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年不禁暗暗责备自己为那些红灯笼浪费了太多的无谓时间,自是再也不肯离开非明寸步。非明虽然身体状况明显不好,但兴致比以往每一天都高,她对姑姑说自己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比以往每一次都好。桔年想,能够给她带来快乐的,即使是个梦,也实在太珍贵。
姑侄俩说了一会的话,天色已经不早。医院部分员工已经放假,只余少数人值班,桔年担心连开水都没人,早早地去准备。她提了两个热水壶走出去,正好听到值班的护士长对着一个女人问到:“你究竟是来看谁的啊?老在这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我看你样子不太好,脸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那个女人没有吭声,桔年最不爱多管闲事,低头从一侧匆匆走过,走着走着,还是放慢了步子。
“桔年。”
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她听见有人这样叫她。
护士长看到两人认识,也不再掺合,施施然走回值班室。
陈洁洁站在那里,医院的灯光把她原来就高挑的身影拉出很多的影子,医院里打过那么多次照面,她第一次喊出了桔年的名字,桔年却觉得这时的她仿若丢了魂。
桔年心中也有几分恻然,她不禁想,那天她愤怒地让韩述和陈洁洁走人,他们都吓住了,没有表示任何异议,然而她的愤怒真的站得住脚吗?韩述为非明做了什么自不待言,而陈洁洁是非明的血肉至亲,也可以待见这两人,但不能代替非明将他们拒之门外。
“你想看看孩子吗?”桔年幽幽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誓言这东西,是做不得准的,你应该也清楚。只不过非明这孩子,我……我只是怕她失望。”
陈洁洁几步冲到桔年面前,把桔年吓了一大跳,忙后退了几步,背抵到了走廊的墙壁,手上的热水壶跟水泥墙相撞,“砰”的一声。
在她回过神来之前,陈洁洁从包里掏出了一堆东西,不管不顾地往桔年并不闲的手里塞,桔年无处闪躲,只得放下了热水壶。陈洁洁塞给她的东西里,有卡、有存折、有各种面额的现金,甚至还有不少首饰。
“你这是干什么呀?”桔年接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得慌张地问。
此前失魂落魄的陈洁洁此刻脸上全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一双眼睛亮得像黑暗里的烛火,“这是我眼下能拿出来的所有东西,所有的都在这里了!桔年,你收下,我现在只有这些。”
“别……”
“我会再去想办法的,我知道不够,但你先收下。”
离得那么近,一直没有正视陈洁洁的桔年这才看到她脸上的红肿瘀伤。桔年是个水晶心肝的人,顿时就明白了几分,不由得也心惊。
“他打你了?”
陈洁洁这才露齿一笑,纵然牵动了面颊上斑驳的伤,那笑容依然娇艳动人。
“我也打他了。我的伤算什么,他的脸十天半个月只怕都不敢见人,呵呵,这就叫货真价值的撕破脸!”她笑得很夸张,前俯后仰。桔年没有笑,也不愿细看她眼角的泪水。
那样觉心悦目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桔年承认自己诅咒过,失落过,但她想起了小和尚曾经看着这张娇 美面庞时留恋而动情的目光,此时此刻,如果他也在默默看着这一幕,他的心,会疼吗?她是小和尚爱过的人,而小和尚,是桔年的所有。
陈洁洁在桔年的沉默中笑够了,笑累了,表情迷茫而恍惚,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而且她迷失得太远,即使如今有了方向,也再也回不家了。
“桔年,桔年,你也梦见过他吗?”
桔年扭开头去,她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心却跟着颤了。她自私地不肯说出来,她从不梦见他,因为他一直都在。
陈洁洁抬头去看天花板上照明光,直视着它,久了,光晕一圈一圈的,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知道你也忘不了他,所以你才替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照顾非明……我却不想梦见他了,我过得很好,我很幸福,是他不肯来找我,他违背了我们的誓言,所以我一定要幸幸福福,是他不肯来找我,他违背了我们的誓言,所以我一定要幸幸福福的,气死他,气死他!”她一直仰着头,桔年可以看到眼泪从她的腮边流淌至颈弯,每一滴泪水在光线的照射下,晶莹到罪恶。
陈洁洁的笑声被喉间呜咽吞没,“我都忘了,他早死了。你亲眼看见的,他死在你身边,我看不见,他只叫我等着他,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
“够了。”桔年不想再听下去。
“他怪我了,怪我不负责任,所以要把非明带走。不行,巫雨,你不能带走她,我要这个孩子永远提醒我记得恨你,我等着你,但是你没来。”
她摇摇晃晃地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青春宴席早已经散场了,剩下的谁来埋单?
桔年在哭声中走了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飘到哪里。最后只知道哭泣的陈洁洁一只手抓住她的裤管。
“对不起,对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我非明,求你让我带她走!”
