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以对,项郝只好紧抿着唇,看着小黑屋的门板在自己面前阖上,然后好好考虑下是不是应该去阉了昨晚那个拖着她“把酒言欢”的男人。
在九金的顽强抵抗以及红扁和吴仁艾的轮番劝说下,师公稍有妥协了,打算让道观大门常打开,欢迎九金出入。前提是他们俩暗中达成了某个协议,这协议引发的后果,让不明真相的一干人等跌破眼睛,也让吴仁艾彻底心寒,他觉得在不知不觉间被小良和小师父一同抛弃了。
比较不幸的是,六月末的洛阳,开始不对劲了。
就连比较后知后觉的费菲和九金,都意识到了,因为市集上最集中的卖身场所里,最近越来越淳朴了。俏丽的卖身姑娘大量减少,都成了被葬的人群,相对的,卖身的活体都成了白发人,是洛阳民俗开始走非主流路线了吗?
每到夜间,人口稠密的铜驼陌那一带隔半个时辰左右,就会有一队巡视兵经过。
因为动静太大,百姓们就很习惯地没事凑一块闲聊起来。
“你们猜最近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儿?”
“估摸着哪个大人物要以微服私访之名寻花问柳吧。”
“我看是哪个大人物要办喜事了吧……”
“呀呀个呸,谁家办喜事还得弄死那么多姑娘的?”
“啊,难道是那种弄死一堆童女,取其血练丹药?”
……
就这么着,闲聊的内容从色情到喜庆再到玄幻,变幻多端。直到日头西落,傍晚时分,人群才散开了些。铜驼的傍晚是整个洛阳最美的,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宛如烟雨。弥漫着阵阵饭菜香,还有邻里间的聊天声。无疑,最近他们聊得最多的就是洛阳的变化。
暮色中,有队人马缓缓走来,起初没人在意,以为又是巡兵。
直到他们渐渐将茫茫雾色甩在身后,清晰了起来。大伙才瞧清那压根不是巡兵,倒像是下午时不少人口中的“大人物”。在一堆布衣打扮的家丁簇拥下,是两匹枣黑色的上等马儿。右边马儿上的男子很俊秀,书生模样,看起来三十来岁,嘴角含着轻快笑意,倒像是游山玩水而来的。相较之下左边马儿上的人要面色严峻许多,却透着一股子邪气,年岁也不大,瞧着也就二十有几,一身白衣,粉边儿点缀在袖边,目不斜视,嘴角紧抿,眸色凛冽,一直沉默着静静聆听身旁那男子说话,俨然就是个贵气十足的公子哥。
半晌后,他意兴阑珊地牵动了下唇角儿,溢出一声嗤笑:“所以呢?连尸体都没找到,就急着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听你说朝廷有多重视这事?”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个立功升官的好机会么?我是想着,以你这资质,蜗居在长安当个仵作,太浪费了……”
“不觉得。”白衣男子打断了另一人的话,垂眸整了整衣襟。
“那、那你就当是来玩的好了……”
“没心情。”
“让你玩深沉玩忧郁,你就有心情了是不是?我又不是去庙里头犯花痴的那堆姑娘,就爱看你顶着那副要死不活的嘴脸说禅的模样。冲着我装什么?你难道会不知道我做什么非把你召来洛阳?”
“……”怎么会不清楚?只是,心心念念了半年多的人儿,他想遇见,又怕遇见。
“我说你现在怎么那么难沟通?找你打马吊,你说手疼;找你去蹴鞠,你说脚疼;找你逛市集,你说眼睛疼。我看你就心最疼。既然非把自己逼成这模样,你索性把头发给剃了,烫上六个洞……”
“我去过上青宫了。”淡到无味的一句话儿,轻而易举地让面前的男子闭了嘴,周遭静了。他转过目光,眺望向远处朦胧雾景,苦笑。
第四十六章
夜色渐深,初夏的闷热气息席卷而来,别馆里时不时地会响起蝉鸣声。
透过椭圆形的窗格,是一轮弦月,月光静静地洒下。风很轻很黏,子七靠在铺了竹席的软榻上,看着面前桌案上的马吊,眸儿半睁着。
“七爷,到你了。”坐在子七上家的人,见他面色慵懒,快要睡着的模样,又久久不出牌,便小心翼翼地轻声提点。
“嗯?”怎么又到他了?
