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柳家到来让余华各布庄的生意都受了影响,但好歹也能支撑下去。周记倒好,被夏君妍这一番折腾,柳明修在对面茶楼坐了快半个时辰了,硬是没见着周记谈成一笔买卖。
“这个夏掌柜是不是有些傻啊。”连书童语气里都带了不屑,“还以为是多么厉害的女掌柜,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个昏招,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这样过几天,这周记啊就等着关门大吉吧。”
柳明修也不明白夏君妍为何要这样做。从他知道的资料来看,夏君妍不至于这么昏头成这样啊。正是一肚子的疑问,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周记门口,车夫拿了凳子,过了会儿,一位锦衣女子施施然的走出。
夏君妍?!!
柳明修不由瞪着看了一眼,这女人和昨天的相比变化太大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眉头紧缩,柳明修他应该是在说今天的生意,夏君妍倒是一派淡然的模样,好像还笑了两声。随后几人便一起进了店中。
“公子?”书童见他都发呆了,不由小心道;“咱们过去吗?”
“去!”
柳明修立刻起了身,他来这一趟可不就是为了闹明白夏君妍到底在做什么吗。
刚一步入周记,柳明修就发现好几道眼光朝自己这边看来,尤其是账台后的小掌柜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这种目光令他十分享受。
“原来姑娘是周记的人。”柳明修见到夏君妍就坐在大堂一侧的太师椅里,竟躲都不躲,明明前几天她还扮成无辜路人的模样去了柳记布庄。
夏君妍笑了笑,表情中也没有什么歉意:“我是周记的东家。”
“姑娘可把小生骗的好惨啊。”柳明修带着一丝埋怨又带了一丝的可怜的语气。
“柳公子太会说笑了,我还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两匹布回来放着呢。”说着,将周记布庄环顾了一圈,那潜台词是我家这么多布,二两银子完全就是花的冤枉钱,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便顺势问道:“柳公子也想来周记买布吗?”
“我?”柳明修笑着点点头,“行啊。”
两个人虚情假意的聊了半天,相互间一句干货都没说。而柳明修越发对夏君妍那个看起来无比愚蠢的决定感到困惑了,毕竟言谈举止来看,这女人没疯啊。
接下来几天,周记的生意就惨淡。而那“真不二价”的匾额也成了众布庄之间的笑谈。
“您是不知道,周记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柳家管事笑道,“他们都在铺子门前摆了桌椅板凳,上面还放着当季的香茗,只要想去坐一坐的那茶都随便喝,桌上还摆着一些小吃。他们也不想想,就凭这种小恩小惠的,别人就算喝了茶难道还会跑他们家去买布不成?只要有一个人进了周记,那伙计笑的,跟见着自己亲爷爷似得。”
而柳明修并没有作声,夏君妍的做法他一时半会儿间还真有些看不透。
又过了几天,余华府上各布庄皆有些躁动起来。原因无它,余华府下的云安镇上的大部分布庄竟然都在店内挂上了“真不二价”的匾额!
“周记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以为多拉一些布庄就能行?”柳明修难得将带来的掌柜喊道书房来问话。
一掌柜道:“小人听说这周记是云安镇起家,在云安镇上颇有几分威信。那匾额明显就是个蠢招,估计是担心非议,便拉上其他布庄一起下水。”
另一人不由笑道:“这些乡野货郎也不想想,哪怕是十个周记捆在一起,也不是柳家的对手啊。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几人正说着话,守在门外的心腹走来低声道:“莫大人来了。”
柳明修见铺子里的掌柜都胸有成竹的模样,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微微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走了。
莫成这次来气压明显好不少,脚步都透着轻快。
“不愧是皇商,真有你的。”显然他也知道了夏君妍的这次蠢招,“那个女人有几分狡猾,可对上皇商就不够看了。”
柳明修很想说他还什么都没做,只是见着莫成难得心情愉快,他还是别提了。
“等这女人的铺子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大方些。”莫成笑道,“女人嘛,不就是喜欢那英雄救命的桥段么。”
柳明修没接话。他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可就是捕捉不到,只好问道:“京城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没有啊。”
莫成果断摇头。现在是初春,刚过完年圣上的心情正好,京城里就没有人会心情不好。其实柳明修也是听个安心,虽然来到西南余华,但与京中本家的书信是没断过的。
莫成拍拍他的肩:“到时候你就把夏君妍约到我说给你的茶楼去,照着之前说的做,旁的就不必管了,今年宫里的贡缎依旧是你们柳家的。”
“你知道莫如深在哪儿了?”柳明修突然问道。
自从莫成一封信将他去帮西南总督标营剿前朝余党后,没过几天,莫如深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遍布思南各处的内卫竟没有一个知道他的行踪。
“呵。”莫成冷笑。他大约猜到莫如深的想法了,这家伙似乎是在无声的抗议。不过……只要他透出一点点夏君妍有危险的风声出去,就不信他还能继续藏!
