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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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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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到有人在门外扬声,“宁波,我,袁康候。”
  宁波只得说:“呵,是你,请进来。”
  袁康候一贯英俊潇洒,只是此刻略带焦虑。
  “宁波,我有话说。”
  “我只有二十分钟,请长话短说。”
  “宁波,几乎全银行区的人都知道邵正印怀孕,是真的吗?”
  “真。”
  “孩子属于谁?”
  “咄,你问我,我问谁?”宁波微愠。
  不知怎地,江宁波是有这一点威严,袁康候不得不低声下气,“宁波,我很关心这件事。”
  “你不必操心了,对,贤伉俪近来生活很愉快吧?”
  “宁波,这孩子是我的吧?”
  宁波看着他,“一个孩子只是你的孩子直到你对他负责,那是你的孩子吗?你可有陪产妇到医生处诊治,你可有俯耳去听过他心跳?”
  “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开会时间已届,再见,袁先生。”
  “宁波——”
  宁波忽然面斥他:“袁康候你此人好不讨厌,世事岂能兼美,鱼与熊掌,得一应知心足,休再瞎缠!”
  袁康候平日也是个独挡一面的人物,在他活动的范围内相当受人尊敬,真没想到到被一妙龄女子斥骂,顿时无地自容。
  宁波两手按桌站起来,怒目相视。
  袁康候退出去。
  宁波气犹未消,一手将桌上笔筒横扫在地。
  假日,正印来娘家小住,宁波反客力主,招呼服侍她。
  正印见宁波忙个不休,不好意思,“我妈呢?”
  宁波取来一只大垫枕,让正印坐得舒舒服服,一边笑道:“阿姨哪里有空?阿姨正享受人生。”
  正印好奇,“还是那人吗?”
  宁波不以为然,“什么叫那人,人家有名有姓,放尊重些。
  “你对他有好感?”
  “任何令我阿姨生活愉快的人都算好人。”
  她递一杯热可可给正印。
  正印是那种精致的孕妇,穿件大衣就完全看不出她已怀孕六十月,胚胎很帮忙,乖乖地一点也不妨碍母体如常操作,正印一向是幸运儿。
  “那个巧克力蛋糕,嗳,再来一块。”
  “不可以,今天配给已发放,明日请早。”
  正印微微笑,“袁康候找过你?”
  “你知道了?”
  “我不见他,猜想他自然去找你。”
  “奇怪,都以为我是好说客。”
  “你轰走他?”
  “他应庆幸我没朝他扔手榴弹。”
  “你好像憎恨男人。”
  “他也算男人?我爱煞男人,可惜他不是男人。”
  “对你来说,怎样才算男人?”
  “不是每个有男性生理特征的人都算真正男子汉,男人要有勇气承担责任,爱护妇孺,有舍己为人的精神,带头吃苦……”
  没想到正印反而帮男人说话,“男人也是人,对血肉之躯要求无谓太高。”
  “但是男人总得像男人,照目前男人水准看,我迟早成为同性恋者。”
  “人家听了这种论调会说话的。”
  宁波微微笑,“你在乎人家说什么吗?”
  “不,我才不理。”
  “真好,我是你的同志。”
  “宁波,你是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宁波笑吟吟,“我有黑暗的一面不为人知,每夜,当人们熟睡,我逐家酒吧穿梭,去寻找肉欲的欢乐……”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宁波气馁。
  “袁康候愿意离婚。”
  “你仍关心他婚姻状况?”
  正即答:“我对他说,这不是谈判的条件,他应先争取独身,才来和我说话。”
  宁波瞪大双眼,哗,大跃进,怎么一回事?
  正印笑笑解答了她的疑问:“因为我已不再爱他。”
  不相爱,好说话。
  宁波十分感慨。
  正印说:“他说他会争取。”
  “相信我,十五年后,他照旧依然故我。”
  “管他呢。”
  这是正确态度,不能等任何人任何事,自己一定要有工作、娱乐、消遣。
  这一章已经结束?又不见得,要待日后分晓。
  傍晚阿姨回来,问道:“正印在吗?”
  “在睡觉,有点累。”
  宁波推开卧室门,见正印躺在自幼睡的床上,床铺被褥还簇新粉红色,正印面孔也还十分稚嫩,宁波有点不明白,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走近正印,在床沿坐下,握住正印的手,正印轻轻睁开双眼。宁波说:“孩子与你会寂寞的,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吧。”
  正印讶异地问:“你呢?你就不怕寂寞?”
  “我习惯了。”
  “胡说,这种事永远不会习惯。”
  宁波靠在床头,“我没问题,你放心,日后,我也许会与人同居分居数次,或结婚离婚数次,创业、赚钱、成名……忙着呢。”
  “你会不会找到那个人?”
  “茫无头绪,反正我没闲着,管它哩!”
