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了很久,九金没有等来预期中的痛感,只听到老虎在耳边哀鸣的声音。感觉上,它似乎要比她更绝望,好像享用她是件很痛苦的事一样。半晌后,九金好奇地偷偷掀开眼帘,把眸子拉扯成一条缝,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她以为自己并不是那么害怕的,却没想到已经吓得连视线都模糊了。九金压根就没有心思去看清楚眼前的画面,只隐约瞧见有个身影在跟那只禽兽纠缠。
他们几乎扭打到了一块,有点难分胜负,九金又赶紧闭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
“阿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更不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道很温柔的声音传进了九金耳中。她没有回应,也不敢抬头看,含含糊糊地呜咽了几声后,九金只觉得被拥进了一个暖暖的怀抱里。
“你要离家出走自力更生为什么要往山顶跑?不是应该走下山的路么?”那个声音有点哭笑不得。
九金依旧在不停颤抖,慢慢地回过神,紧闭着双眼,嗫嚅着:“师公……”
“嗯?”他轻拍着怀中的女子,一遍遍,像在哄孩子似的不停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师公……”
“我在。”听着她不停重复着地唤自己,项郝阖上眼帘,叹了声,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
“……终究还是你。”九金抿着唇,淡淡的,说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三年,从绿翘到唐九金,从长安到洛阳,到底改变了什么?每次,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师公总能及时的出现。他跟七哥哥一样,骂她折磨她气她,却时至今日都没能舍得真正丢下她。她以为时过境迁了,原来只是等的人变了,来的人还是一样,终究还是她的师公。
她说的很轻,项郝还是听见了,大致也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把她逼得太紧了,忘了是他先伤了她,苦笑了声后,他用揶揄的口吻说道,“以后想要拽,记得先学会辨认方向。”
“哇呜呜呜呜……你怎么可以这样?!是你先骂我,要把我赶走的,难道人家还要死皮赖脸地抱着你腿摇尾乞怜吗?我就是没用就是废物嘛,我也很想像何姑娘一样可以不用依靠别人活着呀,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你为什么不给我时间慢慢学。我、我也想忘记从前的事,忘记自己是怎么变成傻子的……你倒是告诉我要怎么忘记呀?哇……你要是被你爹卖去抵债,被一堆长得像猪一样的男人关在黑屋子里两天两夜,没饭吃没水喝,逼着你用身体去换一碗饭一口水,你忘得掉吗?你要是看着你娘为了救你,被你爹活活打死,还丧心病狂地把你妹妹也摔死,你忘得掉吗?”九金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有些声嘶力竭地吼着。
看着她情绪越来越失控,项郝有些怕了,想到了三年前,也是这样一场歇斯底里的哭闹后,她忽然就成了一个傻子。他怕重蹈覆辙,怕她又一次陷入那些噩梦里,只好紧搂住她,不断地安慰:“别说了,是我不好,往后不会再逼你了,也不会再丢下你了。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由着你了。”
其实至今项郝都有些后悔,当时如果他不带着九金的娘一块去救她出来,也许她娘还能活下去,至少九金不会无依无靠。值得庆幸的是,还好她平安无事。
“别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哪怕说了再难听的话,我都不难受。可是你不同啊,为什么要用那种高人一等的口气说我把你当替代品?你不过只是带我离开长安,还足足晚了三年,我在道观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哇……咬死你!咬死你!”
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真的需要发泄,边不停地嚷嚷着,就边抓起项郝的手肘,用力咬了下去。
齿印越来越深,项郝疼得紧蹙眉心,却没有抽回手,随她撒野。
“咝……”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后,他苦笑着解释,是第一次认真地为三年前的事解释:“如果我只是个道士而已,或许当初就可以把你带到上清宫来。可是,我之前的生活太漂泊,连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我不想你跟着我受累。还记得王家镇宅之宝被盗的那张告示吗?”
九金愣了下,停下动作,震惊地抬起头看了他许久。一些断断续续地记忆渐渐被拼凑起来,王家被盗、王夫人之死、他送了又要回还不断被七哥哥反复提起的那个玉白菜,“你是那个什么什么羊大侠?!”
“……”本来已经很难听的名号了,为什么到了她的嘴里越发难听了?
“那个玉白菜难道就是王家的镇宅之宝?”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比较能解释为什么师公送了又要拿回去,是担心她被牵连进王夫人的事里吧。
“可能吧。”他笑着耸了耸肩,看了眼惨不忍睹的手肘。
“这家人家脑子有病呀,我还以为镇宅之宝一般都会很价值连城呢?”结果居然是个屁白菜。
“应该是值不少银子,取个谐音‘遇百财’嘛,百财俱来啊。”他光顾过很多大户人家,那些所谓的镇宅之宝多半都是这种起因。就比如他曾经冒了很大的风险,结果只偷到一条风干的鲶鱼,据说只是为了寓意着年年有余……
“这样哦……”九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这样似乎也挺说得过去的,只是……“不过师公,你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去偷卖咸鱼的镇宅之宝?你这个贼当得好没格调呀。”
他咬牙切齿地蹬着她,有股想立刻捏死她的冲动。好歹是被百姓歌颂了那么多年的侠盗,到了她嘴里就是个贼,还是个没格调的贼?!造孽了,他到底是为了谁才没格调的?
