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文玨脚下。
宇文玨厌恶地调开目光,道:“去镜湖。”
此时离午时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时间尚早,宇文玨还有事要办,为防陆无双一个不备被陆家趁机带走,便先去将人逮了过来。
今日恰是十月初一。
这一日,镜湖有个别称,叫三生湖。
缘定三生,前生、今生与来生。
许多小儿女会在今日来镜湖互诉情衷,心有所属的少年男女也会来此祈求天赐姻缘,盼得意中人回眸。
缘灭,也是三生。
传闻只要在单刻钟,初时与正时的一刻与三刻,投入糯米制成的莲花糕,虔诚祈愿,便能斩断恶缘,灭了因果牵扯;而在偶刻钟,也就是二刻与初时、正时,投入莲花糕虔心祈求便能得偿所愿,天定良缘。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叶九将陆无双双手反剪绑在马车上,派人仔细盯住她,这才翻身下了马车,匆匆追上宇文玨。
宇文玨素来不信神佛,不信这些民间信仰的无稽之谈,叶九在他身后正揣测著宇文玨来此要办何事,便听见前头的小摊主朝他们高声吆喝道:“两位爷,买对人偶吧。佳偶天成,这几对人偶可不一般,是结缡七七四十九载的恩爱夫妻所刻,又在月老庙里供奉过七七四十九日,买回去日日戴著,您与您的那位,必定长长久久,世世生生。”
这么丑不拉几的东西,刻得又随便,都不值两文钱,也就能讹讹小娘子们了。叶九在心底嗤笑一声,一个没注意撞上了宇文玨。
“这是?”宇文玨指著一对姿势奇特的小人偶问道。
其中一个人偶伏地跪趴著,另一个在背后双手叉腰单脚踩著人。它们在一众成双成对的小人偶中显得异常独特,教他一眼望见。
那小摊主暗暗打量了他的衣著与神情一眼,满脸堆笑道:“这个叫有悔,象徵著破镜重圆,很灵验的,只要诚心悔过,好好配戴的,包管您的那位回心转意,一世和和美美,携手白头。”
“这个多少钱?”
“不贵。”小摊主笑道:“一对四十九两。”
噗!
比他一年薪饷都多!叶九一口老血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便听宇文玨道:
“阿九,给钱。”
“爷?”
“四十九两买一丝妄念与期盼。。。。。。”宇文玨低声道:“倒是不贵。”
叶九于是付了钱收下了丑不拉几的一对小人偶,他不动声色地扫过摊子上的所有人偶,心中寻思著转行干人偶生意的可能。
宇文玨很快来到镜湖边。正好午初二刻。
“阿九,糕。”
叶九转头挥了挥手,他身后紧跟著的两名壮汉合力抬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木箱子。
木箱子一被打开,四周发出一阵惊呼,往来游人们纷纷惊掉了下巴。
只见一名白衣公子吃力地抱起巨大无比的莲花糕,旋身将它甩抛入镜湖,大莲花糕噗通一声溅起惊天水花,在一众拳头大小的莲花糕中显得异常扎眼。
宇文玨双手合十闭上眼,握著小人偶虔诚地许了愿,顶著周围异样的眼光看著莲花糕越飘越远,直飘至彼岸慢慢下沉。
他初次来镜湖,从此坠入情网心有所属;第二次来镜湖,已历尽沧桑,彼时他与陆无双成婚数年,镇日郁郁寡欢,偷空出来缅怀过去却在镜湖边撞见如玉与苏珩,温雅公子与清秀佳人,苏珩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两人瞧著温情脉脉,是再般配不过了。
那时他远远地望著对岸的人,内心翻涌著强烈的不甘与嫉妒。
而今。。。。。。宇文玨的目光顺著逐渐淹没的莲花糕流连到对岸,忽然僵立当场。
对面那抹粉色与杏色的人影--
“苏大哥,你准备的糕呢?”