桔年发出空洞的笑声:“带她走,去哪里?”她用只有自己和陈洁洁听得到的声音道:“医生下午刚告诉我,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非明的肿瘤是恶性的,而且已经在扩散。现在你还要带她走吗?”
“你骗我!”陈洁洁呓语一般地说。
“我希望我骗你。”每一个字说出来,其实都是痛,钝刀子割肉,不得安生。
陈洁洁怔了好一会,站起来之后,她擦干了眼泪,那种桔年熟悉的决绝又回来了。“我会再离婚,然后拿到我应得的。花光每一分钱我也要救她,我再也不会让非明离开我。桔年,我只求你,求你让我认回她。”
桔年没有说话,其实不光归也,陈洁洁应该也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带走她的女儿,天地地义,没有人可以阻挡。但陈洁洁选择了哀求,想必她也明白,这错失的十一年,是多么难以挽回。
她们惊动了不少人,护士长的头从值班室弹出来又缩了回去,桔年的视线传过陈洁洁,落在也身后的某个点。
她低声说:“我没有权利说什么,就让非明来做这个决定吧。”
陈洁洁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去,十几步之遥的病房门口,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还有鲜艳得让一切失色的小红帽。
第二十章 终归有个地方让我们回家
等桔年回到病房的时候非明已经好好地躺在了床上。桔年都已经忘记,非明已经有多久没有在无人的帮助下离开那张病床,况且她当时一只手还高高举着正往自己静脉注射的吊瓶,究竟要有多在的力量才能支撑着她日益虚弱的身体完成那几秒钟的张望。
现在,桔年坐在她身边,她把被单拉得老高,几乎覆盖了她鼻子以下的全部身体,小红帽的帽檐也拉了下来,遮住眼睛,俨然一付不看不听不说的姿态,手腕针头附近的胶管里,还有淡红色的回血的痕迹。桔年心下全是怜惜,不知道为了什么,非明要承受这样的苦。
桔年知道非明心中必然有所察觉,也许陈洁洁已经见过了孩子,事情到了这一幕,迟早是瞒不住的,与其欲盖弥彰,还不如让一切顺其自然。
于是桔年对非明说:“你应该也知道了,外面那个阿姨就是你心里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你不是个孤儿,你的亲生妈妈回来找你了。”
非明像跟床单融为一体的化石般一动不动。
桔年心里也乱糟糟的,低着头胡乱的揪扯着床单上的一根线头,良久,她才又开口道:“我是不是应该让你和你妈妈单独待一会?”
这一次她同样没有等到非明的任何回应,只是白色的被单下有了些许起伏。桔年伸出手去拨开了非明遮住眼睛的帽檐,果然,那孩子紧紧闭上的眼睛里早已渗出了泪水。桔年再也没说什么,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走了出去,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一直伫立在门外垂泪的陈洁洁。
一对母女,两端眼泪,她夹在中间,又能怎么样呢。
桔年刻意想走远一些,给她们更多的空间,她们看不见,才能更自在的流泪。无奈室外淅沥沥地下着雨,她便坐在一楼大厅的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外面被雨幕变得灰暗而朦胧的小天地。
过了一会,面朝大厅的电梯门敞开,韩述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他眼睛红红的,面有戚然之色,桔年方才没有见到他,想必他是从孙瑾龄那里得知了非明的情况。
大概韩述也没有想到会在大厅里碰见桔年。过去人来人往的住院部一楼,而今只坐了她一个人,那情景,就好像末班车都已经开走了的车站,徒留下一个乘客,寂寞旅途,凄风苦雨,没有方向,没有位置,没有伴侣,更没有归途……
韩述走过来,坐在跟她间隔了一个位置的座椅上。弯下腰,手肘支着大腿,手指插进发间。他信心满满地为非明争取到转院,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
“韩述,我能求你件事吗?”桔年依旧看着没完没了的雨幕,有些木然地开口。
“你说!”韩述顿时直起腰来,他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只知道但凡她肯说,没有什么他不愿意做。
桔年说:“求你不要安慰我。”
她不是不知好歹,也并非不近人情。言语的慰藉即使出自善意,其实,除了再一次提醒当事人是多么可悲之外,再无别的用外。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伤心的一样会伤心。有时候桔年甚至觉得悲伤是一种不可分担只能传染的东西,没有任何一剂猛药能将它遏止,唯一的解药只有接受自己。至少她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如果她伤心,怎么都不会释怀,只会想通,只会习惯,然后把它当成一种常态,她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
桔年知道韩述想让她没有那么难过,但是,她也知道如果他再说下去,她会流泪,然后发现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难过,悲伤的感觉益发真切,她只会更加的难过。她害怕在这样一个被凄冷冬雨填满的午后泪眼现对,哭过后散去,大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会让她感觉更加孤独。
韩述很长时间没有吭声,桔年可以想象他咬着牙的模样,他在试图忍耐。最后他说了一句:“是啊,反正横竖都是个不可能,我又何必浪费唇舌,献无谓的殷勤。”
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非明的盒饭我照例是多带了人上,待会护士长会拿给你们,你别以为我钱没地方花,明天就是除夕,医院吃饭的人少,今天食堂已经停了伙,外边也别想轻易买的吃的去。”
他车停在门口露天处,桔年看着他一路跑着中进雨里,笔挺的黑色大衣,瞬间就湿的一塌糊涂,而他从电梯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的伞还搁在她的脚边,雨伞没有全干,每一个褶皱都整理得服服帖帖。