子七烦躁地哼了声,挪了挪身子,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摸了张牌,没话找话地看了眼身旁候着的龙套,“去把窗户关上,这风吹得我心燥。”
“长安的夏天不也这样。”裴澄没好气地说了句,瞧不下去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拉他打马吊而已,又不是拉他去死,犯得着一直皱着眉吗?再说了,这也不是陪着他消遣解闷,还不是为了哄两个能提供给他们消息的人,这才陪打的吗?怎么一点为事业牺牲的精神都没。
“洛阳的夏天一直都来得那么早吗?”子七看都没看,就随便丢了张牌出来,问着。
“比起你们长安城算是早的吧。”
这回搭腔的人是坐在子七下家的男子,四十来岁,打从坐下来打马吊起,就翘着一条腿,不停地抖啊抖。
“那冬天的时候,会不会特别冷?”子七揉了揉眉心,继续问。
“不算冷,跟长安差不多。怎么了?七爷该不会是打算一直待在洛阳了吧?”那男子笑着,依旧保持着抖动。
倘若没有猜错,裴大人特意把他们俩找来,又是设宴款待、又是陪着打马吊消遣,目的应该是想打探关于铜驼陌这一带不断有姑娘被杀一事。可是,正题到现在都没入,倒是七爷有一句没一句的,把洛阳的民俗风土习性气候都打探到位了。
“嗯?”子七微微挑了下眉梢,嘴角儿一瞥,敷衍地笑了笑,“随便问问。”
他只是担心那丫头会适应不了这儿的气候,转而想想又觉得好笑,她都未必在洛阳,即使在,也有那个死老头陪着,还轮得到他来记挂么?
闻言,裴澄狐疑地斜睨了他一眼。随便问问?这话拿去哄孩子都没有信服力。既然子七不想问出口,那就由他来问,想着,裴澄略微转过身子,在身旁那男人的感染下,也不自觉地抖起腿,状似无意地问:“这半年,上清宫里头那个梅道长有没有出现过?”
就像裴澄所料,这话,让子七霎时变了脸色。
看起来他像是对答案漠不关心,实则早就已经把耳朵给竖了起来,就差没整个人往人家身上贴,逼着别人快些回答了。
“你说梅道长呀,出现过啊,年关过后没多久就被小吴请回上清宫了嘛。这半年他一直都住那呀……”话说到一半,抖来抖去觉得不对劲了,面色一白,紧张地追问:“该不会是铜驼陌最近的事儿跟梅道长有关吧?”
“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只管回答就是了。梅道长身边有没有一直跟着一个姑娘?”裴澄没好气地赏了那人一个白眼,总不能跟人家说,他这是在假公济私,帮某个不成器的朋友抓妹妹回长安吧。
“姑娘?那可多了去了。”始终沉默的另一个男子,总算是整理好了手里的牌,插了句。
“那……有没有一个瞧起来傻乎乎的,挺丰腴的,有、有那么几分姿色的姑娘?”子七有些激动地紧握住那男人的手。
“你做什么?别想偷看我的牌哦。”男子很紧张地把牌护住,回忆了会,才说:“那倒是没有,梅道长身边的那几个姑娘都挺能干,主内主外的都有,品种俱全,就是没有傻乎乎的。”
哎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绕什么弯子?龙套急了,代替他们家少爷开门见山:“管他身边有多少女人,我们家少爷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一个叫唐九金的?”
