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张包子脸冲着沈林笑开了:“这位小姐,可是来参加培训班的,我们工作人员正在里面侯着,里面请,里面请。”这种人深谙与人交际的窍门,未语先笑,完全不给沈林说话的机会。沈林十分怀疑这位包子脸的用意,不过她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便走了进去。
玻璃门外站着四个门童,看着像印度人,进入门内才发现别有洞天。如果它的外观是用“土”来形容的话,里面只能是一个“炫”字了:屋顶很高,格局像西方的歌剧院,二楼的雕花栏杆装饰着彩色灯管,灯光调得很暗,隐约照出旁边朱红色的帘幕,大厅里左侧的吊灯底下一个庞大的琉璃吧台,隐约地坐了几个人,抽烟、聊天,看起来不像工作人员。
舞台旁边是乐团的座位,最前方放着一架黑色的斯坦伯格大钢琴,已近晌午,大厅里人很少。
沈林来不及细看,便被包子脸带上三楼。推开一间房门,几个妙龄女子正从里面说说笑笑地出来,穿着一般,见着包子脸压抑着兴奋叫了声:“蔡经理。”对沈林却似喜似怒的看了几眼。蔡经理说笑了几句,领着沈林进去,几张办公桌,几个男女,蔡经理将她交给一个长得很像凤姐的姑娘,让她登记一下。
沈林努力地克服那张类似凤姐的脸给她带来的冲击,询问了一下舞蹈班的情况。海明月歌舞厅开设了好几个班,每天授课、一周三天,一周两天的,授课的都是专业素质过硬的舞者,教授的门类在这个时代来说也很齐全,国标舞的华尔兹、春天华尔兹、探戈、狐步和快步都有,连刚刚流行起来的拉丁舞都有。沈林有些喜出望外,考虑了一下,自己又不是做舞女歌女,危险其实不大。
选了每周两天的,填写了简单的资料,和那位长得像凤姐的杨小姐商妥了课程表,她问了价钱。杨小姐说:“每周无论多少课程,皆收两块大洋。”
沈林愣了一下,很意外价钱之高,想了一下,心中有些疑虑,还是交了十六块大洋。杨小姐似乎愣了一下,收了钱交给沈林一张卡片,一看原来是一张相当于俱乐部里“会员卡”的东西。一切完毕,沈林欣然离开了。
沈林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虽然没有人逼她,她其实面临很多压力。幸亏她是一个情商不太高的人,聪明但是感情不细腻、不敏感。不像一般的文学女青年,动辄感怀身世、伤春悲秋,非要迎风流泪才能表达心中无尽的哀伤。
可是两辈子的经历,仇怨缠身,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让她学会更好地自我控制,务必将负面的情绪及早扼杀掉。跳舞也是一种方式了。
沈林练习舞蹈是在海明月大厦的二楼,这次报名的女郎据说有二三十个。他们大多学习国标舞,像沈林这样对拉丁舞抱着极大热情地很少,所以沈林的班上只有寥寥几人。拉丁教室里的多是外国教员,因为语言文化等的原因与学员的相处不是特别融洽,对于“很有天赋”、又会外语的沈林还是很青睐的。
出了汗以后,外教的狐臭变得让沈林有些无法忍受,专门寻街走巷找了一家能治狐臭的中医药店介绍给那些外教,作为回报,沈林荣幸地被开了一些小灶。
有些白种人自诩是最优秀的人种,却身上却带着骚味儿,中国男人不喜欢外国女人很大地原因就是她们的狐臭。来中国做舞者的女人就是来赚钱淘金的,狐臭地消除对她们是大大地有好处,沈林无意中种了一个善因。
与外教的关系让她得知了一些内幕。所谓的舞蹈培训班其实就是公开招揽舞女的。正经有钱的家庭犯不着让家人上这来学舞,贫寒子弟是不会有钱有闲地来学跳舞地。来报名的女孩子家中小有资产,来了才发现根本交不起学费,又心有不甘,工作人员便推出一项早已备好的政策:可以免费在这里学习,学成之后要在海明月歌舞厅免费表演一年,任务完成,来去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神啦,偶觉得三千言好多了,每天都要看字数,不够哇
☆、虚惊一场