桔年一直坐到陈洁洁从医院里离开,她回到病房,虚弱的非明,白色的背景,永远打不完的点滴,跟以往一样,没有任何的不同。非明倒是醒着,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心里想什么,也不知道不久之前她和她的亲生母亲经历了什么。
给她们送饭过来的不是护士长,而是值班的孙瑾龄。她把几个餐盒放在非明的床头柜,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手掀开其中一个餐盒看了看,淡淡地说:“我当是怎么了,最近他天天回家吃饭,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在厨房守着家里的老阿姨给他挨着花色做,哈。”
桔年还猜不透孙医生最后那一声笑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打算往下想,只说了声“谢谢”。孙瑾龄出去后,她找开尚且是温的“快餐”,芦笋肉丝配培根鳕鱼卷,外加一盅山药煲小排,居然还另有两杯新鲜的柠檬茶。非明什么都吃不下,勉强喝了桔年喂得一点汤,桔年出没什么胃口,但是看到眼前这番,还是每样都吃了一点,胃里充实的感觉才让她真实感到自己仍在人间,仍需要那点烟火气息。
收拾餐盒的时候,似乎忘却了语言功能的非明忽然说了一句:“姑姑,我要回家。”
…
不知道是因为对非明病情的考虑还是缘于节日特有的氛围,或者还有孙瑾龄的默许,总之桔年带孩子出院回家过年的请求意外地得到了医院方的准许,只是要求她们如感不适,随时就诊,并且春节一过,立即返院。
除夕一大早,是唐业开车来接桔年姑侄俩回的家。唐业的重感冒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可是一张脸上双眼深陷,容光黯淡,竟比病时更为憔悴。桔年简单问起他的近况,他只是说,检察院的人后来还找了他几次,照旧是无休无止的盘问,但是除了限制离开本地,其余的行动尚未收到影响。
除夕是中国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是老天似乎存心跟人间的喜庆作对,天暗得像罩了一口大锅,雨一夜没停。到了早上,雨水开始夹着细细的雪粒打了下来,冰渣子和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刀割似的,这是不少旅居南国的北方人也忍受不了的附骨之蛆般的寒意。
从非明坐上唐业的车子开始,精神头明显地好了起来,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张大眼睛朝车窗外张望,白得泛青面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红。车子途径火车站时,非明更是万分好奇地看着车站广场上的人头攒动。姑姑说,那么多的冒着雨,冒着雪,冒着寒风,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说。
桔年摸着也滚烫的脸带连连点头,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破败院落,总归是个可以收纳她们身体乃至灵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样,忽然无比渴望回到那个地方。
唐业帮助她们安顿好,末了,他说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一块吃年夜饭吧。”
桔年犹豫了一会。
唐业接着说:“也没别人,我也是个离孤家寡人一步之遥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饭,老人家怕孤独,她也让我叫上你们。”
桔年的顾虑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唐业已经可以说是她们少数可以亲近的人之一,自然没 什么可见外的,但是一则非明重病在身,大过年的,传统一些的人家会觉得晦气,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再说唐业的姑婆过去虽然待她不错,但是经历了跟蔡检察长那一回的接触,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露在老人家面前了,唐业不介意,并不代表姑婆也不介意。
“过年其实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图个热闹,让大家都感觉没有那么寂寞吗?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体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们。”
“那……蔡检察长呢?”桔年回头看了一眼,非明眼里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尝不想给孩子一个温暖的节日,可是她不能够想象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画面,那只会让她食之无味,蔡一林膝下无人,丈夫又身故了,除了唐业这个继子,她还能跟谁团聚去?
唐业笑道:“阿姨她不跟我们吃年夜饭的,这种日子她都要陪她们检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块过,她总是说,只要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工作不能回家过年,她也要跟他们并肩作战到底。你别不信,我阿姨她就是这么彻底的一个职业女性,没什么比她的工作更重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检察长永远一丝不乱的发髻,挺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然而她依然怀疑,一个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天性更重要吗,还是除了工作,她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样,得知蔡检察长不会出现在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这确实让桔年心动了。
“姑姑,我们去吧,你现在准备也