镜湖的另一边,如玉笑著转头看向苏珩,随即瞠目结舌地望著那半个人高的庞大糕点。
苏珩笑笑:“相府势大,怕要大一点的莲花糕才能摆脱得一乾二净。”
“唔。”
如玉听见一旁有人在报三刻钟了,不再迟疑,使劲抱起莲花糕便奋力丢了出去--
碰!
莲花糕重重往下一压,没有预期的水花却发出好大的一个声响,不知道砸沉了底下一块什么东西。
昨日护国寺国师一句来世之言,教她惶然不安,一夜辗转,害怕眼一闭一早醒来人又再回到相府里,早上恰遇苏珩来访,定远侯府去皇宫的路上绕至镜湖也不远,苏珩便提议过来。
如玉朝镜湖许完愿,一睁眼发觉苏珩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专注地望著那莲花糕。
“如玉。”
苏珩忽然开口道:“你可记得那年的十月初一,我也陪你来过镜湖,祈求断了情缘。”
如玉侧过头去看他。
“那时宇文玨已成婚数年,而你仍旧未嫁,你虽不言为何而来,但我却欣喜若狂,想著你终于放下对他的念想与遗憾,毅然过来斩断过去,我以为将要守得云开见日出。。。。。。”苏珩喟叹一声:“原以为来日方长,必能守到你彻底忘怀他,等来水到渠成的一日。谁知不久却出了那样的变故,只能眼铮铮地看著你入了相府,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镜湖之后我晚了那么一步。。。。。。好像我的人生,永远在后悔与无能为力的痛苦中度过。”
他转过头来正色对著如玉。“如今,我却是不想再后悔了。如玉,从前我说过不少相伴终老的戏言,其实全都发自真心。”
秋风徐来,湖边杏林飘落阵阵金雨,漫天飞舞的灿黄衬著镜湖边衣袂翩然的俊美公子,将眼前景色铺开成了风情无限的画卷。
面前的人眉目温柔,笑容清浅,眼底是不容错认的深情。
如玉毫无防备,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的左手紧紧握住自己右手,垂下眼突兀问道:“苏大哥,你可喜肉食?”
一时沉默。“不喜。”
“我与青梅姊姊,曾经有过私交。她说你曾立过毒誓宁死不回苏家,可你现在却是苏家下一任当家,这当中,可有一些是我的缘故?”苏珩早几点便寻完仇了,却依旧留在苏家。
苏珩诧然。
“我。。。。。。”如玉轻声道:“你别为我委屈了自己,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那必然是喜欢他全部的面貌,不要他任何的牵强与将就。”她心绪纷乱,“我现在一心想著要一解这些年的怨气,心思都搁在还击陆无双跟宇文玨上,暂时还没空想旁的。。。。。。”
苏珩微微一笑:“不要紧,我等你。你要做的那些事,我陪你。你也别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做的任何事都是自己乐意的,我回苏家,因为我有违背誓言也在所不惜想守护的东西,我需要凭藉苏家的权势才能施展拳脚抱负,不是因为任何人。”
他背过身去,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想要给我所珍视的人一个强而有力的臂膀,能为他们遮风挡雨,成为他们的依靠。从前,在我十几郎当岁时,曾有过一大群家人,那是四十三名可爱的孩子,是他们在风雨飘摇的雍京给了我归依之所。”
想起那些惨死的孩子,如玉心头一紧。
“可他们一夕之间却遭人屠。。。。。。发生了意外横死,可我却连与恶人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之后我便对自己立誓,再也不要因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失去任何东西。可依然还是失去了。所以,现在能有亡羊补牢的机会,我很高兴。今日我来,也想向三生湖许愿。”苏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拿出掌心大小的莲花糕,扬手一挥轻轻向湖中抛去。
“苏大哥。。。。。。”
“走吧。”苏珩见如玉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声道:“莫要误了宫里的事。”
如玉点头。时辰确实也晚了,她便偕同苏珩一起离去。
在往马车休憩处的路上,他们遇上了一个卖小人偶的摊子。如玉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忽然被一对小人偶吸引。
“小老板,这个是什么?”她指著一对小人偶问。
小摊主看了她与苏珩一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嘻嘻道:“这叫踩小人。”他指著那个跪伏在地的小人偶道:“这就是那小人。”然后又指著踩著人的小人偶道:“这可不就是我们。这是由断案经验七七四十九年的县衙老爷亲手刻的,还在关公庙供奉过七七四十九日,可灵验了,您若贴身配戴著,包管小人邪崇无法近身,尤其这年头傻脑病的多,戴上这个您就不会被人踩只有您踩人,可是无比快意哪。”
如玉本是随意一问,却想到陆无双,心下一动,道:“给我一个吧。”虽然刻得坑坑疤疤挺丑的,但那寓意倒是不错。
“好嘞,一对十六两。”
如玉掏出钱袋,买走了一对这才匆匆上马车,朝宫中疾行而去。
在如玉与苏珩走后,一名锦衣青年咬著一根狗尾巴草,手上拎著路边小摊买的小黄米糕饶富兴味地临近镜湖边。“你说把这个糕丢进去就好啦?”