知道海明月诱良家女子做舞女这个内幕时,沈林出入海明月已有半月了,除了少数几人叫了学费,其他人全是签了合同的。她不禁有些心惊,普通人一旦进入纸醉金迷的世界,很难再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这些女孩子一般受过教育,来做舞女,必定比目不识丁的人更受欢迎。
真是好歹毒的计策,无形之中,将人的一辈子都要定型了;不过,如果真能经受住诱惑,也未必不能脱身,单要看个人的想法了。
沈林在教室里时常在苦练或者和老师交流,与同学的几个人不过是点头之交。都是年轻女子,想法还不够成熟,于情于理,她要做点什么。她编了几个命运悲惨的戏子、歌女的故事将给她们听,如果是聪明人就会多动动脑子,结合眼前的情景,为以后做打算了。
即使这样谨慎含蓄地劝诫,还是被人知道了。七月上旬的一天,沈林正在练舞,突然两个大汉闯了进来,学员们没正经上场表演,穿得比较清凉,闯进来两个大男人,纷纷尖叫躲避。其中一人冷冷说道,“沈林小姐是哪一个,蔡经理有请。”
沈林被很不客气地请到了后院儿的一间仓库模样的屋子,蔡经理正在处置什么人,那人被对着她跪在地上,她听到蔡经理说:“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剁两根指头,扔到大街上去。”他身后的一排人出来几个将人拖走,不一会听到阵阵渗人的惨叫。
蔡经理见沈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以为被吓住了,满意地点点头,说:“沈小姐,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吧?海明月的地界,可不是什么人想进来就进来的,也不是由着自己性子就能胡说八道的,沈小姐,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沈林想起来在应天时,被折磨的那段日子。虽然练过羊皮功法,但是酷刑带来的痛苦,她通通领受了一遍。很多次被折磨的昏过去,又被盐水泼醒,她恨不得立刻死去,这样的经历,再坚强的人也会留下阴影,何况是沈林呢。
其实,一看到现场的架势,沈林便知道这帮人只是在威胁她,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但她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了那种感觉。听到蔡经理问话,她笑了笑说:“蔡经理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沈林自认为与那些女孩儿萍水相逢,已经仁至义尽,不打算再做多余的事。
蔡经理愣了一下,不知道脑子怎么转的,以为沈林在敷衍他,恼怒顿生,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老板说这个沈林可能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当然不那么容易对付。他倏地收起笑容,眼中散出厉光:“既然沈小姐不明白,就带她去好好想想。”
沈林纳闷蔡经理为什么突然翻脸,转眼被带到一间地下室,里面摆了不少刑具,俨然是个刑讯逼供的好地方,空气浑浊、地面脏污潮湿,仅有的桌椅上也沾满了褐色的血迹,她坐不下去。
沈林明白,蔡经理把她关起来,目的不是要伤她性命,也许她赌咒发誓、谗词媚颜一番就可以离开了,可是她实在做不来像一个瘪三求饶这种事,不知站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住靠墙坐了下来。怕人发现异样,她不敢结防护罩,只能在潮湿的地面上开始打坐冥想,来抵制饥饿和恐惧。
