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裕坚持要留我吃饭,无奈只有陪着她。满桌的菜肴,我却没有一点胃口,只觉得胃里一阵又一阵的痉挛。等吃过饭便已经是未时了。因为念着不好太晚回去,便告了辞。
还未走出贝勒府就看见秦顺儿已经在前面候着了。他见到我,打了个千儿,“主子请格格过去呢。”我心中有些恼,做这些欲断不断的样子到底要给谁瞧,又到底要我怎么办?“告诉你家主子,改日吧,我急着回府。”
秦顺儿立时跪在前面,“格格可一定要去看看我家主子啊,别让小的我为难。主子他……”看他的样子有些不忍,只得让他带路。的
第九章 江南游老
秦顺儿带着我饶过了太和斋到了如意室后的书房内。将门推开便退下了。我跨过门槛,回身掩了门。向里屋看去,他此刻正在书案前端着酒壶买醉。心内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又见到他了。一直想见他,又怕见到他,可如今他就在面前。只见他又是一仰头,酒已经顺着壶嘴儿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曲线流进他的嘴里。
我慢步走到书案前,一步又一步,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放下酒壶,看向我。眼睛里,闪烁着的,有温情,有思念。看着那曾经熟悉的眸子,我有些不知所措。“你,来了?”可能因为有些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伤痛。
我来了,当我终于又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里已经想你多少遍了吗?当又看见你落寞孤独的面庞,你知道我的心又开始痛吗?又向前走了两步,直至书案前。与他隔着一张书案对望,却情不自禁地抬手拽下了他紧握着酒壶的手。
“我还是忘不了你。”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将我的手紧紧包住。也许因为刚喝过酒,此时他的手有些灼人。“你知道吗?我想忘了你,可是我每次闭上眼睛,满脑子竟然都是你。我命令我自己不要想你的时候,你却在我心里越发地抹不去;当我不想忘记你的时候,我身边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你的影子。”
忘不了,我也忘记不了你。你知道吗?你已经由我心底的一棵种子长成参天大树了。你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底,我心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你在盘根错节,我心上的每一处地方都与你缠绵相依。我想把你忘记,可是我发现,如果要除去这颗树,我的整颗心也会随之而碎,那种撕心裂肺地疼痛会让坚如磐石的人也潸然泪下。
我抬起另一只手,回握在他的手上。“别说了……”任由自己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落在我的手背上,弹起一串细微的水珠,再落到他的手上。
“我也想不说,潇儿,我想娶你当我的妻子。我想每日都可以看到你的微笑,我想每天都可以跟你倾吐心事。可是,你知道吗?皇阿玛竟然不准,他竟然不准。还呵斥我,只封我个贝勒做。三哥比我只长一岁,却是郡王,我只是个贝勒。”他似乎有些醉,但是他的话却让我一阵惊恐。他去跟皇上求过要娶我了吗?“潇儿,皇阿玛为什么不让我娶你啊?为什么你是佟家的格格啊?”他似乎还醉得不轻,说着说着便趴在桌子上了。我却被最后那句话吓傻了。皇上是因为我是佟家的格格不同意他娶我的吗?
姑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康熙这样一个圣明的君主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佟家的势力日益膨胀。哪有皇帝会看着外戚势力一步步变大。玛法和姑姑是对的,所以他们在最后放弃了让我嫁给你的决定,没有向皇上请旨。你是以后会君临天下的雍正帝,不能因为我让你前程尽毁。今生,我们无缘。
看着他醉倒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外表如他,再坚韧再隐忍,此时的他也还是会像孩子一样懦弱,他也有自己无力而为的事情。第一次开始惧怕眼前的这个时代。君权,像一座山一样立在我的面前,自由、民主,似乎都成了梦中的天国。到处的勾心斗角,到处的阴谋权术,每一样都让我恐惧,让我无所适从。