  孩子在七个星期后出生,一点点大,放在氧气箱里,宁波天天去看她,那幼婴容貌秀丽,五官精巧,一头卷发,像足了正印。
  一天,在医院门口碰见袁康候。
  他愉快地说:“我正式离婚了。”
  宁波讶异,这么快?由此可兄如果真的要做,没有难成之事。
  经一事长一智,从此宁波相信这世上没有离不成的婚。
  之所以不离,大抵是当事人还不舍得离。
  袁康候接着说:“婴儿真漂亮可爱。”
  讲这话的时候,他面孔散发着兴奋的光芒,宁波看在眼内,脸色稍霁,噫,此君人品不怎么样,可是此君倒是还算爱孩子。
  这是他的福气。
  “孩子像母亲,美妈生美女。”
  “可不是。”宁波并没有跟他谈下去的意思。
  “我与正印决定尽快结婚。”
  宁波一怔。
  “我的孩子总得跟我的姓。”
  他的孩子,这么说来,他是十分肯定啦,想必有证有据。
  “恭喜你。”
  “宁波,让我将功赎罪?”
  宁波嗤一声笑,“什么功,什么罪?你有什么功,如何去赎抛却前妻的罪!”
  真好笑!
  宁波一转头走。
  ——三十二岁时——
  往回看,邵正印想来想去不明白,怎么会结过两次婚。
  宁波时常挪揄她:“少拿出来讲,你自己都弄不懂,旁人更不了解,要求人分析,到精神科医生处。”
  正印怒道:“自小到大,我觉得你爱讽刺我,开头还以为是多心,现在证实这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宁波哎口气,“真相是,我和你已发老了。”
  正印笑,穿著大*套装的她走到镜子面前,端洋镜中人,她搔首弄姿,然后附和地脱:“老了!”吁出一口气。
  于波知道她那祥勇敢乩老,是因力她一鱼也不品老。
  再注二十年,口气也杵就不同,可能只肯承伙“我片大了”。
  宁波加一句:“寸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正印看著宁波,“你可没浪费寸同,你把邵氏制衣搞得天下知名,业绩扩大百倍,成为上市公司,每期在美国时尚杂志广告费用,可在本市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本行谁不晓得江宁波三个字。”
  宁波骇笑,“你少夸张。”
  正印也笑,“我妈说得对:宁波是还债女。”
  “我为的是自己,你看我穿得好住得好,食有鱼出有车。”
  “宁波,你真神气。”
  “你看我这些皱纹,皆因来回来回地跑,看完老美的面孔看老英,现在还得走大陆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天累得歇斯底里,客人不是说笑话,我都乱笑不已。”
  “可是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
  “小姐,刚开头而已,现在才叫作储备军火弹药,有资格出去和人家打,从前?谈也不要谈。”
  “我爸说,他从来没想到邵氏制衣会有今天这局面。”
  “上苍往往最照顾没有机心的人。”
  “是,江董事。”
  “别谦虚了,正印,你也有成绩呀!掌管美资银行东南亚大部分分行。”
  正印居然谦曰:“一身铜臭。”
  “邵正印借贷手法谨慎,甚为同事诽议,直至某传媒大亨逝世倒台,几乎所有银行均水深火热,大老板庆幸之余,论功行赏,于是抬捧邵正印。”
  正印沉吟,“那次真险过剃头,那公司代表带着名牌钻表来见我,并答允回佣百分之—……”
  宁波笑问:“喂,如有外人听见我们姐妹俩自吹自擂,会有什么感想?”
  “咄,此刻又没外人,来,继续吹牛,穷过瘾。”
  两人笑得弯腰。
  刹那间像回复到十六七岁模样。
  宁波说:“你看你多能干,这样兵荒马乱,还能结两次婚,生一个孩子,我差多了,交白卷。”
  正印居然承认这都是成绩,“真的,连邵正印都佩服邵正印,两次离婚何等劳民伤财,养一个孩子得花多少时间心血。”
  宁波收敛了笑容,“你看我们多伟大。”
  “如今步入壮年,我得加紧进修养生之道,不攻,只守,起码享受三数载再说。”
  宁波说:“你说得对,我要向你效法,这几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还健康,我们尚有力气,生活又上了轨道,该好好耍乐。”
  正印抬起头,“最好能够恋爱。”
  宁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这个恋爱专家,人家一见就怕。”
  “你现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亲一样,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没想到邵正印会和一般母亲丝毫没有分别。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后,女先她后,那样目无下尘,骄矜刁钻的一个人,为了孩子,忽然低声下气,不怕累不怕脏,什么都亲力亲为,亲手服侍,使宁波觉得不可思议。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势要吐,宁波听得魂不附体大声叫嚷,正印走过来,若无其事便顺手伸过去接,那还是戴着几卡拉大方钻的手!