似乎诚心要等沈林就范,蔡经理对沈林不闻不问了两天,刑室里糟糕的环境和饥饿寒冷感让沈林昏睡了过去,梦中她又回到了应天府的那座囚室,那些人狰狞的嘴脸、撕心裂肺的痛感,让她在梦魇中醒不来。第三天一早,终于有人发现她烧得不省人事,立刻把她送到医院。
沈林被送进医院,已经过了几天。蔡经理有些坐立不安,得知沈林散布不利于海明月的言论,老板令他妥善解决,她找人打听了沈林的家世,觉得不足为惧,对沈林便不怎么客气。
被没日没夜、不吃不喝地关在一间刑室里快三天,一个大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了,更何况一个小姑娘,这种做法是很残酷的。蔡经理觉得有老板撑腰,关了也就关了,谁知法租界的巡捕房突然在打听一个叫沈林的女子,有两三家报纸上刊登了了她的寻人启事。
一问手下才知道,派去给沈林家仆人带话的人发现她家没人,在外面晃了一圈就回来了,上报的时候却说已经通知到了。所以,到处找人的吴妈和吴叔没接到消息,而法国总领事夫人艾伦打电话邀约,吴妈接了电话。两下语言不通,找了对门的黄太太,才勉强用英语沟通了情况。
法国总领事夫人对沈林的情谊其实比沈林想象的要深厚一些的,艾伦就像《乱世佳人》里的梅兰丽,她自己是天使,便以为所有人都是天使或者折翼的天使。艾伦发现华夏人没有宗教信仰,她最初大概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恶魔的国度,时间又让她将中国人定义在折翼的天使里了。她一直将没有信仰的沈林看作一个需要挽救的对象,更觉得她的才华得天独厚,实在是上帝的眷顾,对她便格外不同一些。
沈林在医院里昏睡了两天,醒来之后立刻打了家里的电话。吴妈妈来到病房,一看到她,便没什么美感地痛哭起来,连木讷的吴叔也悄悄地抹眼泪。平日里对她不假辞色的黄先生也来了,转达了黄太太的担忧和欣喜之情,黄先生问她事情的始末。
沈林觉得黄先生的问话其实有些突兀了——有秘密的人总是敏感的。不过对海明月歌舞厅的这件事,倒没什么不可说的;而且,仅为了几句话,就遭受了这样非人的待遇,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必定要他们付出一些代价才好。
回到家里,得知艾伦的援手,沈林很吃了一惊,没想到在没有利益的情况下,艾伦竟然能为寻找她,做出这样的努力;吴妈、吴叔与自己乃是主仆,为着自己身家性命卖力寻人也是情理之中。倒是黄先生一家的态度,她倒觉得这对夫妇真是古道热肠了。
她突然觉得,在乱世里,还有不记利益的好人,又正好让自己遇到,仿佛是在寒天雪地里奔命之人突然邂逅了一泓温泉,让人心暖不已。
当天,沈林就出院了。夜里,她收拾好自己在床上安坐,吴妈满怀感慨地说起这几天的经历,虽有些语无伦次,但并不妨碍沈林了解一些细情。吴妈吴叔当天半夜才觉得事情不好,沈林从不在外面过夜,出门之前也必定会交代归家的大概时辰,未曾出现夜班未归的先例。老两口既无人脉,警察局也早已关了门,最后只得求助于主家小姐尚算熟识的黄先生家。
黄先生先时态度有些暧昧,似是不愿惹上麻烦事,黄太太女人心性,有心相帮,却做不得主。
吴叔无奈想起旧日拉车时在街面上认识的几个兄弟,或能排上用场;只留吴妈在家中心急如焚地等待。凌晨时有人敲门,打开大门,却是黄先生,他语气冷淡地说明了来意,愿意托些朋友打听,谁想过了几日依然全无音讯,黄先生便出资登了报,再然后就是艾伦的电话了。
黄先生最开始的婉拒,沈林觉得实在无可厚非。乱世之之中,大部分人都是勉力苟活,没有深交的邻家姑娘神秘失踪,周围的人不免要有些恐怖的猜想,谁的命都不如自家的来的重要,更何况此人后来一直竭力相助。
事了之余,沈林归还了近日里黄先生为她的缘故消费的一些资金,在沈林尚在思量怎样的谢礼才算郑重时,他已携着妻儿到乡下避暑去了。
沈林在家又静养了数日,然后细致地挑选了礼物,亲自送到在危难中相助过她的法国总领事夫人的府上,她对艾伦真心地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艾伦对礼物和感激都笑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凑足三千字,可是上下文就显得太不连贯了,恩恩,就这样吧