“没有。”这回是抖来抖去回的话,很坚定很不容置疑。
“没有么……”子七缓缓松开手,也松开了紧绷的心弦。有些许失落,又有些窃喜,很复杂的情绪。她没有跟死老头私奔吗?那到底是死到哪去了?!以她那种傻傻的性子,一个人乱闯,说不定被人吃了,还会大声嚷着好甜。
“反正这名字咱哥俩是没听说过。要不这样吧……”抖来抖去随手拈了张牌,往桌上一丢,想了会,看向了段子七:“七爷不是想找那些被杀姑娘的尸体吗?铜驼陌这一带都是穷人,闺女死了也葬不起,要不就是拿个席子卷卷丢了就好;考究点的,会卖身葬,能赚一笔钱,卖身葬人是我们洛阳的民俗。要找尸体去洛阳市集最好了,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了些,之前死的说不定都已经被安置了,最近又没再出什么事了。明天我给你介绍个牙婆,小良是洛阳城里最有信誉的牙婆,口碑好,我估计之前那些尸体她一定经手了不少,多半能帮上你。小良可是梅道长身边最亲近的人,估摸着俩人都快成亲了,你要打听那个九什么的,亲自问小良好了。”
“呀呀个呸,小良不是怀孕了吗?你还去麻烦她做什么?小心梅道长阉了你,就算梅道长忙得没空阉,小吴一定也不让你好过的。”一听到小良的名字,另一个男人就慌了。
“嘁,我是什么人?”抖来抖去不屑地扫了眼自己的同伴,持续抖。
“男人。”
“呸,我是请小良吃过豆腐脑的人啊!我都跟她说好了,她答应再加一碗豆腐脑,明天就溜出来赴约。”
“……小良全名叫做什么?”为了一碗豆腐脑,就能答应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种性子的女人,让子七实在很难不联想到某人。只是,成亲?怀孕?小良?!好难串联。
“呀呀个呸,小良当然就叫小良了,还能叫什么?”这位爷的问题还真奇怪。
“好,那你挑家酒楼,明天午时在那见,记得一定要把那个小良找来。”鸡同鸭讲,说再多也是浪费力气,子七起身,冷着脸将手里的牌一丢,拂了下袍子,打算去睡了。
可惜,身后的那俩人似乎还没玩尽心,“怎么不来了?才玩出感觉啊。”
“呀呀个呸,你们有感觉我没有!我赢得只想睡觉!”正所谓入乡随俗,子七略微停下脚步,侧了侧身子,皱眉低吼了声,便头也不回的朝着里屋走去。
见状,龙套迅速地跟了上去,对那两个沉迷于马吊的人一点都没好感。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家少爷一样,玩物不丧志的!
最后被抛下的裴澄,只好尴尬地赔笑,替子七收拾起烂摊子……陪着那俩人打了整整一夜三缺一的马吊。
离午时越来越近了,城西近水楼的某个包间里头,气氛很肃穆。
因为在马吊桌上奋战了一夜,裴澄和另外三人懒懒地趴在桌上,显得很昏昏欲睡。
反而是昨晚很意兴阑珊的段子七,精神倒是很不错,时不时地呷着茶,翻阅着手里头关于铜驼陌一事的卷宗。
“怎么死了那么多人?”卷宗上的数据,赫然入目,让子七惊了下。因为裴澄云淡风轻的态度,子七一直就觉得这事并不严重,没料到短短半个月之内,仅是铜驼陌一带就已经死了二十三个姑娘。
“要是只死了一两个,我犯得着千里迢迢把你找来么?”裴澄横了他眼。
“咦?有人办过这案子了?”看来这事要比想像中棘手得多。
“嗯,都半个多月了,你以为洛阳的官员都是死人啊。只是……查这案子的官员,一个在夜间猝死,一个疯了。”就因为事闹得太大,外加洛阳算是不亚于长安的大城了,所以上头才格外重视,不得不从长安抽派官员来查。
“那么惊悚?”子七阖上卷宗,抿了口茶,斜看着裴澄。如果没记错,好像是裴澄主动要求来洛阳插手这案子的,“这种又惊悚又灵异的事,你做什么要把我拖下水?!”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朝廷命官,我们应当尽一份绵力……”
“有你这样的朝廷命官,真是欣慰。”子七郑重其事地点头,微笑,看向那两个眼儿闭了起来,就要睡着的人,“喂!你们那个小良到底来不来?”
