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从沙发里爬起来,膝盖正好撞到桌角上,痛不可当,“说了多少遍,有钥匙就不要按铃!你是不是又忘了带钥匙——”她跌跌撞撞地去开门,一边火大地抱怨,可是话说一半,突然呆住。
外面不是荆劭。
一个女子,正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头栗子棕的海藻般长长鬈发,素肌如雪,秀眉如画。她身材纤细,穿件粉紫色低V领毛衣和同色的丝绒手套,颈间一粒圆润的黑珍珠,明艳照人。晚潮跟她面对面站得这么近,闻见一丝低柔迷离的香水味,还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酒气。
晚潮心里一根丝弦倏地绷紧。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团艳光耀花了眼睛,站在面前的,居然——居然像是钟采?她比起那张照片,又美丽何止十倍!
钟采也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晚潮。她是谁?!
看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蓝色大衬衫,大得卷着袖子穿,分明就是荆劭的。
再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忍不住心里就是一震,只觉得晶莹生辉,仿佛湖水里倒映的星光。她脸上还贴着保养用的硅胶,可是仍然依稀可见,她轮廓的清秀。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静默地对视了一刹。空气里几乎有轻微的“噼啪”一声,就差一点没火星四溅。
“刚才接电话的,就是你吧。”钟采先开口。
原来刚才那个电话,没说话就挂断的,是她。晚潮心念一转,她明明就知道荆劭不在,还跑上来做什么?
“我听思甜说,他的手恢复得不错……我顺路经过,上来看看。”钟采缓缓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是钟采。”
晚潮一怔,顺路经过?两年都没顺过路,今天就忽然顺路了,还一口气顺到十一层上来。这种话,也就只有荆劭那种白痴才会相信。
“钟采?哪一位钟采?”她认真地蹙起眉头,一脸思索状。
“荆劭没有提起过我?”钟采不相信。
“哦,对了,想起来了。”晚潮双手一拍,“你不就是以前当过荆劭的助手,他还因为你弄伤手的那个钟采嘛?我听说你已经不做护士很久了。”
钟采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想先进去等荆劭。”
“请进、请进!”晚潮立刻拉开门,“这里有拖鞋……啊,不好意思,这双是荆劭的,他不爱洗袜子,你就穿我这一双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换上荆劭的纯棉格子拖鞋,把自己的那一双,整整齐齐搁在钟采前面,“不要客气!”
钟采瞠目结舌地瞪着地上这双粉红色、绣朵小花的拖鞋,这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荆劭的房子,还是她的?看她一脸热情诚恳,就算是招呼自家老公的朋友,也不过如此。
“我……我看还是不进去好了。”钟采实在不想穿着另一个女人的拖鞋,走进荆劭的屋子。
“那太可惜了!我还想请你尝尝我刚做的樱桃派呢,顺便带你参观一下房间……”晚潮好像很惋惜的样子,“不过既然你坚持不进来,那只好算了。荆劭回来恐怕会很晚,要是你有什么要紧事找他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不用了!”钟采的语气有点生硬,“我在这里等他。”
“可是荆劭诊所那边,最近都很忙的样子。”晚潮好心地建议,“不然你去诊所找他就可以……哦,对了,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吧,要不要我帮你带路?”
钟采忍不住冷冷一哂:“你跟他很熟吗?”
“荆劭都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晚潮的语气,就跟刚才的钟采一模一样,“我是谢晚潮。”
钟采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谢晚潮!这就是思甜挂在嘴上的那个谢晚潮。难怪这么半天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听说,你是荆劭收留的一个病人啊?不知道的话,还差一点误会你是他的太太。”钟采嫣然笑了,“我还听说你烫伤了脸,现在没事了吧?烫伤很麻烦的,会有严重的疤痕,一定要小心保养。”
晚潮摸了摸脸,“本来是会有疤痕的,幸好荆劭帮我做了修复手术……还要每天换药,真的很麻烦,不过荆劭都没嫌烦,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钟采的脸色僵了僵,笑容有点勉强,“这个我也知道,他一向都很喜欢帮助别人,尤其是付不起医药费的那种人,他都会特别优待。”
“嗯,我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连医药费都不用付,而且还在这里有得吃,有得住。”晚潮的眼睛笑成两弯小月牙,满脸只见“陶醉”两个字。
钟采终于忍不住了,“原来现在连看医生这种事,都可以商量价钱做交易了?荆劭的眼光还真是一落千丈。”
“怎么会?”晚潮举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你这么说就冤枉他了,最近他都很有长进呢!他以前的品味是差了一点,可现在买个T恤都会跑去伊势丹,要是哪天心情好,也许还会穿三宅一生的内衣都说不定……”
“我是说他看人的眼光!”钟采真被她打败了,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的?“就算要找个替补,至少也要找个像样一点的!”