柳明修默默打了个冷颤,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买卖吧。
众所周知,春天是个好时节,后院中的夫人喜欢在这样的季节里办个花宴啊,茶会什么的。男人们也喜欢聚在一起饮酒作乐,更别提向来以风雅著称的读书人,不呼朋唤友去踏青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给的好天气。
余华府上的周记布庄依旧艰难营生,但府上的老百姓们很快发现,虽然周记不让讲价,但上到掌柜下到伙计那态度皆都和蔼无比,哪怕不买东西,进去转一圈也觉得舒心。
相较之下,云安镇上的布庄在挂上真不二价的匾额后,虽也受到了冲击,但影响没有余华府上那么大,毕竟这里有商会在支撑,大部分的布庄都入了商会,由商会统一挂的牌子,算得上的是一种“垄断”。镇上一开始也有反弹,也有去别的镇买布的,可来去了几次后还是发现其实在云安镇上买最划算。
而就在春天这样的好时节里,陈夫子带了一众学生去了山中踏春。一圈谈天说地后,让众学生以“诚”为题作诗,又让他们以镇上最近的事做出讨论。
学子们是做学问的,他们思考问题自然会比普通小民看的更深。有一学子便道:“所谓真不二价,反过来便是‘二价不真’。一样东西,两种价格,熟真?熟假?这样的东西能买么?荀子曾言,言无常信,行无常贞,惟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不少人顿时醒悟!
安家大郎坐回原处,却见陈夫子微微点头,一时间将背脊挺的更直了。
然后这群学子们似乎讨论上瘾了,要知道凡是有些志向的读书人,心中多少抱着经世治国之念,尤其是还在书院中的热血学子们。陈夫子将现在镇中布庄里出现的现象为题让学子们相互辩论。
要知道古代书院素来信仰“理越辩越明”一家书院不仅有内部辩论,还可以邀请友校打个友谊联赛。陈夫子的青云书院就接到了余华府上的白鹭书院的帖子。
州府里的布庄还都处于互相试探的阶段,这群书院里的学生们却已经争的不可开交了。有人说周记不过是做做样子,沽名钓誉,因为自古以来便是无奸不商。
另一群学子反驳:难道春秋的陶朱公,白圭先生,战国时期的卓氏,吕不韦也是奸商不成?想说周记奸商就拿出实例,人家现在明摆着就是“真不二价”,有本事你就去让他变个价,或是去证明他家的布料不值那个价啊!
双方辩的不亦乐乎,还真有不少学子命家中下人去周记试探。
柳明修看着这西南最繁华的州府,也是学子最多的州府余华,竟然为了一个布庄的生意手段而吵成了这样,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
该说他们太闲了吗?
但这场辩论让周记名声大噪,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周记“真不二价”的牌子算是彻底响了!夏君妍以无比强硬的姿态让周记全部掌柜和伙计按下了担保手印,如今所有的目光都在周记,周记的布庄质量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
真不二价,一旦这块牌子真的让周记做成了,周记的地位哪怕是十个皇商前来都不会动摇!同样反过来,一旦无法确定这块牌子的布庄,多多少少都会受到质疑,因为——二价不真!
望着周记门前的喧哗,柳明修心中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之感。他本以为西南布庄会用降价的方式或者是联合染坊切断柳家的供布渠道来与柳家竞争。而这几乎是生意场上打压对手的所有手段,夏君妍竟然……
她竟然鼓动了书院!!
读书人和商人,这两种本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阶层,却因为一个“诚”字扯在一起了。
书院的作用除了教育学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社会责任——教化民众。这也是古之君子所倡导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达”与“穷”不仅是金钱,也有精神上的意思。
一场因普通布庄而起的争议让书院参与了进来。而当书院几番讨论后,夫子们也让学子将所收获的心得整理再向普通小民传授。
云安镇因有商会之便,立刻组织了众掌柜去听了青云书院的讲学。
“士大夫们不相信商人真的会以诚待人,因为追求利益永远都是商人们的天性。哪怕是真不二价的理念是由当时的大商人夏君妍女士首次提出并带入了布庄行业,士大夫们也没有放下他们的怀疑。所以他们选择了监督,由士大夫阶层监督商人们是否真的遵守了他们的承诺。而正是这样的举措,让两个阶层意外的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后来余华府出身的士大夫可以骄傲的说‘全天下都说无奸不商,唯余华商人并非如此!’”