搞什么?他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了,说好午时,现在他已经把这案子的卷宗都看完了,除了偶尔有几只苍蝇从窗外飞入,连个鬼影都没有。
“来的来的,小良说好来,就一定会来。”抖来抖去猛地一震,直起身子,打起精神。他不敢说,小良没什么缺点,就是比较爱迟到而已。
“小良多大了?”趁着空,子七撑着头,眸儿轻转,打听了起来。
“姑娘家的年纪怎么问呀,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吧。”
“漂亮么?”
“漂亮是漂亮,就是太瘦了些,哈哈……大概是梅道长精力太旺盛了。”说着,抖来抖去自娱自乐地大笑。
好没营养的笑话。子七冷觑着他,径自继续追问:“她很能干吗?”
“怎么可以说是很能干呢?那是相当的能干,谁要是娶了她,还真是娶了个聚宝盆回去,不过梅道长也不缺银子。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她都能搞定。嘿,说出来你还不一定信,上个月,有个姑娘卖身时只说能有十两葬了爹爹就好了,十两都没人要。小良接下来这生意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赵家和林家抢着要,最后赵家花了五百两买下来了!十两到五百两,那是什么概念呀,不止葬了她爹爹,赵家还做主替那姑娘的哥哥讨了个媳妇。这事还没完,不出多久,小良又登门去说媒了,起先赵家公子不理她,后来又不知道小良做了什么,赵家就把那姑娘嫁去林家了。现在,那姑娘成了林家少奶奶,玄乎不?”越说越兴奋,抖来抖去说得口沫横飞,很是激动。
“嗯,很生动。”子七面无表情地总结。
越是能干,他反倒越是觉得心凉。原还以为这个小良兴许就是九金,现在看来,压根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两个人。或者,她真的不在洛阳吧?又或者,当初的放手,就是一辈子的诀别……
“子七,你什么时候起对牙婆那么有兴趣了?”逮着机会,裴澄戏谑道。难道这死小子和尚当久了,只要一想通,就饥不择食了吗?
“没兴趣,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太能干的女人,你喜欢你拿去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喜好不全都是按着九金来的吗,我太清楚了。”
“……”闻言,子七狠狠地瞪了他眼。全天下,大概也只有裴澄会经常有事没事地捅破那层窗户纸玩玩;就连娘,虽然也很想九金,可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三缄其口。
“小良姑娘。”
子七刚想端起手里的茶盏,把剩余的水朝着裴澄泼去,外头传来的叫嚷声,救了裴澄。
“近水楼二楼牡丹房,近水楼二楼牡丹房……”
从上清宫到近水楼,一路上,九金一直默念着这句话,她最近记性差,生怕到了近水楼就忘了跟阿抖约好的地点。
好不容易上了楼,找到牡丹房了,她刚想推开房门,身后就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叫唤声。
“你谁啊?”九金转过身,瞧见了站在栏杆边的公子,白色长袍嵌着粉色边儿,腰间系着黑色革带,手里头装腔作势地握着一把折扇,冲着她笑,笑得她直觉毛骨悚然。
“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可是你那些光辉事迹里头功不可没的一笔啊……”
“啊啊啊,赵哥哥呀。不怪我喏,你怎么穿起白色的衣裳了?”他叫赵绿呀,每次出现不都喜欢穿绿色衣裳的嘛,忽然换成白色了,很陌生啊。
“哦,我上回在铜驼陌见到个公子穿着这种款式的衣裳,觉得好看就也去做了件。”
“呵、呵呵……这样啊……”这种孔雀的个性还真像某人呀,九金干笑着,转过身,见赵绿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道:“你不会又想找我去蹴鞠吧?我今天没空哇,阿抖约了我,说是有大事要谈。”
“小吴都交待过了,你现在不同了,谁还敢找你去蹴鞠。呀呀个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