  又玩着玩着,宁波忽然闻到某种异味,又急得一额汗,“怎么办?要不要马上回家?怎么在街上清理?”好一个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进大酒店找洗手间,不消五分钟便搞妥出来。
  以致宁波对阿姨说:“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脏。”
  阿姨劝道:“统统交给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对的,母亲也得尽量参与,除非要上班,否则还是亲自动手的好。”
  “孩子养下来,你就不觉得臭。”
  宁波打一个冷颤,不去想它。

   
 
  
 

六 
 
  如今囡囡已经六岁,拉得一手好提琴,时时演奏一曲,娱己娱人,特别受外婆赞赏。
  她与母亲住在一起,不过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于宁波,她仍然陪着阿姨。
  那张单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换过两次床褥,始终不舍得扔掉。
  她搔着头皮,“别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着说:“我们家董事长的闺房,可真朴素得紧。”
  一床一几一书桌一椅一书架一衣柜,参考书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电脑放在床头几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键,两具电话一公一私放在墙角,传真机搁衣柜里,用时才取出插上电源。
  越是这样挤迫越有灵感,晚上睡的时候把床上书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纳罕,“真是怪人。”
  宁波刚买了房子,背山面海,风景秀丽,书房宽敞无比,可是呆不住,兜个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归属感。
  阿姨最高兴是这点。
  办公室也一样,大房中再隔一间小房,秘书座位比她的舒适,她站起来时要挣扎一番,往往钩烂袜子。
  那一天,秘书说:“何先生找。”
  到了这个年纪,认识的人渐多,记姓名的本事渐渐衰退,“何什么先生?”
  “何绰勉。”
  “有这样一个人吗?”宁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们以前的公司秘书何绰勉。”
  呵是,小何,那个小何。
  “接进来接进来。”
  秘书微笑退出。
  “小何,好吗?失踪多年,别来无恙乎?”
  何绰勉却感动了,“宁波,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宁波暗叫一声惭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记得你呢,五六年间也该写封信送束花打个电话,不必音讯全无,令人牵挂。”
  小何支支吾吾,颇不好意思。
  “你是路过还是回流?”
  “我回来定居。”
  “我以为你去半年就会回来,怎么要待六年后才回归?”
  “后来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吗?”
  “后来,我结了婚。”
  啊,宁波立刻收敛调笑语气,“那多好。”
  “后来,我又添了两个孩子。”
  这就难怪了。
  “如今一家回来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帮忙。”
  “不要客气,当尽绵力。”
  “宁波,你果然热诚如故。”
  语气中颇有感慨,可见已遭过白眼。
  “我替你洗尘,阖府统请,你把联络电话告诉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现在是我报答老巨子的机会了。”
  何君一听,几乎没哽咽起来。
  那是一个冬季,他回来约有一两个月,从前的联络已经完全断开,在报上看聘人广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绪,他找过朋友,都朝着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办法来去自如,我们怎么和你争。”他找江宁波,不过是挂念她,想叙叙旧,没想到她一口承担,胳臂可以走马。
  他连忙说:“我一个人出来。”
  “不,我坚持一家人。”
  “孩子们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经验,你还记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个人精……”
  何绰勉笑了。
  他仍然没想到江宁波会周到至这种程度。
  她在酒店餐厅订了一间房间,带来一男一女两名助手,女的专门照顾孩子,男的帮她招呼何氏夫妇。
  她比客人早到,何绰勉一进门便看到穿灰色凯斯米套装配珍珠首饰的江宁波,一脸真诚笑容真有宁神作用,何绰勉放下心来,介绍妻儿。
  三言两语宁波便进入话题,问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问题,当着何太太的面,帮他编排。
  ——“你们回来得及时,移民潮刚开始,你俩已取得护照,先走一步,甚有见地,房屋价格此刻陷入低潮,赶快买入自住,我派人带你去看,孩子们自然读国际学校幼稚园,至于工作方面,我们永远欢迎你。”
  三言两语,就把何家所有压力卸掉。
  也难怪要何绰勉把妻儿带出来,免得人误会。
  这不只是一顿晚饭,这是一个小型会议。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才散,宁波自有司机车子送客。
  在车上,是助手先对宁波说:“那就是从前我们的公司秘书何先生?我都不认得了,老许多。”
  是,整个人粗糙了,皮肤、失发、衣着、举止、言语,不复当年尔雅细致。
  “结了婚,担着一头家,哪里还拔得出时间精力修怖与进修。”
  “那,牺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结婚。”
  年轻的助手问:“那我呢?”语气惊惶。
  “你急什么,你才二十岁出头。”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带回来的冬装,尼龙面子夹尼龙棉,涨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归人,背在身上像只壳子,真正难看。
  一看就知道他这几年在加拿大的际遇不怎么样。
  这时宁波已弃穿皮裘,统身凯斯米,轻、软、暖,无与伦比,就一身装扮已经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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