帐儿子和我家絮儿都是前天夜里丢了的,他俩相好的事百花楼人尽皆知,不是许寅那混帐撺唆絮儿私奔,他俩岂会同时丢了?还有我家荭儿,她和絮儿最好,谁知道许寅这厮是不是一拐便拐走了她俩,坐享齐人之福?”
“你、你……无凭无据,休要血口喷人……”
花娘一声冷笑,“哼,咱们便走着瞧好了!我可先告诉你了,絮儿荭儿她俩可是我花了心思培育色艺养出来的头牌儿,你儿子要带走她俩,行!你们拿出一千两白银给絮儿荭儿赎身,老娘便将此事作罢!”
“娘亲,絮儿和荭儿还生死未卜,你怎么就说起银子的事儿……”随侍在花娘身旁的姑娘见许大娘一身狼狈,神色不忍,轻轻扯了扯花娘的衣袖。
花娘拂开那姑娘,“怎着?老娘今日就偏要说这事儿,与他们姓许的算个清楚!”
她怒红了眼,目光狠狠地剜了许大娘,“你给我听好了,你最好祈求老天爷保佑我家的荭儿絮儿平安无事,否则,老娘可不管你儿子是死是活,只要我找不回我两个女儿,我定会到官府告你姓许的谋财害命!”
许大娘煞白了脸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旁,众人面面相觑,安静一片。思思亦听得分明,心中暗暗吃惊。
自打昨日起,衙门上下连她在内皆理所当然地以为失踪者必已叫妖兽所吃,故而大伙儿一心只想着要捉拿那吃人的妖兽,保浙县百姓免再受害。而今,若不是花娘闹了这一出,她还不知,这看似毫无半分关系的失踪者之间,原来另有纠葛!
思思脑子转了几转,忖着,若花娘所言为实,柳絮离开百花楼实为与许寅相约私奔,而与柳絮要好的水荭也受唆一同逃跑,那么,他们究竟往哪里跑了?可会是跑到了那座山头附近,叫妖兽所害?那被叫花子误吃下肚的女尸,又会是谁?
这时,只听得花娘身旁那姑娘轻声道,娘亲莫气,官府的大人们会查清楚的,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花娘虽仍气郁难平,却终是不再说什么,只狠狠地啐了许大娘一口,拂袖离去。
许大娘茫然无措地立在原地,百姓看向她的目光却已不复原来的同情怜悯,更有人轻嗤了句“这种不肖子还寻来做什么”、“果真是慈母多败儿”……嬉笑怒骂,仿佛适才的种种是台上的一出戏曲。
若说世态炎凉,但谁又有错?
思思只觉心头甸甸的沉。
*
思思正好要到城西巡逻,便顺道将许大娘送回家去。
白籍真仍是一路默默尾随。
思思早知许家家道中落,许寅母子相依为命,平日里许大娘做些女红针工的营生赚口薄粥糊口,日子过得清苦,却不料原来竟是潦倒至斯。瓦房破旧,家徒四壁,仅仅只能遮风避雨。屋中陈设简陋至极,唯有房中书卷琳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白籍真一言不发,在屋外慢吞吞地踱了一圈,思思懒得理他,目光被搁在床头的一只包袱引了去,微微一怔。
许大娘知她疑惑,解释道,那是许寅为上京赴会试而备的包袱。
思思点了点头。会试的日子将近,一众考生不日便要启程上京赴考。她家唐小舟亦然。
小舟从小立志连中三元,乡试还居然真让他考了个榜首。此后他越发大言不惭地表示日后定要摘个状元,当个奸臣,好一圆他一生都能挥金如土吃喝嫖赌的愿望……
这坑爹货……
思思翻了翻包袱,只见簇新而质地上好的熟宣狼毫、端砚墨锭,仔仔细细地被搁在包袱里,包袱底部还压着一本《论语》。她拿起书卷随手一翻,竟有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笺掉了出来。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字迹细腻娟秀,竟不似出自男子手笔。
再翻几页,原来尚有好几张字迹相同的纸笺齐整夹于书页之间。有的写着诸般诗句如“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有的则是满满的“许寅”二字……纸笺干净平整,看得出来,收藏者对这些纸笺十分珍视。
是柳絮写给许寅的吧?
或许真如俗话所说,君不见,婊。子也有情。
思思仔细将纸笺收好,转过身来,许大娘正凝着包袱默默拭泪。
“非是民妇这当娘亲的偏袒,寅儿近来确然懂事了许多,前几日他还对民妇说,他此番定会考取功名,再娶个好媳妇儿回来孝顺我,让我过上好日子……他又怎会不声不响地抛下我,和一个青楼的小浪蹄子私奔呢?我不信……我不信……”
说到那句“青楼的小浪蹄子”,许大娘神色恨恨,竟是极度憎恶。
这时,白籍真才姗姗踱回屋中,径自东翻翻,西摸摸。忽地,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件洗旧的青色外袍,拿到许大娘面前,问道:“这是谁人之物?”
许大娘一怔,“这是犬子前几日换下的外袍,才刚洗干净。”
思思盯着白籍真,微微挑眉,“这外袍怎了?”