快十年了,我在清朝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间,无时无刻我都感觉自己应该是本属于这个年代的。可现在我突然害怕,我第一次觉得我与这里格格不入。看着眼前已经醉倒的胤禛,心抽搐着。你还未明白你最敬爱的皇阿玛已经要毁灭我的家族了。他不让你娶我,是为了你好。转过了书案,第一次勇敢地从他的身后抱着他。感觉着他身上的酒气,感觉着他身上的体温,醉了,也累了。
过了许久,我开门叫秦顺儿进来扶了他躺到书房的塌上。又吩咐秦顺儿去准备醒酒的药和热水。秦顺儿出去了,我在塌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安详而温馨。手指划过你的面庞,描画着你的眉毛,这里曾经为了我而紧锁;眼眸,这里曾经满是对我的温柔;鼻子,这里曾经嗅过我的发香;薄唇,这里曾经给我这个世界对我最重要的允诺。
“胤禛,我爱你。”在他的唇边印上深深的一吻,趁着秦顺儿还没有回来转身离去。
康熙三十七年夏
阿玛拿着舅父的信,告诉我想让我到舅父家去住一段时间,顺便散散心。更何况我选秀是抱了病才批的免选,若是让人看到我在京城完好无损的样子毕竟不好。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位舅父,而且舅父在江南当官。因为想着想远离北京这伤心之地,就答应了。
打点了几天行装,又准备了许多礼物。舜安颜看到我这个架势,直觉得好笑,“你这是长住还是散心?”我也哑然失笑。这个样子,明显就是不再回来。“哥,我想逃开这里。离那些让我害怕恐惧伤心的事情都远些。江南风光明媚,且离京城甚远,我可以不见不想见的人,不听不想听的事。”
舜安颜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只要你开心就好。不过如果哥哥结婚的话,你可得回来。”
我点头微笑。“哥哥的喜酒妹妹是一定要赶回来喝的。只是不知道哥哥会娶哪家的姑娘。”
舜安颜面色有些忧郁,随即转了头,并没答声。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坐在马车上,一路南下。后又转水路下江南。看着美景眼前,心里的惆怅似乎化去不少。记得离京那天十三和十四来送行。看到我四五箱的行李,都是目瞪口呆。“你不回北京了?”十四问我。我回头看了眼这个让我难过的地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永远不再回来。可是,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情。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舅父家在杭州,初到古代的杭州,那种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镇气息铺面而来。杭州,西湖,一个个现实与虚幻的故事都一一展露在眼前。微粘的江南空气,极其温柔地抚摩着我的皮肤。我握着颈间的扳指,那份空气中的温柔似乎渗入皮肤。
去舅父家后拜见了长辈,又和几位平辈的表兄弟姐妹见了礼便住下了。因为考虑到要在杭州久住,就跟舅父说想让他帮我去物色个房子,当作佟家在杭州的产业。舅父虽然满脸狐疑,但也答应了。新物色的房子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庭院。离西湖很近,附近环境清幽。因琢磨着不好跟舅父说搬出去住,只好跟他说想去布置那边的屋子,又怕下面的人弄得不合我的喜好,便想自己去。舅父是个明白人,也就没多留。只是临搬走的时候对我说,“毕竟住在杭州了,若是得了空就互相走动走动。”我点头答应。没有额娘的孩子,跟母亲家的关系毕竟很远。也就难怪离京的时候三叔会给我备那么多银子,让我到杭州自己置一处院子住了。
每日清晨睡觉睡到自然醒,然后朝云暮雨会来伺候我洗漱。一杯明前龙井,用虎跑水浸泡,茶香溢满一室。吃几块荷花酥或者佛手酥,然后就开始磨墨临字。呆得无趣了,便带丫头们去西湖玩。在西湖上泛舟,有时就是一整天。有时会收到阿玛、舜安颜和十三、十四写来的信。阿玛常常是询问身体,生活状况;而他们三个则是讲述身边的趣闻,十三有时还会问一些江南的景色。我的日常生活中总是被这些鸿雁填满,然后再花很长的时间去给他们回信,充实而又富有乐趣。有时我会想,他怎么样了?在京城好吗?