他身后的人斩钉截铁点头。卖糕的大爷是这样说的没错。
“雍京男女这么随便的么?这样就能配得姻缘?”青年随意地把小米糕高高抛起,然后凌空跃起,整个人后空一翻抬腿倒挂把小米糕朝镜湖中心踢得老远。
他潇洒落地,不料脚底一滑没踩稳,整个人碰!地一声成大字型不雅倒地。
“哈哈哈哈。”身后的人大笑。“蠢透了。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浣南姑娘都瞎了眼啦?”
锦衣青年狼狈爬起,他哎呀一声,指著镜湖中央嚷嚷道:“谁的莲花糕那么胖一个,挡著我的糕入水了!”
他的同伴寻声望去,只见湖心中央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特大莲花糕,花心中央下凹了一个洞,再细看去,一个黄米小糕不偏不倚地嵌在里头。
同伴风中凌乱。“你这是怎么嵌进去的?我方才分明看见你那糕砸扁了一个莲花糕呢,怎么又弹过去砸了第二个啦。”他啧啧道:“这湖这么大你也真本事了,横刀夺爱呢这是?”
“哎呀。”锦衣青年拍拍衣角,惋惜道:“那糕香甜软糯,还不如自己吃了呢。我走遍大江南北,就没听过用糕砸姻缘的,这肯定是官府懒得喂池里的鱼了,想出这个主意让全城的人一起喂呢。”说罢喜孜孜道:“过几天来这儿捞鱼吃,肯定肥美--”话未竟便被人一把拽住衣襟拖走。
“你这一早也玩够了,赶紧的,该到宫外与柳家老太爷碰头了。”
两人拉拉扯扯地经过卖人偶的小摊。
“主子!”小摊主一看见锦衣青年,洋洋得意道:“我把你无聊乱刻的那些丑人卖出去啦。”
青年大吃一惊:“我说你一早上跑哪去了,你在这儿胡乱占地摆摊,可有被开罚交税?”
小摊主眨眨眼。
“快,趁被发现前赶紧跑人了,一道儿走。”青年一拍胸脯,“你主子我带你去宫外开开眼啊啊啊冷风灌进来了,别拽开我衣襟啊哥--”
*
皇宫外院。
宇文玨一下马车,便见陆震远带著陆无障堵在面前。
陆震远对外虽心狠手辣,对内却是个十分专情的人,平生只有一妻一子一女,对于妻子儿女十分爱护。陆无双自小也是他疼宠著长大的,这会儿怒气腾腾地拦截住宇文玨。
这阵子他同样忙碌日日夜宿宫中,却曾私下多次派人到宇文家,全都吃了闭门羹,几次吩咐人硬闯偷入相府查探陆无双情形,派出的那些人却没有再回来,疑似被相府处理了。
今日好不容易有觑著机会,横了心要先讨回女儿。
“无双在哪?”陆震远喝道:“交出人来!”