白籍真淡声道:“有血腥气。”
许大娘讶然,“先生说的没错,犬子几日前划伤了手,血迹沾污了袍子,民妇这才让他将这外袍褪下换洗。”
思思心念一动,忙问:“他又是何故划伤手?”
“他只说是失手打碎茶碗划伤。”许大娘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蹙起眉头,“当时民妇见他衣襟上有血迹,还以为他又与人打架,追问了好几遍,他才说是打碎茶碗所致……”
思思追问:“可有见到伤口?”
许大娘点了点头,“右手指头确实有个破口。”
思思向白籍真伸出了手,“外袍让我看看。”
白籍真递过了外袍,思思让许大娘指出沾染血迹处。虽已洗过一遍,但血迹色深,还残留淡淡的印子,像数朵小花漾开在衣襟上。
左右瞧不出端倪来,思思只好将外袍还给了许大娘,交代她仔细收好,又安慰了许大娘几句,许诺衙门会尽快寻回许寅。她看了眼白籍真,微一迟疑,却终是没有招呼,只径自告辞离开。
她却没有走远,而是找了左右邻里打听许家,出乎意料的,竟收获甚丰。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除了修文,主要都在考虑案情的呈现手法,所以码得很慢……对等更的筒子们说声抱歉,接下来我尽量加快速度哈。案子的各种线索渐渐浮出水面,距离真相大白的那天也不远了……大家可以一起推理看看O(∩_∩)O
☆、【第一案】她的身份
许大娘宠溺儿子之事邻里间可说是无人不晓。她一心让儿子专心读书赴考,大小活儿尽拦着不让他干,以致许寅年岁渐长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仿佛还是当年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少爷。
许家祖上有功于国,世代荫官,传到许寅父亲许荣一辈,官拜扬州通判,正如花娘所言,当年许家当真有钱有权又有势,十分风光。然八年前许荣因故被黜官,万贯家财有出无入,竟在在短短一年内尽数被他败光。
又过了没多久,许荣便撒手西归,终是什么也没给许寅母子留下。
许荣被黜官的缘由邻里间也不甚明了,只听说是为官期间遭同袍弹劾,最终被削去了封荫的官职,这才举家搬迁到浙县这小县城定居。
思思又问及许荣死因,此事倒是人尽皆知,真真应了那句“丑事传千里”——许荣乃是“作过死”,好巧不巧,竟是死在了百花楼姑娘的床上,精尽人亡,丑态百出,沦为闲话笑柄。
毋怪见到花娘甚或说起青楼之时,许大娘恨意甚深。
一轮打听下来,城西也巡了个遍。琢磨着这会儿也打听不出什么了,思思决定转移阵地到城南巡大街去,顺道上另一名失踪者吕大德的家调查一番。
拿定主意,她转了个身,陡地被眼前的一抹白影吓了一大跳。
“啊啊啊!”
思思受到惊吓之下大喊的一嗓子显然也惊吓到了对方。白籍真微微愕然,旋即皱了皱眉。
这人是鬼么?走路都不带声音的!
她的武功是如此的高强,耳力是如此的灵敏,可她居然没有察觉他是何时开始跟在自己背后的!
思思大怒,“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道么!”
白籍真:“……”
思思按住突突而跳的太阳穴,深深吸了口气,好声好气道:“白公子,我承认我错了还不行么,我真不是故意卸你手臂的,我给你道歉赔罪怎么都行,你要卸我的手臂报仇我也认了,算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白籍真盯着她的手臂,微微挑了挑眉,“报仇?”
思思:“……”
白籍真你个小心眼!大变态!
她暗暗告诫自己别和神经病一般见识,护着肩臂干笑两声,“呵呵,白公子,听闻您刚答应了许大娘助她寻回许寅,果真是义薄云天,气贯山河,顶天立地,在下敬佩得五体投地,实在不敢耽误您行侠仗义,您先请。”
她打着哈哈侧身让路,白籍真却盯了她一眼,微微扬了扬下巴,冒出一句不知所谓的话,“在那里。”
“?”思思一瞪眼,白籍真你讲话敢不敢更简略一点……
“你身后。”
思思满腹狐疑地回头,循着他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是她身后不远的城门处,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进城,竟是前去搜山的衙门一众捕快与衙役。
旋即,白籍真又慢悠悠的飘来一句话,“那里,有许寅的气味。”
*
县衙。
停尸房光线阴暗,逼仄闷热,透着一股森冷的气氛。
四壁是粗糙的灰墙,狭小的天窗漏进微弱的光线,室内无任何陈设,只有正中央并列横置着三张硬板床。床的面积不大,也就刚好足够一个身量高大的人平躺着。
此时躺在最里侧那张硬板床之上的,却是一具个头娇小,支离破碎女尸。
女尸躯干与四肢的皮肉已无一处完好。
颈部一道深痕结着暗红血痂,右半边身子满布爪痕,皮开肉绽,内脏翻出,白骨森然,霉绿丛生,淌出淡红的血水和黄浊的腐液。左腿则是血淋淋的生肉块拼凑而成,左臂与左半边胸腹已没了,只剩下零零碎碎的几块熟肉块和一根指甲涂着鲜红凤仙汁的小指头。
硬板床下方的炭盆烧着皂角苍术,祛了室内大半恶腐臭味。缕缕青烟中,仍有一股血肉腐败之气萦绕鼻间,直逼得人胃中翻腾。
思思咽下一口唾沫。
白籍真你个混蛋竟敢忽悠老子,臭成这个样子,你居然跟老子说这……位的身上许寅的气味!