“因为卖咸鱼的在菊花宴上提到了你爹娘!”
“……”就为了这么个理由,他就跑去把人家的镇宅之宝给偷了?“可是师公,我们后来不是去给她治病报过仇了吗?”
“我偷白菜的时候怎么知道你那个七哥哥会对卖咸鱼的下药。”后来只是想想,既然药都下了,再报一次仇也没什么损失,她开心就好。
“我的娘哟,卖咸鱼的真是作孽呀!”
九金发出了由衷的感慨,表情看起来很哀痛惋惜,心里却觉得又甘又甜。她以为自己活得很痛苦,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只是无病呻吟,她根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在不知不觉间其实一直被人宠着……
就这样,她到底还有理由颓废度日的?即使爱而不得,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哭也哭过了,发泄也发泄过了,九金决定往后再也不要随便流泪了,洒泪不如洒脱。
“我们回家了,好吗?”
对于九金来说,这句话胜过师公说一万个对不起。她可以为了“回家”两个字,忘记他刚才对她的所有坏。然后,傻乎乎地跟着他爬上马背,哼着小调,带上袭击不成反被猎的禽兽尸体,打道回府。
项郝一路默不作声,手从她的腰间绕过,紧握着马缰,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她。就是这么个傻丫头,近来越来越让他觉得束手无策了。单纯得很,轻而易举就能把她哄到破涕为笑;可惜她心底藏着的那个人那道伤,也让她变得异常敏感,三言两语,兴许就会伤到她。
“阿九。”他稍稍收紧了手间地力道,把她紧搂在自己怀中,唤了声。
“嗯?”九金停止了酷似哀嚎的小调哼唱。
“要多久……你才能忘了他?”
“啊?”这个复原期实在很难预料。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又也许一辈子吧。
项郝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多少有点猜到了答案。他牵动了下嘴角,淡淡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眉梢,须臾,说道:“我可以给你很多时间去忘记他,但是……答应我,最后选我。”
好模棱两可的口吻,像是命令,又像是带着些许的乞求。九金紧抿着唇,身子僵了僵,不敢回头看他。他似乎也没打算要她回答,因为就根本没想给她说“不”的机会。如果他早一点再早一点说这些,她一定想都不用想就能给他答案。
可是现在……九金搅着衣裳,眉心紧皱,好受宠若惊难以抉择呀……
第四十三章
洛阳山顶上一直不太有人气的宅子里,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
几乎日日都充斥着欢声笑语,这样子招摇,很容易就招来有心人士的注目。
于是最近,这里几乎快要被上清宫的道士踏平了,来人的级别也越来越高。关于这点,九金是从道袍款式上判断的。看师公那些变化莫测的打扮,她总结过了,一般级别比较高的道士穿的道袍也会比较漂亮。
今天来的这个穿着墨绿色花式很新颖的道袍,挥舞拂尘的模样飘逸到让人立刻就会联想到“仙风道骨”四个字。
他站在客堂,与师公对视了些会,继而目光又落在一旁悬挂着的豹皮上。
许久后,小道士漂亮的眸子变得熠熠生辉,嘴儿弯了弯,谄媚地笑开了:“小师父,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硬拖着你回上清宫处理事务的。你没有回洛阳,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个……这豹皮真不错,多野性呀,能不能……赏给徒儿?”
“豹皮?”九金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朝着墙上看去。这就是那天妄想把她吞入腹中的那只禽兽,她觉着拉风,就把它挂出来了。可是,分明是只老虎呀,这个死道士有没有眼光呀。
“那是只虎。”项郝忍着笑,已经属于只要能让九金开心,他可以完全模糊掉是非观。既然她要把豹说成虎,那它就绝对是一只虎!
“啊?呀呀个呸,明明就是一只豹嘛。不要以为你是师父,就可以随随便便地糊弄我。”说着,小道士索性爬上椅子,企图去触摸一下上等豹皮。
没想到,才刚伸出手,项郝冷冷地声音就从身后传来了,“你如果敢碰它一下,明天这地方挂着的就是你的皮。”
“……”才刚刚重逢,不用那么快端出师父的架势吧。小道士乖乖地缩回手,依依不舍地又流连了几眼,既然交易不成,那就别怪他做人太认真了,“师父,既然您回来了,就请回上清宫吧。还有很多事务等着您处理,你跟大师父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呢,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上清宫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不管,修道的人不能这么没有责任感的。”
“你们不是活得挺好吗?”项郝不悦地扫了他一眼,最近登门来劝他回去的那群人,个个都生龙活虎,还需要他做什么?回去把屎把尿么?