☆、不速之客
沪西有成片的树林,许多有身份的洋人都请来能工巧匠在这里建造花园别墅。艾伦家的花园占地宽广,许多林木看得出来年深日久,高高低低、重重叠叠,深邃而美丽。
露在外头的枝梢清清曼曼地摇曳着一片翠绿的光影,拉长视线向里看的时候,光影斑驳的丛林里,似不知从哪处的树缝里流泻出来翠绿的阳光,像山中的清泉一般,还有反射着日光的粼粼细浪——丛林内外处处洋溢着神秘的气息。
沈林正陪着艾伦在她家美轮美奂的花园里用下午茶。下午茶很丰盛,不过她对西式的餐点兴趣不大,两世的青少年时期,咖啡都与她无缘,她对咖啡也不太青睐,倒是一盘水果沙拉解了她的窘迫,她一边慢悠悠地进食,一边和艾伦交流着家居、食品、文学、音乐之类不太敏感的话题。
她的视线随意的飘着,左前方便是那片盛大而深邃的丛林,交错纵横的流光似要将人的神魂都吸进去;面前一片绿绿油油的草地,看得出来时常修剪,青草甸子随着地势起起伏伏,活泼可爱、自然清新;到了右侧,一大丛红黄白紫的鲜花似烈焰一般突兀地冒出来,简直要闪瞎了她的眼。这样的布景其实是非常奢华漂亮的,可沈林总觉得,若是天天看着这样花园总有一天会发神经病的。
下午茶结束,大概四点钟的光景。沈林正要向艾伦告辞,二楼的楼梯旁的一扇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位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他的黑头发表明他十有八九是个华人,他站到门的一边,双手交叠垂放在身前,头微微地低下,尊重而又不显得卑微。
紧接着是法语的说话声,沈林猜测应该是法国总领事弗朗索瓦爵士,他似乎有些兴奋,和他一起出来的是一个老头,华夏人,最后一个是翻译。四个人边交谈着便从楼梯上下来,谈话的内容是关于沪上赛马俱乐部的,最先出来的年轻人走在最后,这时,他依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沈林收回注意力,开始向艾伦辞行。艾伦看到丈夫,高兴地和他说起话来,总之是些有的没的;然后她向丈夫介绍起了沈林,弗朗索瓦爵士的好心情也惠及了沈林同学,他竟然热情地和她来了个贴面吻。
沈林心里纠结了一下,还是用热忱的语言回应了他的热情,适当地表现了自己的受宠若惊——因为沈林多次拜访这里,弗朗索瓦爵士不曾给过她一个正脸儿。
那个中国老头大概不经常被这么晾着,脸上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抽搐感。还好,这种无谓的寒暄很快过去,弗朗索瓦爵士的几位客人终于要离开了。沈林也终于能够告辞了。
每次来沪西返回时,她都是坐黄包车到电车站,乘电车到了永宁区与徐汇区交界的仙鹤路,再坐黄包车到摩登街,然后步行回家——这一路过来着实麻烦,不过一周最多也就两次,尚可容忍。
今天,沈林正在车站里等车,一辆汽车靠着路边行驶过来,恰好停在她身前,前面的车玻璃摇下来,一张肉踹踹的大脸随意地从里面挤出来,略嫌短些的头发梳成中分,摆在一个硕大的脑袋上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沈林觉得自己该是笑了一下。然后那个滑稽的大胖子冲她嚷嚷起来:“沈小姐,我们大哥要送你回家,你快上来吧。”说着从车上开门下来,伸手就要拉扯沈林。沈林有过被绑架的经历,防备心很重,立刻警觉,狠狠地向胖子肚子上踢了一脚,撒腿就跑了起来。
有惊无险地到家,沈林深感不安,远离是非之地都能招来祸端,哪里还是安全的。也不对,像海明月这样的藏污纳垢之地易惹事端,难道出入法国总领事的住宅这样的膏粱富贵之家就能清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