陆无双在车里听见声音,急忙挣扎了起来,叶九刚松开绑住她的嘴的白巾她便大喊道:“爹!爹!救我!”她一得了自由,便连滚带爬地慌忙出了马车,见到陆震远整个人便有了主心骨,眼眶一热扑到他怀里愤怒道:“爹!那宇文家根本不把我当人!诬陷我有孕藉故毒打我,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恶心地方,还想饿死我!若不是今日还有皇宴,您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她气得发抖,“他们一家都是恶鬼!尤其是那个谢璃,您帮帮我,我一定要活生生打死她才解气!”
陆震远勃然大怒:“宇文玨!简直欺人太甚,休想我会放过你!”
“爹,您一定要帮我讨回公道!”陆无双咬牙切齿,“宇文玨,你给我等著!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这个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人!陆家能把你扶起来就能把你踩回去!”说罢狠狠踱了几下脚。
宇文玨平静地看著他们叫嚣。
“说完了?说完了夫人可得同我进去了。”
“不!爹!我不进去!”陆无双紧紧巴住陆震远。
“老夫看看谁敢动我的女儿!”
“陆震远。”宇文玨轻笑。
“放肆!”陆无障喝道:“宇文玨,便是你身为相爷都不得无礼直呼父亲名讳!”
“陆震远,你在民脂民膏堆砌出的镶金大床上睡得可还安稳?”宇文玨微笑,不疾不徐道:“本相平生极少佩服人,你算一个,好生厉害哪,当年与七皇子合谋偷梁换柱盗出兵饷数万吨,贪墨泗川大堰与凤阳王府改建的钜额工程款,说要替七皇子囤田养兵,却十之有八挪进自己私库,还能与睚眦必报的七皇子谈笑自如,造反失败都没发觉被你踩了这么大一脚。。。。。。这功夫,也教教本相哪。”
陆震远驳斥道:“宇文玨!说哪门子的浑话!便是当朝宰相,也不容得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造谣滋事!”
宇文玨一脉从容,递给他一张纸签。
陆震远接过一看,瞬间青白了脸,忽然疯狂撕烂手上的纸。
这是他当年与七皇子往返信签的手迹!上头有他的私印!
“你!”他急喘著气,“你这是伪造证据!老夫、老夫当年根本没写过这些东西!”他素来小心谨慎,但当年逼宫那时情势紧急,为了省下验证信息的时间取信七皇子,他有几次用了私印以真迹传书,但那些应当都有被处理了才对,怎还有漏网之鱼!
“哦?为何陆阁老方才如此急切撕毁纸签?这儿可有许多人看著您呢。”宇文玨四下环顾一圈,淡笑道:“莫急,这纸签,包括那私印,的确都是出自本相手笔。。。。。。陆阁老知道本相在太后六十生辰时送过前朝书圣孔千奇的真迹百鸟朝凤图吧?现在被裱在凤仪宫的那幅,其实,那是本相画的。”
“宇文玨,你图谋不诡,其心可诛!休想据此陷害老夫!”
“陆阁老都没察觉有异,谁又能看得出那是本相仿的呢。”宇文玨耸肩,轻声道:“这可不是凭空捏造,本相只是还原。。。。。。陆阁老,您方才撕毁的那一张,类似的本相身上还有百来份哪。如果夫人不同我一起参与皇宴,本相心情一差,可就不保证会不会滑了手,一个不小心散出去几张。。。。。。”
“宇文玨!”陆震远气急败坏。“休得胡言乱语!”他左右张望,确认周围人皆在安全距离之外,这才怒道:“你待如何?”他到此时是真变了脸色。几张纸签并不足为惧,但宇文玨那有胸有成竹的从容态度分明像确切掌握了什么,那有恃无恐的姿态让他心头不安。
“不如何,本相只想与本相的好夫人一块,安生吃个酒席。”宇文玨道:“只要陆无双安份点,那么今日皇宴上便不会有陆阁老不希望旁人知道的消息传出来。”
陆震远沉默。
“不!爹!女儿不要去!”陆无双惊恐,远远避到陆震远身后尖叫道:“你看他那样糟蹋作贱我!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笑话我不守妇道怀了别人的孩子!您让我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我不要去!绝对不要进去!我要回陆家,回陆家!宇文玨!你这个歌妓之子,你这个低贱出身根本不配当一朝宰相!我要去揭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