康熙三十八年
因为在杭州许久,已经觉得没有刚来时的新意。刚过正月进了二月天暖和了些我便急急地张罗带着两个丫鬟到江南各处都走走。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二月中便到了镇江,此处三面翠环起伏、一面大江横陈,绮丽多姿,雄伟峻秀,人杰地灵。喝一口镇江三白,尝一口镇江汤包,不由感慨纳兰性德的好词。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三月初到了无锡,才发现无锡的好,不仅好在山,还好在山中的泉,久负盛名的天下第二惠山泉,真要怀疑那泉水一直都是这样的清澈吗?那一饮而尽的感觉一直是这样的痛快,只是不知为何那美名就让给了天下第一中泠泉。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凄凉。
三月中到了扬州,才发现二十四桥的明月不止美在杜牧的笔下,更美在桥边的红药,不知年年为人红。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扬州的迷人,在于人、在于琼花,琼花似人人似琼花,有繁华也有凋零,这无端透露的凄凉不免让人叹息。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三月底到了苏州。听寒山寺外的钟声,看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客船。吴侬软语的婉转一下子另我们的京片子显得有些突兀,或者不甚温柔。调笑中,也被那雨雾中的苏州小巷深深吸引。坐在乌篷船上,穿过一条又一条水中的街道,闻着水乡清新空气,似乎自己全部都融进了那片咿呀的天地。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鹢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马石,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四月初三离开苏州,初十到了南京。这座六朝旧都以它特有的远旧繁华迎接着我们。略带的伤感袭上心头,这里有嵯峨的宫阙、惨淡的皇陵、消歇的街市,繁华过尽,大势已去。玉树夜深歌,曾经的兴兴亡忘又有谁说得明白。
走在南京的街道上,感慨着这里的繁华与衰败。不由得担心起京城的亲人们。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家族也是繁盛后就会败落。难道佟家最终真的逃不过一个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下场?我拼命地想着我脑海中的那点历史知识,却怎样也记不起佟家的命运。
因为有些累,便找了一家茶馆坐下休息。茶馆里人很少,中间站着老者咿咿呀呀地唱着昆曲小调。仔细听去原来是《桃花扇》中《哀江南》那一段。正好适合这个老者唱,那声音和语调,在诉说着南京城的历史,也在诉说着一个朝代的历史。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记得还是在三百年后的时候,课文中有这一段。当时并不能体会那种古色古香的繁华陨落,而此时,自己身处这样的时代,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家族,这曲听起来就感同身受了。正当细细地伤感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桌子一声以拳捶桌的声音。转头看去,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一身贵气地坐在那里,旁边跟着一个显得更老些的仆人。这个男子明显有些愤怒,茶馆的老板立时跑了过来。
“这样的曲子也能唱?不信这舆图换稿?想造反吗?”那个男子恼怒中,火气显得很大。我心道,脾气不小。看他穿着打扮,估计是个官,而且官位也不小。听口音是京城人士,估计是不知道干什么的官儿无聊得紧,在这里挑刺儿这些明亡遗臣的曲子罢了。
茶馆儿的老板连连作揖,“这位爷息怒,这老儿胡唱的,我们将他撵走便是。”
只是那个男子的气焰不消反涨,冷笑道,“撵他走,莫非撵他到别的地方唱去吗?还有多少个地方可以唱这样的曲子?”
那老板似乎有些慌,忙说,“官爷息怒,息怒。那依官爷的意思怎么办?”
那男子冷哼一声,冲着旁边伺候他的仆人和临桌的看起来是他的一众仆人说道,“把那个唱曲儿的给我带走。”话毕,几个青年仆役已经将那唱曲儿的老头架起来。那个老头连忙跪地求饶,“官爷,我家中还有黄口小儿要抚养。您就饶了我吧。老朽以后再也不唱这劳什子曲子便是。”那男子冷哼一声,没有理会。径直地带着人往茶馆儿外走去。
看着那个老者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又想到那首哀江南刚才给我的感动。不由站起来冲着那个中年男子喊道,“站住!把这位老伯留下。”
一行人并着茶馆里其他人的目光瞬时集结在我的身上。待看见我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时又都露出鄙夷的神色。我径直走到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前,他的仆人伸手想拦却被他挡了回去。“麻烦您放了这位老伯。”
他神色清冷,目光犀利地注视着我,似乎想洞穿我的企图。对上他的目光,有些害怕。原来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如此有穿透力。只可惜我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只是想帮助一个老人而已,这目光似乎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他看了我一会儿,开口,淡淡地,“理由?”
“那敢问你带走他的理由?”我面带微笑地问他,似乎并不在乎他的严肃。
“他不信这舆图换稿几十年了,分明是明末余党。”他依旧淡淡答道。
“哦?我看不然。这老伯已经‘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了,怎么还会是明末余党?”
“那依姑娘你的看法这首曲便不是反曲了?”他饶有兴趣地问我。
“自然不是。”我坚定地说。
“为何不是?”
“任是谁走在金陵这石头城里,眼见的都是嵯峨但是风光不再的宫阙,黯淡已经失去历史光彩的皇陵,眼见着淮水日日夜夜都打着这里的城墙,可是已经时世变迁,朝代兴亡,都会发些牢骚或是感慨。这套哀江南正是这样的感慨罢了。”
“好一个感慨。那我问你,若是人人都这样感慨,谁还记得我大清国,怕是全都开始忆江南,忆前明了吧?”
“官爷您说对了。大清是用来记在心上的。前明,确实是用来忆的。难道官爷不知道忆苦思甜?老伯也只是感慨感慨朝代变迁,感慨感慨南京城的变化,再忆一忆前明的苦日子,记住现在大清的好日子罢了。”巧舌善变是女人的天性,所以即使是胡搅蛮缠依然是那么有理。
中年男子的嘴角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微笑。“小丫头挺会说的。你是说我大清过得是好日子了?”
“自古每朝每代都不能确切地说过得是好日子。只是看执政者是否真的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