“哦。”晚潮终于好像听懂了,“替补?做人太自恋果然是不行的,真会闹出笑话来。荆劭只要有一次交友不慎,就搞成这样,差点废掉一只手,毁了半辈子,再想不开的还去找什么替补,到底会怎样?下次不知道是爆血管还是脑震荡。”她看着钟采的脸色,从红转到白、又从白转到红,自言自语,“我看还是快点叫他去买份康宁保险算了。”
钟采气得呆了。过了半晌,才甩下一句:“这是我跟荆劭之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谁说的,荆劭的事就是我的事。”
“无聊!”钟采脸上浮起一片赭红,“这些都是荆劭说的吧?那不过就是一个意外,他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倒别人身上。”
“你错了。”晚潮笑不出来了——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刻,忽然没来由的,替荆劭觉得委屈。她收敛了嘲谑的语气,正色看着钟采,“荆劭从来就没有说过你一句不是。他是那种最最不会诉苦的人,什么事情都只会往自己身上扛。不过钟采,事实就是事实,竹青思甜也都在当场,如果没有荆劭替你挡那一下,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竹青跟思甜都在怪我,当初不肯留下来。”钟采的语气尖锐起来,渐渐失去控制,“可是我也有我的人生、我的梦想,我要喜欢谁那是我的权利,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允许!”
“你说得对。”晚潮心平气和,“这是你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做选择。可是钟采,你不会是真的顺路,才跑到这十一层上来的吧?说穿了,你不过是放弃了荆劭,却偏偏又怕他真的忘记你。”
“我没有!”钟采矢口否认。
“那么你是特别上来,跟老朋友喝茶的吗?”晚潮微微一笑,“其实你不过就是想要知道,失去了你之后,荆劭还能不能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凝视钟采,“你希望他幸福?还是不幸福?”
钟采怔住了。
隔了很久,她蓦然转身。晚潮问的这句话,在她耳边慢慢回绕。希望他幸福、还是不幸福?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无论得到怎样的答案,Yes or No,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寂静里,只听见电梯“叮”的一声响,在这一层停下来。
晚潮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石英钟。七点钟。不会这么巧吧,荆劭正好赶在这个时候回来?
电梯门开了。两个人,浅灰衬衫、外套搭在手上的是荆劭,旁边白色裙子的是竹青,她怀里还抱着一袋香蕉,正在笑着跟荆劭说:“等晚潮多做几个香蕉塔,明天可以带去给思甜……”
看见钟采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忽然凝结在空气里。
钟采跟荆劭正好打了一个照面,一时间,后面的晚潮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猝不及防的荆劭,也呆在那里。居然是钟采?!居然会在这里,看见了钟采。
这么久没见了,她依然美丽不减当年。一别经年,乍然相逢,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乱成一团。
“钟采……你来了?”最先回过神的是竹青,她尴尬地打着招呼。
“我路过。”钟采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荆劭的脸上。两年了,终于再看见了他的脸。清晰的记忆突然翻回到最初,紫藤架下,竹青把她拉到他面前。
“呃,大家都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竹青有点手足无措,看见门口的晚潮,“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
“不用了。”钟采打断了她,“我们刚才已经认识过了,这位谢小姐,是荆劭的女朋友吧。”
竹青跟荆劭都是一怔,晚潮?他的女朋友?这话是从哪里说起!荆劭疑惑地看了一眼晚潮,这丫头一向就疯惯了没分寸,不会又在钟采面前胡说八道了吧。
“荆劭,我走了。”钟采慢慢转过身,“司机还在楼下等。”
“等一等。”荆劭叫住了她,“钟采,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钟采低下头不说话。
“要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就进来慢慢说。”荆劭看着她的背影。钟采的性子一向那么倔强,又极爱面子,如果不是遇到不如意,她怎么会忽然跑来这里找他?
钟采回过头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是眼圈却慢慢红了。
“算了,下次吧。”她看了一眼晚潮,“现在说什么都好像太晚了,何必让大家都不开心。”
她一直看着晚潮做什么?竹青和荆劭都不禁疑惑,是不是晚潮跟她说了什么,才让钟采这样顾忌?
“你跟晚潮……”荆劭蹙起眉,不会是他多心吧,总觉得空气里紧绷着僵硬沉默的气息。
“她是你的女朋友,紧张你也是应该的。”钟采眼里泪光一闪。
“晚潮,这到底怎么回事?”荆劭看看门口双手环胸绷着脸的晚潮。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然晚潮怎么会这种脸色,钟采又怎么会泫然欲泣?