“本来是挺好的,最近有点烦躁了。”大师父游山玩水去了,小师父做梁上君子去了,对于上清宫的众人来说,这日子别提有多逍遥了。天天可以用各种借口调戏漂亮姑娘,还能睡到日上三竿,但是最近有一伙不速之客打乱了一切。
“嗯?”除非洛阳城的漂亮姑娘都死光,不然项郝想不出有什么能让他们觉得烦躁的。
“是这样的。从长安来了一群人,说你拐骗了良家妇女……”说到这的时候,小道士顿了顿,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九金,“逼着我们把你和……和良家妇女交出去。我们就说你还没回来呀,呀呀个呸,他们偏不信,每天拉帮结派地来上清宫打马吊。你说,还让不让过安生日子了?”
闻言,九金震了下,虽然“良家妇女”这个形容词有点夸张,但她还是坚信那群人是冲着她来的。长安、来找她和师公的……会是七哥哥派来的吗?又或者只是段夫人和段老爷吧。
不是没有感觉到九金的异常,项郝故意装作什么都没瞧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们策划了很豪华的反击战,可惜刚准备实施,呀呀个呸,他们居然不来了!”
“既然都已经走了,还要我回去做什么?”
“我们……怕他们还会来嘛。”
项郝很不想承认,这群没出息的家伙,居然会是上清宫里出来的。
他刚想一如前几次那样拒绝的时候,九金却忽然开口了,“师公,我们下山吧。”
这话有点出乎项郝的意料之外,他还以为九金至少还要闭门颓废几个月。不过,这个丫头的思维方式向来很常人不太一样,肯下山,并不一定代表她想要重新振奋,还是问清楚比较好,“为什么?”
“唔……就想下山去看看啊,一直待在山上好闷喏。随便找点事做做也好呀,虽然我会的比较少,可是我可以去上清宫帮忙打打杂呀。而且……”九金犹豫了下,在考虑接下来的话会不会有点自抬分量,但最终她还是说出口了:“而且我不想你为了迁就我,丢着上清宫不管,他们都上山来找了你那么多次了,还是去看看吧。”
项郝眯了眯眸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旁的她。半晌,情不自禁地轻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嗯,明天就带你下山去。”
“哎呀,良家妇女果然就是好!”小道士由衷地欢呼,在“良家妇女”的帮助下,他居然奇迹般地完成众师兄弟委托的任务。
隔天,九金就拖着那个从长安跟随她到洛阳的大箱子,以及那张有历史意义的“虎皮”,带着红扁,正式跟着师公下山住进了上清宫。
从那天开始,九金和红扁就成为了上清宫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就是所谓的万绿丛中一点红。师公每天忙于处理那些堆积下来的事务,于是九金开始尝试走贤惠路线,跟着红扁学着下厨煮饭、煲汤,或者帮着那个喜欢收集兽皮的小道士处理一些杂务。
小道士有个和他师父很相配的名字,叫吴仁艾。据他自己说,他是个饮水思源的人,因为他把师公给请回来了,所以在上清宫的待遇立刻又上升了一个层次。而师公之所以愿意回来,这一切,都是拜“良家妇女”所赐,因此他一定要回报。
而他回报的方式很寻常,就是为“良家妇女”任劳任怨。
“小良,你要劈柴吗?我帮你。”
“小良,你要挑水吗?我帮你。”
“小良,你要上茅厕吗?我帮你。”
……
小良是吴仁艾给九金取的名字,良家妇女的简称,据说这样会显得亲切点。
在抗议了无数次都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效果后,九金也就逆来顺受了。只是!只是她实在难以忍受连上茅厕都有人全程护送的生活!
“小良呀,我们洛阳的市集要比长安还热闹哦,我听小师父说,今天是你第一次出来逛市集。我们不用急着赶回去,你大量地逛,逛到爽为止。师公还给了我很多银子,说是你想买什么都可以。你也真是的,明明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做什么要一天到晚闷在道观里嘛,要多出来走走,要是一个人怕,你可以找我啊,我每天都有空……”
呀呀个呸!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九金终于爆发了:“我说小吴道长啊,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么?”
“是啊,跟你一样闲啊。”原来小师父不在的时候,作为上清宫第二把手的他还是挺忙的,现在嘛,日子过得快生霉了。
“……”他为什么要把她拖下水?她有很闲吗?有闲到全程护送别人上茅厕吗?!
无奈,小吴道长一点都没感觉他家小良的不对劲,依旧很尽地主之谊地滔滔不绝:“你看见了没?听说长安市集有很多很多的乞丐,我们洛阳市集最大的特色就是有好多好多卖身葬亲眷的摊位,俗话说的好:你要是没参与过卖身葬亲眷,就不算到过洛阳!”
真是好有特色哟。那既然来了,她是不是也要参与一下?想着,九金的眸子里充满了新奇,在面前那一堆卖身葬各色人物的摊位间转悠,最后……落在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身上,“小吴道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