后世将这次书院的“大辩论”称作古典商业变革的前奏曲。而煽动了这场变革的夏蝴蝶正坐在书院的末席,津津有味的听着各路学子的演说。
“你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姜小莲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夏君妍诚实的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制造了契机,尽可能的去创造机会和运气,能走到这一步我也没想到。”
“不过这下柳家该不好过了。”姜小莲听了这么多场的辩论下来,也琢磨出了一些心得。这些读书人认为只要余华的商人能够做到以诚为本,让名声好起来,说不定他们余华也能出一两个皇商呢。
这就是本土情怀了,是柳家这个外来户所没有的优势。
柳明修也来到了书院,却频频回望。那个坐在最远处那个角落里的人,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意,无比专注的听着学子之间的辩论。
这次是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这样的女人娶到柳家来,到真不错。
“掌柜的,你看——”姜小莲敏锐的发现了柳明修的目光向她们这边看来,不由轻轻扯了扯夏君妍的衣袖,“他想做什么?”笑的那么……那么好看。
夏君妍回了一个微笑过去,轻轻动着嘴皮:“管他想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一二九章 偷听
回到府后,柳明修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书院会突然搀和到布庄生意里来。读书人都清高,哪怕见着奸商,通常也都是说一两句,如此大规模的辩论实在不是书院的风格。比起商人,他们更喜欢关心一下普通小民,村中老农这样的人群。
“这事是云安县上的青云书院挑起来的。”回话的管事道,“那里的山长姓陈,是当地的世家大姓。这位陈山长以前做过州府督学,按理说是个十成十的清流,小的也想不透他为什么会和布庄搅合在一起。”
一掌柜道:“据说陈山长的夫人与夏君妍有几分交情。陈夫人办了个女学,还让夏君妍去当了先生。估计是念着几分香火情,帮了她一个忙。只是咱们现在有些棘手了……”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望着柳明修等着他拿主意。柳明修自己还蒙着呢,摆了摆手,让他们先下去了。
而夏君妍则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感谢古代交通不便所带来的一次“优势”。
“我将之前咱们商量的那番话与陈夫子说了。”周大老爷也终于风尘仆仆的从云安回到州府,此刻道,“陈夫子虽没说什么,不过当时屋里还有一位书院讲学,那位老先生说话倒有几分意思。”
因柳家是皇商,所以夏君妍对柳家的警惕值一向都是拉到了最满格,凡是都以最坏的打算来应对。
“江南那边都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而京里的那些个京官也素来将咱们西南的读书人称作蛮夷之后。以前也就算了,如今不过只是一皇商都敢打上门来,咱们若不还击,以后还不是得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了?!”那位老先生如是道。
如果柳明修选修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话他大约就能明白为何最近书院的学子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当外部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时候,内部矛盾就转成次要矛盾。他柳明修就是那个外部矛盾……
而又由于通信不便,余华的士大夫也无法在第一时间联系到京城与江南二处,于是本土情怀上升,先把这个外来户赶出去再说!他们西南余华官场可不是软柿子!
一位布庄的小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接下来的连锁反应让人始料不及。有时候当人的位置越高,得到的消息的时间也许会越晚。莫成原本一直等着柳明修胜利的好消息,可如今却等到了几封告急密信,而下面的各处商人还有学子们早都吵成一锅粥了。
“两江的瓷器素来走漕运,今年运往西南那边的却说要定个价,说什么布庄都能定价,为什么瓷器不行……”
莫成听着内卫的报告,脑袋里嗡嗡作响。
“眼下闹得并不大,大家也都只是暂时听了风声便多问了几句。只是属下觉得,防微杜渐。万一这布庄真的把价都订下来了……”那内卫也不是个商人,对其中的弯弯绕绕并不是十分明白,毕竟他纯属是为了替朝廷盯着漕运那帮人才注意到的这些事,“也有人说小本小利的讲个价倒是正常,那些个大铺子的面上一个价暗中一个价的,是不是有些……不厚道?这些商人扯皮,弄得今年漕运也有些困难。”
设想一下,一艘在两江装满了瓷器的漕运货船运到西南码头准备卸货,结果西南这边的人说:我们买了这么一大宗的货物您是不是给定个实价给我们呢?现在定不下来,以后定一个成不?
两江的商人就不干啦,凭什么啊,我们这儿可没这规矩!这船货你们已经买了,定金都付了,难道想反悔?
于是双方扯皮,这货就占着一艘或者好几艘漕运货船。那漕运的人和船老大肯定不干了:你们二位能快些卸货么,咱们漕运还有其他货要装船运走啊……
如果只是商人们之间打嘴皮官司,莫成并不会放在心上。但书院的愣头青们也搀和了进来,说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商人也要有规矩才行!只收他们商税是远远不够的,朝廷说小货郎们不好管,行,这一头咱们先放着,能把各路皇商们先管管么?
几乎历朝的当权者都没有真正的去正视商人这个群体,因为他们认为商人不过是一个存储罐,暂时将国家的银钱存起来罢了,大家看到的是商人的货物都在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等朝廷需要用的时候将罐子打碎或者倒一倒就能拿到钱。
而他们却不知道,商人创造的价值并不是在所谓的“贩卖货品”上,而是在“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