“我可没有赶她走。”晚潮轻描淡写,“我不过是随便说了两句,就惹得美女梨花带雨的,呵呵,早知道就闭上嘴。”
“你……”荆劭把她拉到一边,放低了声音,“你跟钟采根本不认识,她又没得罪你,欺负她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很客气了。”晚潮不看他,“这样都不行,还要怎么办?是不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她,欢迎人家来吃回头草?对了,最好还要充当女佣,下厨准备几道好菜、再给你们沏壶好茶,方便你们把酒言欢共度良宵。”
“晚潮!”荆劭不禁有点着恼,“钟采好歹也是我的客人。”
“可不是我的。”晚潮嘴硬,“我干吗讨好她?”
荆劭的声音里已经有压不住的恼火,“你住这里是不错,可上门的都是我的朋友,你无缘无故把人家赶出去,不觉得很过分?”
“原来她是你的朋友,我不是。”晚潮蓦然抬起头,“荆劭,我不过就是你一个病人对不对?你给成百上千的人做过手术,我不过就是这里头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对不对?”
“你扯到哪去了!”荆劭莫名其妙,“什么手术,我现在跟你说的是,你不应该对钟采这种恶劣态度。”
“你不会是要我跟她道歉吧。”晚潮忽然笑了,“这么老土的桥段,推出我这种替死鬼,去讨她的欢心。”
“明明是你失礼在先。”荆劭气结。
“跟人家赔礼道歉,本来是我的拿手好戏,家常便饭,要多诚恳都煽情都没问题。”晚潮看了一眼钟采,“但是要我跟她道歉,这种事我是不做的。”
“你把人家赶出门,还这么振振有辞!”荆劭忍无可忍,“你到底哪根筋扭到了?还冒充是我什么女朋友,你吃错药啦?”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赶她走?又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冒充你的人?”晚潮涨红了脸,“她说的话就是真的,我每一句都是撒谎,她是仙德瑞拉,我就是卖苹果的老巫婆,哈,你现在又唱的哪一出,英雄救美啊?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一号女主角钟采上场,我这个跑龙套的就该识相点赶紧下台。”
晚潮一口气说下来,声音或许是大了些,抬眼看见钟采正在朝这边看过来,那种眼神……她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啊?三分轻蔑,七分怜悯,还有着一丝嘲谑的笑意。一阵热血激辣地涌上头顶,晚潮“砰”的一声关上门。
就算刚才跟钟采面对面的时候,都没有想过退步;可就在刚才这一刻,越过荆劭的肩头看见钟采的脸,忽然发现,自己输了。一回头,看见玄关衣帽柜上的镜子,晚潮呆了呆。
那么忿怒,那么委屈,那么不甘心的一张脸!陌生到自己都不认得自己。连耳朵也涨红了,还贴着一脸的硅胶,越发显得滑稽。
像小丑。
晚潮靠着门呆在那里。“砰、砰、砰……”门外的荆劭在大力地拍着门,可是一声一声,都好像是她心口震痛的心跳声。混乱到极点,晚潮忽然手足无措。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么的难过,这么的卑微。
这一个瞬间,晚潮忽然觉得气馁。争什么?还有什么可争的,难道这样还不算丢脸?
“砰砰砰!”门外的荆劭正在拍着门,差一点没抬脚踹上去。晚潮到底怎么回事?从来就没见过她这种脸色,她到底发什么神经啊?
“荆!”竹青拉住了他,“不要这么大声,当心吓着邻居……钟采都走了,你还不赶紧追上去看看?” 钟采走了?荆劭回头,正看见电梯门缓缓合拢,钟采的脸,正消失在那两扇冰冷的门背后。
“荆,你还呆着做什么?”竹青跑去按电梯,“快点去追啊。”
荆劭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扔下手里的外套,靠在门边的墙上,疲倦到不想说话。一定是今天太累了,以至于钟采的出现,都不能让他觉得振奋。只是烦躁,只是心乱,空气里仿佛还回荡着刚才晚潮重重摔上门,那砰然的一声巨响。
她刚才都在说些什么话?什么仙德瑞拉,什么跑龙套?为什么他好像一句也听不懂。
竹青在电梯边呆呆看着他,那袋香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地上,没人去理会。
门忽然开了。
竹青和荆劭一起看过去,看见晚潮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换过了衣服,是她刚来的时候穿着的薄毛衣,卡其裤,手里提着她那只随身的帆布背包。
“你去哪里?”竹青一呆,她打扮得这么整齐,去做什么?
“我不能再住这里了。”晚潮很平静,“伤都快好了,再住下去,会给荆劭添麻烦。医药费和手术费,还欠着的那部分,我过几天送去诊所。”
“你要走?!”竹青瞪圆了眼睛,“都这个时候了,你一下子去什么地方住?”
“回去原来的房东那边啊。”晚潮走到她身边,用力抱了她一下,“放心吧竹青,我走了。”
“晚潮——”荆劭失声叫住她,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居然这么大。
晚潮回过头,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叫什么叫?”
荆劭完全不能置信。她就这么搬出去?不可能吧,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她还窝在床上睡懒觉;客厅门口还放着她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