她盯着女尸尚算完好的头脸。
肿胀的脸庞一片青白,浮着一层死气,眼球微突,口鼻流出淡淡血水,却依稀可辨出生前的模样:瓜子小脸,柳眉弯弯,樱唇玲珑。
和小舟绘在寻人告示上的娇媚女子有四、五分相似。
“死者女,年约二十,身长约五尺,非处子,已死了有三到四天。左侧胸腹手臂大半缺如,左腿腿根处遭啮咬和外力强行扯断,腿上皮肉被利齿撕咬下。右侧手足胸腹共有啃咬伤七处,抓痕二十一处,深浅不一,皆为死后遭利爪所抓。颈部刀伤一处……”
今日,阎捕头领着尤、蒋、楚三大捕快与十数名衙役搜了大半天的山,妖兽没有捕到,却从一个甚为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这一具衣衫褴褛,残缺不全的女尸。那山洞似是妖兽的巢穴无疑,但当日众人亲眼目睹的食人妖兽却仿佛已消失在郁郁森森的山中。最终,阎捕头等人只好在山洞中设下诱捕妖兽的陷阱,便带着女尸赶回衙门。
此刻,县衙停尸房内,米仵作一边验着这具刚从山中搜出来的女尸,一边报出验尸结果。
阎捕头与四大捕快立在一旁凝神聆听,小舟挥笔唰唰地填写尸单。众人听到此处,俱是一怔,小舟的笔锋也微微一滞。
刀伤?!
众人面面相觑,难掩惊愕。
思思忍不住打断米仵作的话头,“米先生,你刚刚说的刀伤……是怎么回事?”
米仵作指着伤口道:“你们看,颈部这个创口平整细长而光滑,明显是锋利的薄刃划割所致,凶器为刀剑无疑。”
众人闻言无不大震。
这一道刀伤,无疑将全部推翻大伙儿原先的推断——此案绝非妖兽吃人那么简单,若非死者自刎,极有可能是……他杀!
米仵作似乎看穿了众人的想法,却摇了摇头,“不,死者并非死于这道刀伤。按出血情况来看,这个刀伤与抓痕一样是死后受创,只不过,这个刀痕要先于抓痕,是死者刚死不久便被划上的。”
蒋捕快嘀咕了一句:“是什么变态,居然在尸体上划刀子?”
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思思猛地一震。
她陡然想起,在发现妖兽啃噬人腿的那天,她在山上遇过一个来路不明,行为古怪的人。她甚至还将那人带下了山。
她瞬间只觉浑身冰凉。
却听得阎捕头问:“这道刀伤既不是死因,那么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你们先别急,我还没验完呢。”
米仵作将尸体翻了个身,上下验查好半晌,才继续道:“右腿后侧及腰背大片擦伤,沾有大量土渍,有在土地里拖拉过的痕迹。抓痕十处,同为利爪抓伤。腰间另有大片撞击所致的瘀痕,为生前所伤。”
最后,他微眯着双眼,仔仔细细地摸索着女尸的脑袋。摸到后脑勺那处,他的双手顿了一顿,遂从腰间的袋子中掏出一把剃刀,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三下五除二地将女尸一头青丝剃得光滑溜溜。
这算不算……亵渎死者?
却见米仵作盯着女尸光秃秃的后脑勺,继续道:“脑后头皮挫裂破损,后脑骨头碎裂,是生前受硬物猛烈撞击而致,撞击力度与腰间瘀伤几乎相同。伤口曾有大量出血,可见擦拭血迹的痕迹,似是试图掩盖伤口,伤口中还混有少量不明粉末和尘土。死者受此重创,只怕是气还来不及咽下便毙命当场……这,便是死者的死因。”
诡异的寂静中,不知是谁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
错了,他们都错了。妖兽不会在尸体上划刀子,妖兽更不会擦拭血迹试图掩盖伤口。它只不过是和赵狗蛋那群叫花子一样,恰好食用了尸体而已。
在死者死后擦拭血迹,又补上一刀的另有其人!
而那人,才是杀人真凶!
米仵作轻轻往女尸身上盖好白布。
一个正值韶龄,如花似玉的姑娘,竟是死得如此惨烈。
人人心头沉重。
默然良久,阎捕头沉声道:“我这便上报县令大人。你们四个立即到百花楼通知老鸨过来衙门认尸,查一查死者死前发生了什么事、何人与死者生前有过怨仇,重点彻查死者与另一个逃跑的姑娘的关系。”
*
四人出得衙门,天边已是一片紫红,云霞绚烂。
白籍真负着双手,笔直地立于县衙大门的石狮子前,不动如松。血色残阳将他一身白衣染红,竟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